1.《天的孩子》P416—P419
孩子他是蜡状坐着的。坐在床的中央的。红的花,红五星,红奖状,还有新近有的纸的红灯笼,挂满床头和床腿。一并房顶的,苇杆和那苇棚席,也都挂了花、红灯笼,还有纸剪的燕尾状的纸飘带。一屋一世界,都是红的色。屋的中央一炉火,还有引火烧的没有撕的书。一本为《简爱》,英国的故事书;一本《浮士德》,老的德国书。炉火那的热,腾上来,摇着房顶那的红。床前边,摆了一碗孩子喝的水。另一碗,碗底滚着炒黄豆。孩子端端坐床上,围了被,盘了腿,微微闭着眼。浮肿水亮的脸,发着亮的光,如庙里神的孩子神的塑蜡像。
门关着。学者他说来见孩子了。
学者和孩子有话说。
学者对孩子说了很要紧的话:「那十八穗比谷穗还大的血麦穗,一穗都不少,我一粒都没吃。可以全给你。你带着这十八穗的血麦穗,一顿吃几粒,到那京城去。留那比谷穗还大、和玉米穗样的血麦穗,你就可以进到中南海,见到最最上边的,把这儿的景况说给他。我托你办的事,就是把那最大的麦穗献给上边时,把我那、没写完的半部书稿给他们。他们见了那麦穗,看了那,半部没写完、怕再也没有机会写完的书,他们就知道这个天下了,知道国家今天人的怎样了。」
孩子睁了一下眼。比往日,微瞇的眼里有着晶莹光。
「我去把麦穗、书稿拿给你。求你的是,是你永远不要对人说,是我给你了那十八穗的麦。」
学者走出去。许久时间后,他果真,拿回了几层布和那防雨防潮油纸包着的十八穗的麦。夜是深静空旷的。漫天有星光。青光在天空。进到孩子屋里时,孩子打瞌睡。门响了,孩子睁开眼。在光里喝了水,又用手,沾着碗里的清水洗了脸。孩子眼亮了,晶莹有了光。学者见另一个碗里那原有几粒炒豆不在了,碗是空的、亮的、一无所有的。他把那,一包麦穗放在床铺上,谨慎打开来,屋里慢慢有了血香味,清冽冽。浓烈烈。
孩子闻到那浅色的、浓烈的、小麦粒的香,还有麦壳、麦杆那干白干白的夏燥气。十八穗小麦被学者分捆儿,最大的,确如玉米穗,加上三寸那麦芒,麦穗就比玉米穗棒长去了。一尺多的长。最小的,也同硕谷穗。难知学者在哪收藏那麦穗,使那穗好着,麦粒原原封封在壳里。麦粒绛红色,鼓胀着,腚粉似要胀出来。有从穗上掉的粒,孩子捡起来,举在灯下看,见那深红浅黄麦粒儿,粒肚有线沟,如那刀刻纹。
每粒都赛一碗豆。如花生。
孩子眼里闪着光。他有笑。笑像浅的红的大花挂脸上。
「你真的一粒都没吃?」
学者点下头。
「你现在可以吃一穗。我奖你一穗吃。」
学者摇了头。
「你还有什么对我说?」孩子把那麦穗收起来,放床头,脸上充满光。
学者递那用布包的、他的半部书稿纸。屋里有了紫的药水味。递过去,郑重道:「这是我在六年写下的,你交到京城最上边——只要你把那最大的麦粒麦穗交给最最上边的,他一定会在中南海里接见你。那时候,你把这半部书稿交给他。」
孩子接书稿:「他会派人带我在京城逛逛吗?」
「他会亲自在你胸前挂上一朵大红花。那红花有飘带。飘带上有他亲笔为你提的词。带上那朵花,你走遍北京城。长城、故宫、颐和园、王府井、动物园,想去哪儿去哪儿。去哪儿你都不需买门票。还可以住进紫禁城。所有看见你的人,脸上都是敬的光,都为你鼓掌呼唤好听的。」
孩子把那书稿放床头,脸上有浮肿,光亮越发晶明和灿烂。事就这样成下了。这一夜,孩子通宵未卧睡,看那十八穗的麦。想那北京城的事。想那上边会为他戴的花的大小与物形。来天日出时,人都窝在床上取暖歇身子,孩子一个一个屋里去道别。「我要进京了,」孩子说,「到北京,我见了最最上边的,你们就有粮食了。再也不用挨饿了。」睡在床上的,没人懂那孩子的话。孩子到那学者、作家住的屋,又说那话儿,并在学者床前鞠了躬。将作家,塞了一把东西后,从屋里退出去,离开九十九区上路了。
果真上路了。
阳光好。
天上泛白光。
云彩翩翩,犹如天使在舞蹈。这一天,气候温暖如春天,举目望出去,能看千万里。远处黄河一并滩地上,沉静着,犹如湖水的歇息和绸在大地上的飘。近处的,落尘与飞沙,都伏在大地上。成着大地一部分。通往外面的路,如一条浅浅发光带。孩子背着他的麦——一个红绸再三裹的包,沿路有力朝外走。红绸布,如一个火的球,在孩子肩头跳跳荡荡闪着跃动着。有人出来送。最前是学者和作家。作家手里握着孩子给的大豆、花生似的血麦粒。
学者向孩子挥着手。
孩子回身也招手。再转身,他就消失在了光的亮的模糊里。
2.《天的孩子》P423—P427
孩子走的几天后,地上暖,发现墙下避风朝阳处,那新草,蠕蠕发芽了。本是去洒尿,尿一冲,漩出一窝儿。窝里露出小芽草,透明的、黄嫩的、玻璃一般的。止了尿,将那一芽拨下来,对着阳光看,见那一芽脉管里,有丝丝的汁液在流动。就猛地怔一下,又猛地醒过来,举着那黄嫩、明净那芽草尖,在那院里跑着唤:
「春天了——我们有救了!」
「春天了——有吃的东西了!」
唤的人,竟然是女的。女医生。医生跑着唤,猛地一跌倒,再也没有爬起来。人去拉她方知她死了。因为医生最懂万物花开时,生命生长那道理。医生就这么,唤死了。因了那的的唤,兴奋到了极处里,力气用尽生命耗尽了。人都从屋里走出来,去避风朝阳的地下扒,果然有芽草,从根里生出来。没有生芽的,草根也柔润,水分旺旺生吃草根嘴里有了腥甜味。
都去土里扒吃生草根。新草吃多了,人都拉肚子,活活拉脱水,又都拉死了。有一天,有人想到孩子进京半月音讯渺无的,说进京有汽车,有火车,路上来回只消三五日,上边接见也就几分钟,十几、二十几分钟,剩下那时间,他可用脚丈量京城的每一寸土。事情完结后,孩子该回了。可孩子他没回。人就每天朝那路上望。
孩子没有回,人就疑怀他死了。毕竟他,走时脸是浮肿的。腿是浮肿的。浑身上下浮肿的。
有人说:「孩子不在了,我们正可以回家自由去。」
有人响应都要走。学者出面拦,说只要孩子把他的半部书稿交到最是上边的,天下马上恢复原初的样,农民种田,工人做工,教授重新站到讲台上。有知识并爱思考的,可以重新冥思和写作。
又等待,终是不见孩子回。
春天到来了,温暖地下生。大地复苏小草百花开。鸟雀它从哪飞回来,在天空翔游和欢叫。兴许挨饿过去了,可有野菜充饥了。黄河滩上遍地生的花花菜,齿角芽,红苋菜,点滴点滴工夫间,可以掐下一大把。有野菜,人就有力气。有力气,又有人蓄意趁孩子不在离开育新区。
「再三天,孩子不回来你们再走好不好?」学者,个屋里一个屋里劝:「逃走只有一条路,那路能让轻易离开吗?」
又三天,孩子仍没回。
有人走掉了。逃离不见了。身上揣那已经够数的——一捧一把的小红花。那些花,多是从饿死的同仁身上拿去的。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小花的,身上被野菜蓄下力气的,他就不见了。床上、床下衣物不在了。没人再听学者的话。没人诚信学者的话。孩子已经离开二十八天了,去两次京城也该返回来。
又一天的午时里,有人公然在那院里唤:「想离开的都收拾行李跟着我走啊!」
人就哗哗的,都收拾行李走出来,站下一大片,一点数,共是五十二,方知那,九十九区饿死的,生病死了的,过了大半七十多。春天了,人有力气了,孩子不回正是集体逃离的好时候。
「怎么办?」学者问作家。
「我也走。」作家说,「这次是我鼓动大家逃走的。这些人,我都在《罪人录》中记过他们许多事,赎罪我该把他们带出去。」说着收拾自己行李了。学者愕然看作家。作家看学者,一并希望他和大家走。学者望望院内一片兴奋坚毅的同仁们,朝那作家摇了头,盯著作家问:「通往镇子那路上,到处都有检查站,你们从哪走?」
可作家,坚毅坚毅说;「不走也是死。」
事就这样成下了。
作家和学者告过别,出了屋。日在平南那一刻,有人建议说:「打开孩子的屋门进去看一看,看有什么可拿的。」
「是偷呀!」作家大声吼:「忘了我们都是读书人?!」
就从孩子门前,行队伍过去了。扛着的,提着的,有肩挑着的,几十人,跟作家,散乱散乱沿着大道朝那黄河滩外走。学者站在区院门口望大家,眼里满是犹豫迷惘的光。他没走,信着孩子一定会回来。一定会把书稿交到上边去。学者望那同仁们,直到那队伍,消失融化在春日光芒里。
3.《天的孩子》P427—P433
人都不敢走大道,沿着荒野小路走。朝着外面世界那方向。在下午,日将西天时,都虚汗淋淋了。有人把多余的行李扔在路边上,有鞋、有帽、有衣服。还有多余那的裤。但没人,扔下他们要煮菜蔬那的锅。
黄昏时,走了十里路。有人落在后边有如脱了群的羊。在旷野的一片青草旺茂处,作家让大家,停下来,掐野菜,拾柴禾,等那后边的。虽辛苦,兴奋也弥漫,毕竟是一次集体大逃离。在草地生起火,找来水,煮了野菜吃。晚饭后,人都睡在野地有坑有草那的避风处。望那满天星,有人唱了歌。唱一首耳熟能详的革命歌,又壮怀,又理想,歌名为〈沿着大道朝前方〉。歌词是:「有条道路朝前方,前方是自由和明光,只要你把勇气付出来,人生光明又亮堂。」先是一人唱,后来许多唱。就都唱,不会唱的跟着唱。旷野里,宁静无边的,星月满天的。他们的歌,如波如浪般,把旷野的寂静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唱累了,歇下来,开始蒙着被子睡。来日太阳出来时,有人发现东西被人偷去了。四处找,査人数,方知少了两个年轻的,一个是大学那讲师,一个副教授,他们是师生,在同一所京城的理工大学里。
「丢了啥?」作家问。
几人把头勾起来:「五角星」
作家沉默着。大家骂了那偷的,便都继续上路去。昼行夜宿的,拄着拐杖走,饿了煮野菜,夜宿就在旷野避风处。昼行夜宿的,晚上没人唱歌了,倒下就睡了。昼行夜宿的,事就这样成了又败了,如花开又落了。五天后,绕过九个育新区,四个自然村,七个检查处,镇子显在面前几里外。远处那大道,像绳子牵着镇子入口处。众人和作家,都知只要能过了镇子去,就算离开育新总部了。再到县城里,搭上通往地区的车,火车就在眼前了。分头登火车,便可各自回家了,见妻子、见孩子,见父母,天伦一盆火。
看见镇子时,人群慢下来。镇的房子都如一堆草,灰在地上高出地面来。阔寂静。死得很。镇上没声音。有炊烟在镇上的人家散散寂寂升上来,孤直举在天空下。是午时,阳光透亮人都睁不开眼。人群停下来,建议派人先到前边看一看。去了两个人,年轻的,贼着去,快步又回来,脸上呈着惨惨的白。问说怎么了?答说三天前,从人群偷了别人五星逃走的,那讲师和那副教授,死在走进镇子的路口处。死尸扔在路边如扔两捆干谷草。说死尸的边围上,到处落着大家有的、孩子发的、那种小花和五星。说在那路口并有两间草房屋,屋门口,靠了岗哨枪,竖了木牌子,木牌上书五个字:
爱国检査站
「人群分开来,天黑从镇的两侧偷过去。」作家思忖思忖说。
分开来,两批两拨儿,分别有人带着队。月亮出来时,分头从镇子这边大路两侧朝着左右走。依然走小路。走不是路的路。有时弯腰走。有时爬在地上走。远了直腰快几步。人都不说话。有的怕落队,被子锅碗扔掉了。天也暗下来,是云遮月的黑,看不见脚下的、近前道路的。来日天亮时,两拨人,在大路外的一个洼处汇合着。以为从镇子这边到了那边了;以为过了「爱国检査站」。却发现,大家汇合处,还是昨夜黄昏前,他们的那个分手处。有人在分手前扔在路边的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树上的一根布条还在小树上。
一整天的气馁后,第二夜,作家把那左和右,东西和南北,精细辨认清楚后,原拨人马又分开,朝着镇子两边走。来日天亮时,汇合在大路外的一个可隐蔽的低洼处,竟然还是昨天、前天那儿的分手处。分手时,扔的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槐树上的布条和裤带,还垂垂挂在小槐上。人都气馁了,迷惑为何走不出这镇子两边的野荒地。决定第三天,派人伏着去野荒地里勘探路。路上插枝做记号。夜间沿着记号摸到镇子对面去。派下几年轻人,躲着伏着走到两侧野荒里,看见镇边远处都是黄河滩地的水沼地。不着边际的水沼地。春天了,黄河那上游,冬冰融开涛涛哗哗流下来,距黄河百里两岸的低处全都蓄满水。距镇子的近处高凸处,又都全是坟地和土堆。坟堆全是上年堆起来的新土坟,一片片,如春雨后的蘑菇般。一片又一片,成千上万的,阔大无边的,连天扯地的,都是饿死的同仁和百姓,还有各个从育新区里逃离死在镇边的。所有的,坟都未及长下草,新坟与素土,闪着黄的光。水面闪白光。草地是绿光。绿光里,许多未及埋的人,泡在水里裸在天底下。有的人,死后没有草席卷,裸在天下被狼、被魔食吃了。白骨堆堆腐烂着。
一片片,有腥腥烈烈臭白气。
探路的,在那坟墓阵中走半天,走出坟阵了,又沿着树枝走回来,惊恐擦着汗,回到人群瘫在人群里。到另外一向探路的,他也走回来,擦着汗,惊恐着,虚脱蹲在人群里。「全都是坟地。」一个说,「许多死人压根就没埋,烂在坟间草地里。」另个说:「坟堆多得如同鹅卵后,和沙子一样多,我们原来连续两夜都是走在死人堆的坟阵里。」
人就面面相觑着。
都看作家脸。
「坟阵也要走。」作家说:「死人堆里也要走,过去坟阵死人堆,就都回家啦。」然后吃野菜,找那田鼠的窝。把田鼠挖出来,吃了存下力气准备夜里绕过镇子走过漫漫无际的坟阵死人区。这一夜,云彩尽退了,月亮升上来。光华满天地上明亮时,众人集合在一起,朝着两个方向走。到坟地全都手拉手,沿着白天插的路标朝那镇子那边走。作家和插树枝的走在前,一行队伍屏声静气贼状偷偷的。原来那,漫无边际水沼地,在月光下面泛着光。天光和水色,把人众脚下映亮了。能看见,坟阵、死尸和那路标小树枝。并不害怕坟阵和死尸,众人都是死过的。就都沿着路标树枝走。终于走出了坟阵死尸群,到了镇子两侧的,片平整宽阔的野荒地。知是走出了坟阵死人群,松开拉的手,有人叫着朝前冲,跌下去,起来改为快步地走,兴奋地说着话。粗口的,嘴里有那「他娘的!」、「他娘的!」莫名其妙的骂。作家在前边,回身压着嗓子唤:「小声点——小声点——都还一个一个拉起手。」没人再听作家的指派和命令。快走小跑向前冲。穿过一片荒野后,前边的,忽然停下来,发现荒野的这边仍是一片死的坟阵和死尸,月光下,清晰明白地扔着和堆着。一望无际的,蘑菇草捆的。人都聚起来,又跟在作家身后走。作家站在最大的一个坟堆上,望望左,望望右,望望身后远处模糊下的镇子和总部、月光下的房,最终确准方向后,又让大家手拉手,走沼泽,过坟阵,朝那镇子前边的大道走。
天亮后,众人发现重又回到了原来镇子后边的大道上。原来扔在路边那衣物,还在路边上,挂在小槐上的布条和皮带,还在路边那棵一人高的、指头粗的小槐上。
太阳从东出来了,光华晒下来,明亮把大家压在低洼野荒间。人都绝望着。绝望弥漫着。目光里,都是死的光。有人索性睡下来,说死在脚下也不再从坟阵穿过了。大都瘫在草地间,脸色铁青的、蜡黄的,有许多怨恨漫在人群里。有人去质问作家说:「为什么把人领到镇子后边走不到镇子对边去?」口水喷浸漫了作家脸。
「难道就不能从这大道设法过去吗?不能过你领着大家逃什么?」
作家决定亲自去那检查站里交涉去。
人们都把怀里、兜里藏的红花、五星交出来,以备作家被盘问,可以保全他的命。阳光里,每个手里都有从孩子那儿挣的十几、几十朵的小花、中花和纸剪五角星,一片红,递到作家面前去。作家摇了头,谢了大家的好,从自己口袋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露出十几粒暗红的、比豆子还大、如花生一样的小麦粒。「我是去给上边献这血麦种,这麦种一亩地就可生产几千、上万斤——条件是,让我从这带着大家到县城。」
作家就走了。大摇大摆的,手里拄了一根远途走累的棍。人都伏在草地隐蔽处,朝那镇口望,期望作家那血种,可把大家带过这关卡。带到镇子大道那边上。带到县城汽车站。能看见,作家到那镇口检査处,哨兵拦了他,又把他带向那屋里。
时间慢得很,一秒似一年。人都伏在地上等,拨开草棵朝着镇口望。作家终于从那屋里出来了,朝着这边路上走回来。
「不光是这儿有这爱国检査站,全国到处有。」作家说:「最最上边规定了,大饥荒的困境里,任何人,都只能留在原村、原地不能到处走,不能外传自己那儿饿死多少人。」
人都不言了。
作家还又说:「能来回走动的,只有两种人。一是他有上边证明信;二是他必须有一枚真的军人帽上的铁的红五星,或是五颗大的纸五星。可那大纸星,后边还要盖有上边给孩子发的小印章。」
4.《天的孩子》P428—P435
又几日,人都从镇子那边吃着野草爬回九十九区里。走的时,五十二个人,回来四十三个人。那九个,把命留在路上了。回到区院里,没人再说话。绝然不提走的事。只是有空都朝大路望,希望孩子或上边,兀自出现在路上。
仲春里,路上长野草。偶间有野兔和獾狐,在那路上立着看,悠闲悠闲走。
一日黄昏前,天上有白光。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又朝院外路上望,看见孩子屋外那——铁锁不在了。门是虚掩的。一并门上盘的蛛网也都不在了。惊一阵,朝那屋间还有人处跑。所有的,就从屋里跑出来,站在孩子屋门口。事就这样成下了。人都站立孩子屋门口,一大片,庄严的静。肃穆无声息。孩子被脚步惊醒来,屋门吱呀吱呀打开着。孩子果真出现在了众人前。孩子是午时静里回来的。回来就睡了。他的脸上、腿上、身上没有浮肿只有瘦黄色。太阳光,从他对面射过来。那脸上,显出疲劳、倦怠和兴奋,呈那瘦黄与黝黑,闪着结实的、大家熟悉的、却是成年人的光。孩子长高了。忽然长大了。下巴那唇上,有了黑渣渣的胡。身子单瘦、如是长高了的一棵树。可他头顶上,头发二寸长。蓬蓬乱乱那发里,夹有两根草。
孩子的神情和那眼里的光,它是结实的,肯定的,胸有成事的。学者在前面:「怎么样?」小心问,像试着孩子的心。孩子庄严轻声说:「中南海里果真也有炼钢炉。天安门广场也种过亩产万斤试验田。」人都不言了。作家惊恐的脸,满是灰灰茫茫的迷。这时候,孩子瞇眼看那天,天上有祥云,有着白的光。有一群不知从哪飞来的鸽子飞过去。鸽子飞过后,孩子揉他惺忪的眼,脸上挂了灿烂的笑,轻声说了惊人话:
「你们都可以回家了。」
孩子的话,粗糙结实,完全是成年男人壮嗓门。说着回身去。他到屋里去,取出一个布袋儿,脸上闪着从未有过的、灿烂光明的笑。「你们都不用在这受这饥饿改造了。」他提的布袋叮当当的响,是一片小铁器的撞击声,像音乐,伴着他的话,奏着他的笑。孩子站在门口他的台阶上,从袋里,抓出一把通红的、铁制的、铜元大小的红角星。「你们每人拿一颗铁制的红五星,可以明明光光从大道走到镇子上。每个检査站,见了这真的五星都会放你们。你们想去哪儿去哪儿。到县城、到地区、到省里和北京,走遍国家的任何地方里、回你们家里和单位。」孩子抓一把五星如手里攥着一把火,说着手在空中挥一下,天空画过一道红的光。「回去准备东西吧——」孩子大声道:「今晚好好睡,明晨我把这五星每人一颗发你们,还每人一袋炒黄豆,你们路上做干粮。」孩子他,声如洪钟,和一个多月前那说话怯怯完全不一样。
他没说他这一个多月在京城见了谁,遇了什么事,只是很释然、很肯定地唤:
「都回去准备吧——我也要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
孩子说完话,转身回屋去,吱呀叽叽关上门,把厚的、不解的愕然留在门外面。留在学者、作家和所有人的脸上去。
人就继续呆着站一会,疑惑着,回到自己房里去。一夜并无话。并不真信孩子会每人发一颗五星和一袋炒黄豆,让大家,平平白白走离育新区。晚上间,依旧如往日那样睡下来。依旧要睡到自然醒来时。可在来日里,事就不再一样了。喜鹊很早很早伏在窗台上。先是一只两只叫,后来是一群一阵叫。飞到这个窗台上,落到那个窗台上。有人醒过来,趿了鞋,到门外天空之下站一会,又到孩子门前惊着望,看到地下一片红,如漫漫燃的火。抬起头,惊呼着,目向天空去,又朝宿舍那边跑:
「快呀——快看孩子呀!」
「快呀——快看孩子呀!」
他的唤,响彻九十九区和故道。响彻一世界。
人都起床来,揉着眼,朝着大门那——孩子住屋的门前跑。脚步碎乱唤声有一片。到那儿,都猛地闸下脚,低头看地上。看脚下那大地。将头轰隆仰向天空去,脖子拉长凝那浩瀚那天空。有日光,天空是紫云。喜鹊一片片,跟来落在孩子的窗台和九十九区院墙上。人就都看见,有白云变成天使的形象从远处朝着这边天空飘。都看见,在天使云的、紫色云的下,天空明亮白透,没有一丝风。在这白亮紫粉的天空下,孩子屋门前,九十九区大门内,高高的竖起了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那底部,牢牢插进挖好的土坑里。而孩子,那数百朵的红花和奖状,全都铺在十字架的下。别在十字架的竖杆上。地上一片红,如漫卷那火光。大花、小花、绸花、缎花和绢花,铺的挂的红满院落映着大地的亮。高高的十字架,竖在那花间,如高高桅杆竖在晨时、夕时阔的红海上。而孩子,穿了手织的、腰里束了布带的土蓝大长褂,被钉在十字架的正上边。十字架下的土,还散着新挖开的腥鲜和湿润,在花里红成血色红成花红色。有白的绿的草根浮在土上边,如花茎,在那花中间。十字架,它是有碗粗的方木制成的,一丈多、近有两丈高。孩子为了自己能爬上十字架,他在十字架的背边钉了稀的细木条。在那刚从东升的日光里,被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孩子那脸上,有忍了剧疼满意浅浅的笑,发着红的光。孩子他是天亮后,日出正时铺满红花自己把自己钉上的。没人知道孩子在京城一个月,见了什么、遇了什么、生发了什么事。他回来后的第一桩,是自己把自己钉上铺满红花的十字架。为预防自己忍不住疼痛从那架上落下来,他还把,自己在十字架上捆几圈,然后先用长钉把自己的双脚钉在竖木上,又用右手和三颗大钉子,把自己的左手钉在横木上。最后剩下的——右手它,无法把右手钉下时,他预先,把长钉钳入右边横木梁,钉的利尖向外面,挥起胳膊和那右手背,向后用力猛地甩,右手掌,刚好被那三颗大钉穿透钉在木梁上。
就把自己钉下了。事就这样成下了。
孩子像耶稣一样把自己钉在铺满红花的十字架。
手上、脚脖的血,都还沿着十字架的木头朝着下边滴,如春花艳在白木上。那血滴,在花上如水落大海里。滴在土里如黄土融大地。而孩子他的脸,没有苦痛和曲扭,安详的、如意的,有着浅浅满意的笑,如巨大硕满的红花开在天空开在十字架的顶。
在那十字架的下,一片红花前,迎着日出正东那地方,摆了一片一个袋儿、一个袋儿的干粮袋。每个袋儿上,又都别了一个让每人可以自由走去的红的铁的五角星,如亮的闪的晶花蕊。
一片红的光,散那炒豆的味。
人们都惊愕。站在十字架的下,低头看那一片红花、一片炒豆、一片五角星。抬头望那十字架上的孩子时,血正从十字架上朝下滴。阳光明透,金光四射,血从天降似粒粒红宝珠。一团团麻雀、喜鹊飞过来。紫云在荒野空旷的天上飘。紫色的、青白的、形如天使的云彩从远处飘到十字架的上空时,所有的喜鹊都在墙上、窗上、房上和院里,仰头耸肩地叫,唱着人们似懂非懂的歌。
这时候,孩子最后睁开眼,说了最后几句话:
「是我自己把自己钉在这儿的——你们都走吧,一人一袋干粮和一颗红的星,从我的下边走过去——想去哪儿去哪儿。」说到这儿时,孩子又打量十字架下的花和人,如点了人的数。「你们四十四个人,可我只有四十三颗星。有一人,他不能离开这,我只有四十三颗星。」孩子喊着说,用最后的力气道:「都到我的屋里去,把你们有用的书,也都带回去。离开我——我只求你们一桩事,就是你们谁都不要把我从十字架上卸下来。要让日光暴晒我——一定一定要记住。记住我的话——要让日光暴晒我!」
说完这些话,孩子的头,微微朝下倒。头发也如被风吹的草样倒。
天使形的白云和紫云,凝在了孩子头顶天空上。紫色的云,镶在天使云的边围上,照在一片红花上。
喜鹊们都在引颈唱着歌。
人们都急忙,到那十字架的下,每人抢了一袋上路离开的干粮和一枚,还有香漆味的红五星。虽然抢,都小心不去踩那花。没有弄脏弄乱花。那花齐整一片,红在十字架的下。人都鱼贯着,从花旁十字架下朝孩子屋里走进去。看那孩子屋里那墙上、床上、席棚和床头,留着孩子挂过花和奖状的痕,如被砍过树的坑。孩子那床上,摆着十几本孩子后来最爱看的小人书,多是《圣经》故事的连环画。屋里边,地上有孩子做十字架刨下的锯花和锯末。木香味,漫满全屋子。里边的屋,从一个门里走进去,拉开土织布的黑窗帘,让光亮透进去。都看见,有两面墙下站着两排孩子做的、粗糙的、结实的木条大书架。书架上,摆满所有人的书。有的书,没有封皮后,孩子用那牛皮纸,把封面包起来。人都立在光里、书架下,明白着,孩子冬天烤火撕的书,都是架上有两本、三本以上重复的。人都凝视那书架,沉默着。屋子落满灰。可那书架上,齐整齐整,纤尘不染,有刚刚擦过的抹痕儿,还有清晰的一股灰白色的潮纸味。
人都从那书架找到自己来时带的书。找到自己一直想读没有找到的。
至午时,太阳开始毒照时,人们排开一字儿,提着行李、书籍和干粮,每人胸前别了一枚五角星,要从花旁十字架下面离开了。到此时,都知学者没去抢那五角星。别人去抢时,他直直站着望人们——望那读书人——同仁们。学者没有挤进屋里抢那书,一直站着望人们——读书人——同仁们。他们去屋里抱书时,学者站在十字架的下,把被人抢时带乱的红花又替孩子摆规整。又把落的几朵花,挂到十字架的竖梁上。都从屋里抱著书捆走出来,学者平静立在那。人都要走了,学者没有五角星。他立在阳光下,十字架的下,一堆花边上,和大家挥手告别时,给同仁送行说:「请把你们抱的——有关佛的、禅的书,全都留给,我——你们都走吧。」
人就站下来,把有关佛的、禅的书,全都放在阳光下,十字架的下、花旁学者面前去。人从孩子的身下过去时,大家抬起头,看见天空紫云和雪白的天使云,还有无数无数的喜鹊鸟,全都不在了。比往日炎炎的日光从天空射下来,孩子的手上、脚上和十字架上的血,凝固成了深黑色。而孩子,他的额门、脸上,有油晒出来,嘴唇干裂有皮翘起来。
学者望著作家唤:「一定要把大家带出去!」
作家朝学者点了头:「把孩子卸下吧。」
学者想了想:「你们都走吧。我会记住孩子的话,等卸下耶稣的时辰到了卸下他。」
就让孩子钉着挂在那,日光下的一片花的十字架上面,一个一个人,从他身下、十字架的下,默默慢慢过去了。
留那日光暴晒他。
学者独自陪着十字架。
上了通往外面宽敞宽敞那大道。走啊走,光明地走,过了一个爱国检査站,又过一个爱国检査站。黄昏时,在一岔路口,他们从大道朝那黄河漫滩外面走。忽然间,见着无数的、成百上千的——百姓挑着担子拉着车,从外面朝着里面来。烟尘四起,脚声一片片,每户人家那车上、担上都有被褥和锅碗,还有插着牌子和牌子上贴的、别的纸的、铁的五角星。走在最前那一户,主人三十余岁或者四十岁的样,精瘦、瘸腿、用力拉了车。他的妻子、父母和锅碗,高高堆在车子上。一家人,领着百姓从另外一条岔道朝着黄河漫滩育新区的里边走。他拉那车上,插了一块木牌子,牌上贴了一行早已色褪、模糊的五角星。车上人,老人、孩子和女人,胸上也都别有五角星。他们朝着里边来,长途跋涉那的疲惫和灰尘,在他们脸上如布蒙的灰。作家和众人,背对落日向外走,远远看那往里走的一家人。这一家,带着众人迎着落日朝向里边走,也在远远扭头看他们。在路口,擦肩而过后,扯开离了很远后,作家突然收住脚,惊惊呼呼说:「哎——那不是去年冬天大炼钢,找到黑沙、挣了五颗星后离开的实验嘛!」
人都立下来,醒悟那——走将过去的,确凿是实验,都把手,喇叭在嘴上,大声地唤着实验的名,问他为何从外边朝向里边走。他却拉着一家和行囊,迎着落日走远了。整个整个的,一家都溶在落日里,像几根,枯草飘失在了秋野般。倒是后边跟来的,人群人众说:「听说这儿地广人稀,春季间万物花开,有吃不完的东西啊。」
人群朝里去,作家领着人众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