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珠大婚之后,便要正式成为蓬莱岛名义上的主人,此人仍称南珠为“少主”,显然代表了六御公郭逢的态度。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顾平林忽然开口:“初来乍到,不敢叨扰六御公,容改日再登门拜会。”
那人眼神冷了冷,口里依旧笑道:“顾掌门少年英才,六御公久闻大名,已备好薄酒,诚心请阁下一叙,还望阁下三思。”
顾平林似乎并未听出话中威胁之意,笑了声:“登门先拜会主人,礼也,六御公盛情,在下心领。”
这是只认南珠为蓬莱岛之主了。那人面色一变:“你别敬酒不吃……”
话没说完,大笑声传来。
“老夫一片诚意,顾掌门竟不肯赏脸?”
磅礴压力扑面而至,步水寒姚枫几个还好,江若虚冷旭等修为不足的弟子险些当场跪下,顾平林反应快,上前挡下境界威压。六御公修为不如阎森,有造化诀化解,顾平林只觉呼吸微窒,身体摇晃了下,倒也没丢脸。
随即,后背被人轻轻拍了下,补天真气相助,压力瞬间减轻,气息恢复舒畅。
段轻名上前两步与他并肩:“境界不稳,掌门近日修炼太用功了些。”
他还有余力相助自己,绝不止化气八重,应该快要结内丹了。顾平林重新判定他的实力,同时看向迎面走来的人。
当先两人,一者紫袍玉带,浓眉虬髯,虎目生光,唇角下撇,乃是六御公郭逢;另一人与他身材相仿,方脸高额,也蓄着黑髯,姿态、气质则与郭逢大有不同,却是段氏家主段品,大概是因为家老之死,他穿着比平日要朴素许多。
原本齐婉儿见郭逢倚仗修为欺压众人,气得想上前帮忙,哪知段品也在,他这才记起齐氏还在找自己,吓得急忙低头,悄悄将身形压低,拉起姚枫挪到江若虚和几个小弟子中间。
顾平林却看向郭逢后面那人,略觉意外。
“孽子!”顾今带着几个儿子被骗入蓬莱,在南珠手底下吃了不少苦,见到顾平林是恼恨不已,“你不将我放眼里就罢了,竟敢对六御公无礼!”
顾平林拱手:“岂敢,见过父亲。”
修界规矩,入了门派等同脱离家门,照理说他直接叫“顾前辈”都没错,如今叫声“父亲”,算是私下的情分。
“不敢受礼,”顾今咬牙切齿,冷笑,“顾掌门狼心狗肺,将我父子送到蓬莱受罪,你是否早就知晓南少主身份,故意陷害我等?”
顾平林微微蹙眉:“蓬莱岛乃海上霸主,比灵心派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南岛主与我素有交情,我将父亲与兄长送至蓬莱,实是为你们好,父亲却称受罪,莫非是嫌弃此地?”
顾今噎住。无论郭逢还是南珠,都是蓬莱岛的实际掌控者,他哪敢当着郭逢的面诋毁蓬莱?更不用说当初顾平生还羞辱过南珠,郭逢名义上是蓬莱臣子,为着蓬莱岛的面子,也断不容他当众提起此事。
见他被堵住话,郭逢目光一闪:“顾家主且息怒,老夫看此事定有误会,两位始终有段父子之缘,不妨去敝处慢慢说。”
顾今不敢得罪他,忙道:“正是。”随即朝顾平林道:“父子一场,你若还念这点情分,就随我去主岛。”
顾平林看看三人,莞尔:“也罢。”他回身吩咐众人:“你们先去碧游宫等我。”
步水寒立即道:“我陪你去。”
顾平林制止他,转而吩咐段轻名:“段家主在,段师兄不可失礼。”
“是,”得掌门首肯,段轻名上前朝段品作礼,“见过父亲。”
段品尚未回应,顾平林便抬手扶上段轻名的手臂:“难得令尊也在,不如就请段师兄陪我主岛一行吧。”
段品瞬间变了脸色。
“原来是段兄家的公子,”郭逢只道顾平林识相,满意地对段品笑道,“早闻令郎天赋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少年人才,颇有令祖昔日之风采。”
忽略段轻名的视线,顾平林笑了声:“虽说师兄已入灵心派,但毕竟出身段氏,蒙段家主教养多年,血脉亲情,岂能说断就断?今日父子重逢,正可叙话。”
“不必了,”段品开口,“既然你们刚到蓬莱,就先去碧游宫吧。”
“嗯?”郭逢疑惑地看他。
段品收敛目中冷意,朝郭逢拱手:“小辈们远道而来,必定疲累,郭兄且看我薄面,让他们稍作休整,如何?”
形势变化,段氏是需要拉拢的对象,郭逢尽管心中不悦,也还是顺着下了台阶,大笑道:“段兄说的不错,是老夫疏忽了,顾掌门莫怪,那便改日吧,请。”
顾平林放开段轻名,拱手道:“多谢六御公与段家主体谅。”
段品拂袖便走,顾今犹不解,站在原地看郭逢:“这……”
“走!”郭逢沉下脸,率众人离去。
顾今回过神,指着顾平林骂了句“改日再与你算账”,连忙追上去。
当初顾今带着儿子们强行赖上灵心派,众人都对他十分厌恶,步水寒也听陈前提过,见状大怒,只碍于顾平林的面子,不好发作。
顾平林看出来:“前尘往事,不必理会。”
“你有这等胸襟,难怪当初师父总夸你,”步水寒叹息,随即朝段轻名笑道,“幸亏有段师弟在,段家主才会替我们说话。”
段轻名轻笑了声,谦逊地道:“哪里,全赖掌门之威,惊心动魄,惊世骇俗,震慑住他们了。”
“数你会说话,”步水寒大乐,“这奉承过了啊,掌门英明,哪会信这等花言巧语。”
众人都笑起来。
段轻名道:“嗳,我说真话,你们又不信。”
“顾兄弟!”南珠带着十来个侍从匆匆赶到,见众人安然无恙,他这才松了口气,“六御公没有为难你们吧?”
顾平林见他身穿玄鸟袍,比之前更意气风发,模样似极了前世,不由暗叹,拱手道贺:“恭喜南兄。”
姚枫上前来:“恭喜南岛主。”
南珠见到他,顿时又惊又喜:“姚兄驾临,实是蓬门生辉,我原本要送请帖的,却不知如何寻你,想不到你会来!”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往他身后看:“既然姚兄来了,那齐十三……”
因为昔年齐氏之败,齐婉儿面对蓬莱的人始终有些别扭,此时见躲不过去,这才主动走出来,不太自然地朝他拱手:“听闻南岛主大婚,姚兄特意赶来,我也顺道来恭喜你一声。”
南珠清楚他的个性,知道他是有心来道贺,当即笑道:“来者是客,多谢两位,请。”
众人走到码头,顾平林几个随南珠上了冰轮,另有侍从引着江若虚等人上了另一艘船,一齐朝碧游宫行去。
两名侍从将方才之事禀明,南珠叹道:“因为联姻之事,我忙着与他们周旋,疏忽了令尊这边,才让他与六御公搭上了线。”
顾平林颔首:“想是如此。”
“怪道常师兄说你吃了不少苦,”提起顾今,步水寒便生气,“顾家主竟半点不念父子情分,哪有这样的!”
南珠冷笑:“这顾家主行事,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
“无妨,都是小事。”顾平林摆手。有段品在,就不怕顾今敢做什么。
“此言差矣,”段轻名无比自然地握住他的手,顺势压下去,“虽说是小事,但他毕竟与你有父子之缘,若公开为难你,应付起来也十分麻烦,还是要当心。”
“说的有理。”步水寒与南珠俱点头。
顾平林暗暗挣了下,没挣开。
段轻名扣着他的手,面上谈笑风生,幸亏他喜着广袖,且谈吐风雅妙语连珠,众人都被吸引住,一时也没注意。
顾平林知他是故意,奈何自己利用在前,也不好声张,冷不防瞥见姚枫朝这边皱眉,顾平林额角一跳,不动声色地与南珠说话,暗运造化真气,段轻名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终于松开手。
齐婉儿站在窗前看风景,忽然见到一队装饰华美的船驶过,他不由转身拍姚枫的肩:“姚兄,你看……”
姚枫下意识地避开。
齐婉儿拍了个空,倒被他的反应吓一跳:“怎么了?”
姚枫回过神,眼底闪过尴尬之色,摇头:“无事。”
“没事?”齐婉儿不信,左右看看,要拉他近前询问,“你……”
姚枫后退。
“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人!”齐婉儿越发狐疑,蹙眉道,“到底怎么了?有事不妨说与我,我帮你。”
姚枫沉默半晌,道:“没什么。”
“随你。”齐婉儿性情真挚,认定是朋友便坦诚相待,这些时日两人有如亲兄弟一般,如今见他有所隐瞒,齐婉儿颇有些不是滋味,碍于受过的世家教养,没好追问,转头去找步水寒谈论剑术。
步水寒喜爱剑术,又欣赏齐婉儿天赋过人,才几句话工夫,两人就说得十分投机了。
姚枫看了半晌,也走过去,齐婉儿本就是骄子脾气,只道他不将自己当兄弟,心头有气,看也不看他,姚枫生硬地搭了几次话,始终没插得进去,便沉默地站在旁边听.
冰轮行入碧游宫结界,前方码头上等着两个人。一个顾平林早就认识,正是顺始公的孙女,明公女。比起在海境时,她瘦了不少,一张圆脸也显出了尖下巴,端庄中多出一丝忧郁,反倒添了些韵味。南珠娶季七娘,让她与顺始公的计划彻底落空,顾平林暗中观察,并不见她有半点恨怨之色,不由生出几分赞赏来。
视线滑过明公女,顾平林看向另一个人。
那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修长的妇人,装束明显有别于蓬莱岛侍女,穿着锦衣长裙,梳着高高的发髻,额头格外饱满,眉眼并无出奇之处,一双手规矩地放在腰前,给人庄重又爽利的感觉。
明公女身为蓬莱公女,举止娴雅,且她青春正好,哪知站在这妇人旁边,竟也有些相形见绌。
站立的姿态,下巴的高度,嘴角的弧度,无不恰到好处,可见是受过更严格的礼仪教养。
这样的人,顾平林见得多了,身边恰好就有两个。
一者笑意盈盈,温文尔雅;一者负手昂头,骄气十足。纵然姿态各有不同,站那里给人的感觉却几乎一模一样,那是早已刻入骨子里的世家气质。
只有一流世家,才能培养出这样的人。
顾平林揣度着,也大致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冰轮靠岸,明公女先朝南珠躬身:“岛主。”
南珠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转向旁边那妇人,拱手:“三婶。”
那妇人回礼,用的是极其正式的世家礼节,恭敬又不失分寸。
南珠向众人介绍:“这是七娘的乳母,季三婶,是要陪嫁过来的,岳家特地让她先过来帮忙筹备迎亲礼。”
世家向来讲究,规矩最多,派人过来帮忙也不奇怪。
“这位便是灵心派顾掌门吧?久仰。”季三婶口里说着“久仰”,却只微微颔首,并不行礼。
南珠忙道:“三婶修为已臻丹形境六重,因舍不得七娘,所以才跟着过来,实是蓬莱之幸。”
众人这才得知她是位内丹大修,各自震惊。
季三婶敛目道:“岛主抬举,老妇如今修炼举步维艰,比不得这些后辈。”
顾平林道:“前辈过谦。”
季七娘竟带来了一名内丹大修嫁过来,对世家而言,这些内丹大修都是极其宝贵的财富,季氏这次压上南珠,果然是大手笔,难怪郭逢如此忌惮。
顾平林想着,又暗暗摇头。
季氏毕竟不能直接插手蓬莱事务,单凭一个内丹大修并不能改变什么,郭逢掌控蓬莱岛多年,势力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能抹平,前世南珠似乎没花太多时间就夺回了权力,之后更是以极快的速度成为东海霸主,他究竟还得到过什么助力?后来为何又要格外针对灵心派?
这边季三婶重新转向南珠:“岛主,青鸾已采办妥当,不过丹蚌子止有八十粒,这个却少不得。”她不说丹珠,特意避开南珠的名讳,身为长辈本不必如此,这是以南珠为尊,世家规矩,尊卑分明。
南珠不敢轻慢:“我立刻让人去办。”
明公女闻言道:“这个我那里有,品质上乘,待我告知祖父,就叫人送来。”
季三婶并不答言,只看南珠。
南珠摇头:“蓬莱娶亲,怎能要公女私藏?”
明公女淡笑道:“吉期近在眼前,临时采买很难有好的,恐会误事,岛主若觉得不妥,照价买就是了。”
南珠便看季三婶,季三婶微微笑了下,躬身:“如此,老妇代七娘谢过公女。”
明公女亦不敢怠慢她,回了一礼,转身就吩咐人去取丹珠。
季三婶转向南珠:“既然岛主有客人……”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定在齐婉儿身上。
齐婉儿因怕身份泄露,特地站在江若虚等弟子中间,乍被那锐利的目光锁住,他先是紧张,转念一想,季三婶应该没见过自己,既躲不过去又何必躲,于是索性昂头任她看。
所幸季三婶并没有过分注意他,很快收回视线,继续说道:“既然岛主有客人,老妇便不相扰了,告退。”
南珠道:“有劳三婶。”
季三婶再次作礼,让到路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