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白衣修者举步踏上屋脊,顾平林跟着侧过身,冷不防那轻薄的白纱发带被风带起,末梢轻轻拂过脸庞,依稀竟带着桂花香,顾平林不由一怔。
“修界岁月最是廉价,可惜桂花都开过了。”段轻名叹了声。
顾平林回过神:“鬼鬼祟祟跟踪我,现下又故意弄这些,我却不知你几时染上了调香熏香的喜好。”
段轻名笑道:“师弟果真心思玲珑,连我不熏香都了解。”
顾平林不语。
段轻名又道:“你冤枉我了,我只是见你看得出神,想必是喜欢桂花,有心博你一笑罢了。”
顾平林看看他:“师兄果真心思玲珑,我喜欢什么,你就都有。”
“是啊,你喜欢的我恰好都有。”
“除去你这个人,这话也不算说错。”
段轻名习惯被他嘲讽,也不在意,意味深长地道:“这些时日,你有些躁进了。”
修炼的事瞒不过他。顾平林语气一淡:“你想说什么?”
“你太执着。”
“大道之前,谁不执着?”
人在道途,谁真无求?心有所求,谁不执着?
段轻名没再反驳,微微笑了。
道途之事两人向来就有分歧,顾平林索性话锋一转:“良辰美景,何必执着于论道?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良辰美景不宜论道,就宜教训我,”段轻名不以为然,似乎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万籁嘛,他竟然没有废物到底,确实让人意外,多亏有我,你才会收到一个这么有趣的徒弟,难道不应该感谢我?”
顾平林语气严厉:“他是不是废物,都不是你插手的理由,你是安心断送他的道途。”
“别人的道途,非我能断送,”段轻名道,“我只是让他们早一点认清自己。”
顾平林道:“你的想法有异于常人。”
“是你们不愿承认事实,”段轻名迎着风,声音有些清冷,“只有废物才会为一句话动摇心志,这些人注定难证大道,却始终看不清事实,看不清自己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别人的累赘。”
温柔的皮相褪去,凉薄的一面终于显露。顾平林不禁拉紧肩头披风:“在我看来,证道飞升固然重要,但古来飞升者寥寥无几,对更多人来说,修炼是提升自己,守护想要守护的东西,承担想要承担的责任,追求向往的东西,做想做的事,这也是一种道,非天之道,却是人之道。”
“说得好,”段轻名抚掌,转身面对着他,轻笑,“但是废物能守护什么呢,顾小九?别人我没兴趣,但我了解你,你向往天道,却要被所谓的责任牵制,你想破境飞升,却还在那些废物身上投注心思,妄图兼顾一切,以至进境缓慢,你真的不急吗?”
磁性的声音极尽诱惑,温柔地刺透人心。
顾平林不为所动,侧过身去:“我进境缓慢自有缘故,并非是因为他们,世上也不止你段轻名能兼顾许多。”
段轻名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带得他侧回脸:“你……真是不听话。”
真是不听话。
顾平林浑身一颤,心跳骤然加剧。
灵魂深处,电光石火间,耳畔响起了同一个人的声音,没有这么温柔的笑意,也没有这隐隐的无奈,只有冰冻三尺般的寒。
——真是不听话。
——这样就放弃了,你真是令我失望。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引得神魂动荡,顾平林脸色发白,禁不住按住心口,呼吸急促起来。
什么时候?是他?
失神瞬间,脉门突然被人扣住,凌厉霸道的真气侵入体内,直冲丹田而去!
几乎是出自本能,顾平林猛地挥开那手,体内造化真气运转到极致,将那道补天真气彻底绞杀!
对面,段轻名看着他的反应,没再动作。
顾平林反应过来,登时心一沉,脸色难看至极:“你一定要逼我翻脸?”
“你怕我,”段轻名道,“我一直很奇怪,前世我到底做过什么?你说我害你师门,毁你道途,嗯……或许我会害你师门,但毁你道途又怎么说?”
他会出手试探,顾平林便知隐瞒没有意义了,寒声:“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大致猜到一些,方才只是证实,”段轻名停了停,“真意外,前世我们竟然是这种关系。”
“不意外,”顾平林神色冷峻,“我们原本就该是这种关系,现在也是。”
“我以为,我们现在应该是与寒英双剑……”段轻名侧身躲开刺来的剑,伸手覆上那握剑之手。
两手交叠,顾平林守住心神,抬脚要踢。
段轻名突然先一步抬腿缠上来,脚尖还轻轻地、极其暧昧地勾蹭了下,在顾平林发怒之前又迅速退开,他收起戏谑之色,语气温和纯善:“好了,再打就惊动里面的人了。”
他主动退让安抚,顾平林有些措手不及,恼怒,此人态度转变之快,在于他会掌控人心,又比前世更熟悉自己,正在根据自己的反应判断下一步行动:“你在戏弄我?”
段轻名莞尔:“会这样认为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只有你在介意。”
都说不打笑脸人,此人大概是唯一笑起来让人更想打的例外,顾平林再三握了握剑柄,权衡片刻,还是收剑了。
段轻名似乎立刻就忘了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若无其事地走近他:“是在这里?”
顾平林淡声道:“你都猜到了,何必问。”
段轻名看着那株桂花树:“这种毫无乐趣的暴力手段,我向来不喜欢,对手如此珍贵,难道不是留着继续对付我更有趣?”
顾平林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先给人希望,再一步步摧毁对方的意志,玩弄人心,这才是他最热衷的游戏,而不是废人道脉,彻底了断对方的道途。
“能激怒我的事情并不多,”段轻名收回视线,“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那声音又轻又柔,顾平林却感觉有两道审视的目光凝聚在身上,寒利如冰刃。顾平林终于开口问道:“你失去过重要的人吗?”
“重要的人?”段轻名偏过脸,拖长声音,“喔——我这种无情无义的人,有谁能重要到让我破例呢?我想想……是说你吗?”
顾平林已恢复冷静,态度缓和下来:“前尘旧事,你也说了不必过于执着,如今你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事,到此为止吧。”
“是曲琳。”确定的语气。
往事重提,顾平林也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微的难堪,好似又一次将曾经的狼狈模样暴露在这个宿敌面前,顾平林微微低头,就要走。
身后传来轻笑声。
顾平林骤然止步,回头:“你笑什么?”
“这个笑话不好笑吗?”段轻名顺势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晃了晃,“你自认为了解我,所以觉得我会对曲琳感兴趣……”他停住,嘴角上弯,似乎又想笑了。
见他这样,顾平林怔了下,也有些动摇。事实证明前世多有误会,莫非又弄错了?但若不是为曲琳,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他动怒呢?顾平林暗暗摇头,想挣开:“你不信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事实如此,曲琳尚不值得我出手,”段轻名破天荒地没有放手,“不是曲琳,那就是你激怒我了,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顾平林不禁想起那一夜,酒醉加上神意箫的驱使,事情糊里糊涂就发生了,事后自己更多是懊恼,对那场荒唐的情事竟没有多深的印象。再究其源头,自己因旧怨而心生偏见,不仅失查,将步水寒之死错怪到他头上,还轻易中了南珠的暗算,顾平林更觉惭愧尴尬,回避他的视线。
笑意微微收敛,随即又加深,变得更温柔迷人。段轻名低下头来,轻声问:“你对曲琳多有照顾,你们是什么关系?”
下巴上力度陡然变大,顾平林吃疼,终于挣开:“与你无……”话说一半又顿住,曲琳的事岂会与他无关?顾平林自知有愧,怒气瞬间消去几分,半晌道:“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段轻名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仍然盯着他。
顾平林果断地道:“前尘已了,多说无益,此事错在我,是我一时疏忽中计,对不住你与曲姑娘,但你不明真相就废我道脉,也算扯平,如今曲姑娘与步师兄很好,还望你不要横生枝节。”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也是。”
“多谢。”顾平林松了口气,冷不防再次对上那双眼睛,盈盈笑意未达眼底,顾平林顿住。
察觉他的警惕,段轻名安抚似地拍他的肩:“只要你专心一点,我自然会遵守约定。”
肩头比平日多了一分难以察觉的重量,顾平林了解此人,清楚这种异常代表什么,却想不明白他又在发什么疯,看着眼前满面春风的人,顾平林更不敢有半丝松懈。
“顾小九,”黑眸深处压制着尚未熄灭的怒火,段轻名温和地道,“你的道途不需要除了对手之外的任何人,包括女人。”他停了停,伸手抚去顾平林肩头的褶皱:“我不喜欢弄脏的东西,包括对手。”
脏了。
顾平林面色一变,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锐利且阴冷。
“被我废了道脉,这就是你的执念吗?”段轻名眼神略柔和,“所以你才找到我,事事都想要与我一较高下?”
袖中双手剧烈颤抖,顾平林垂眸,看看肩头那指节修长的手,声音冷静得有点僵硬:“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段轻名收回手,点头:“走吧。”
时过半夜,花市仍很热闹,两人刚走到望仙楼大门口,迎面恰好有一大群纨绔子弟走出来。
万籁醉醺醺地送他们到门口,他搭着程意的肩,大着舌头问辛忌:“王……王前辈,齐十三娘真的逃婚了啊?”
跟着这位傻少爷,辛忌蹭了不少好东西,心情很不错,笑呵呵地答道:“当然是真的,怎么,万小公子想找他?”
“嘁,找……他做什么!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被骂成废物,”万籁委屈地哼哼,突然两眼一亮,“等我学了剑,一定打得他屁滚尿流、满地找牙……”
“齐婉儿呀,”程意转过脸来,“别想啦,你这辈子都打不过他的。”
万籁大怒:“放屁,再胡说,小爷揍死你!”
程意认真地道:“你也打不过我,还是算了吧,我不想打你。”
……
“顾公子回来了,”看见顾平林进来,辛忌主动打招呼,接着就看到后面的段轻名,辛忌老脸抽抽,笑容有点僵,“段公子也在,两位是出去逛夜市呢?”
顾平林点点头,径直往云中小阁走,段轻名倒是在辛忌面前停下,含笑道:“是啊,月色甚好,随便走走。”
辛忌看着顾平林的背影:“顾公子看着似乎心情不好?”
段轻名“嗯”了声:“大概是我的错。”
废话,有你在,谁会心情好?辛忌腹诽,面上笑道:“顾公子平日最讲理,人又稳重,什么事惹他生气了?”
段轻名笑问:“前辈想知道?”
“老夫年事已高,没精力管后辈的事情啦,哈哈……”辛忌立时警惕,讪笑着走开.
众人本打算在流香花市停留几日,不料顾平林突然改了主意,次日就要动身离开,万籁苦留不住,只得亲自将众人送出花市十里外,依依不舍地作别,他是要等到明年灵心派大选才能入门了。阎森说要留在花市办点事,段轻名暂时也用不着他,只随他去。
万籁特意弄来几只灵鹤,四人乘鹤而行,省时省力。辛忌拍着鹤背赞道:“万氏的灵鹤果然不是凡品。”
段轻名半躺在鹤背上,一边拿着书卷看,一边附和:“正好让前辈提前感受到驾鹤仙去的滋味。”
辛忌胡子抖了抖:“段公子说笑了。”
段轻名笑道:“我是说,不出三日,你大概就真的要驾鹤去见西王母了哦。”
辛忌登时笑不出来了,他到底老辣,镇定地试探:“这……什么意思?”
段轻名慢条斯理地道:“不才曾学过一点卜术,算出你近日将有大劫,恐怕很麻烦。”
辛忌意外:“你懂卜术?”
“略懂,当然比明清子前辈是远远不及,”段轻名似乎有些困,随手将书卷扣在胸前,闭上眼睛了,“信与不信,随你。”
辛忌惊疑不定,盯着他看了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打哈哈:“多谢段公子提醒,老夫向来知命,若天意如此,那也无可奈何。”他一边说,一边瞟顾平林。
顾平林不予理会。
天机道乃窥天大道,以人心通天意,需无私无欲,是以此道修者极少,当今最有名的也就是明清子。昔年自己也曾尝试研习此道,始终不得其门,更别说段轻名了,此人狂妄自负,说随心所欲,不如说是随性所欲,完全不适合天机道,他就是闲得无聊,故弄玄虚耍辛忌。
说戏耍……倒也不全是。
顾平林心头一动。
接下来几个时辰,辛忌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如坐针毡,到驿观后,他终于忍不住过来找顾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