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正是齐婉儿的姐姐,齐砚峰,之前顾平林就在飞剑宫驿观见过她,至于她为何会与袁氏的人走在一起,这不奇怪,齐婉儿姐弟的母亲就是袁氏嫡女,估计齐砚峰这次是来舅家,正好赶上古林之事,便跟着进来了。
“原来是表妹,果然女大十八变,多年不见,我差点就没认出来,”段轻名含笑走上前,俨然就是个和蔼的兄长,“小时候我还带你去觐天池捉鱼,一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是……是啦!”齐砚峰十分羞涩,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六表哥也变了,我方才看着像,就试着叫了声……还真的是你。”
段轻名问:“你一个人出来?”
旁边袁骁咳嗽了声,过来拱手:“原来是段六兄弟,方才竟没认出来。”
段轻名打量他:“阁下是……”
袁骁脸一黑:“袁,袁骁。”
齐砚峰抬起脸来,小声介绍:“这是袁家的二表哥。”
段轻名“啊”了声,笑着朝袁骁拱手:“原来竟是亲戚,失礼了,袁兄勿怪。”
没等袁骁开口,齐砚峰便问:“六表哥,你见过婉儿吗?”
段轻名道:“曾在海境见过,他不是跟令祖父回去了吗?怎么,他当真逃婚了?”
美目中迅速凝起泪珠,齐砚峰摸出手帕擦拭,语气透着焦虑:“家主他们拜托了许多人都没寻到,我担心……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段轻名蹙眉:“这我就不清楚了。”
顾平林在旁边看得有趣。这齐砚峰拿帕子捂着脸哭,也在暗中观察段轻名的表情,再回想她收拾两名散修的场景,可见此女并没有表面那么弱,心细得很。
“放心,婉儿表弟一定不会有事。”段轻名轻拍齐砚峰的背,安慰。
袁骁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忙不着痕迹地将齐砚峰拉到身旁:“正是,十三表弟剑术超群,还有护身法宝,谁能伤他?”
齐砚峰止住泪,点头。
段轻名突然想起什么:“嗳呀,就怕他是留在海境……”
这话一出,齐砚峰又哭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那……那怎么办呀?”
海境何等危险,内丹大修单独行动都要谨慎再谨慎,齐婉儿才刚结外丹,历练不足,哪能独自留在海境!
“表妹!”袁骁手忙脚乱。
“我不过是猜测,”段轻名道,“我想,婉儿表弟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齐砚峰哭得更厉害。
齐婉儿素来任性,正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别的地方找不到,他在海境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好表妹,你……你别哭……”袁骁急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围着齐砚峰直转,哪还有半点傲气,那股殷勤劲连顾平林等人都不忍直视。
段轻名站在旁边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表妹怎会进古林来?”
事已至此,急也无用,齐砚峰还是明白道理的,止住哭泣,抽噎着答道:“听说古林生异象,舅舅让表哥先带人过来查探,我就跟来了。”
“巧了,我们也正是为此而来。”
“那……”齐砚峰迟疑着看袁骁。
眼底冷光闪过,袁骁笑了笑,客气地道:“早年听姑父夸段兄弟天资非凡,想不到竟入了灵心派,我还以为你在玄冥派……”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段轻名莞尔:“道在人心,哪里不是修?”
“也是,”袁骁很给面子地点头,眼底带出一丝不屑,转而说正题,“方才听你说,你们知道路?”
段轻名道:“确实知道一条捷径,通往异象之地。”
袁骁大喜:“果真?”
段轻名善解人意地发出邀请:“袁兄若不介意,不妨同行。”
“那我们就厚颜,占便宜了,”袁骁嘴角一钩,又为难,“只是父亲吩咐我务必保护好表妹,此番带来的这些人,修为都不高……”
段轻名笑道:“誒,既是亲戚,何必客气,我们在前面开路,你们小心跟着就是了。”
前面开路是最危险的,袁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地大包大揽,心中暗嘲他不知天高地厚,却也松了口气,大赞:“听说灵心派新功法颇为不凡,段兄弟剑术定有精进,那就有劳你们了。”
段轻名谦逊两句,迤迤然地走回顾平林这边。
齐砚峰看着他的身影,欲言又止,被袁骁拉走了.
程意自幼在古林长大,最了解古林生存之道,他选的这条路相对安全,众人走了一天都没遇到凶兽,只有几群高级妖兽,袁骁暗喜,命人沿途作记号,以便为后面的袁氏子弟指路。
袁骁对齐砚峰的心意,瞎子都能看出来,奈何齐砚峰对他态度很普通,反而时常过来找段轻名说话,袁骁看得冒火,他比众人年长许多,刚晋升内丹境,原本没将段轻名放眼里,哪知齐砚峰更亲近段轻名,他不免心生记恨。段轻名似乎毫无察觉,照常与袁氏众人谈笑风生,袁骁为了风度,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至黄昏,众人停在山坳处休息。
“他们干什么的?”袁氏众人加入,阎森很不满,跟段轻名讲条件,“先说好,老子是不管别人的!”
段轻名道:“当然,他们自愿跟来的,必要时也是帮手。”
阎森怪笑了声:“我就说你小子没安好心,那个娇滴滴的女娃可是叫你表哥,你舍得?”
“誒,”段轻名挪到顾平林身旁,拨火堆,“我当然关心他们,这跟帮忙不冲突,人多更安全嘛,何况都是亲戚,将这条路告诉他们,也是我的一片诚意。”
阎森嗤道:“你有个屁诚意!”
“我没惹你,你怎么骂人呀?”程意委屈地叫。
“给老子滚!”阎森拍开他。
……
“袁骁是内丹大修,你利用他,就不怕被反噬?”顾平林拿着一根树枝,轻轻敲地面,“他心向齐氏,大概会找时机除掉你。”
段轻名道:“那依你的意思,又当如何?”
顾平林道:“他要杀你,与我何干?”
“我们是友爱的师兄弟,你怎能不管师兄的死活?”段轻名取过他手里的树枝,“何况必要的时候,他一定会除掉所有人灭口,你不怕吗?”
顾平林不紧不慢地道:“不怕,有你在,也是你先顶上啊。”
“好主意,”段轻名往火堆里丢了块木柴,“我也不怕,有阎前辈在,总是他先顶上。”
阎森正悄悄听两人说话呢,闻言气得:“老子草你祖宗!”
“前辈好耳力,”段轻名笑道,“就是太容易发脾气了,年纪大,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额角青筋直跳,阎森索性背过身去打坐,眼不见心不烦。
“段轻名,”顾平林低声,“记得你的保证。”
“又来了。”
两人正说着,那边传来袁骁的声音:“这条路果然安全,凶兽都没有。”
程意闻言道:“不是哦,这条路上只是野兽少点,但也有几个难对付的啦,辛前辈说的兔子就在前面。”
提到兔子,辛忌慌忙打岔:“我什么时候说过……”
“什么兔子?”段轻名恰好听见,回头来问。
“很狡猾的那种兔子,”程意指指辛忌,又指阎森,“他们就上过小兔崽子的当。”
段轻名登时神色古怪。
顾平林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抬眉。
辛忌暗暗叫苦,阎森倒不觉得怎样,一副“就是老子说的”的表情。
好在段轻名也没计较,慢条斯理地道:“喔,这么说,他们连小兔崽子也比不过,是不是蠢?”
“是……哦。”程意想了想,赞同,接着被阎森凶恶的眼神给吓住,莫名其妙地摸脑袋。
“时候还早,我去前面探一探情况。”辛忌尴尬地咳嗽了声,化作黑气,风遁而去。
“哎,不能飞!”程意跳起来叫他,“有兔崽子!”
辛忌如今听到这几个字就憋气,跑得更快,眨眼已不见踪影。
“看来那小兔崽子很厉害,”顾平林望着他去的方向,语气并不带半分戏谑,反而很凝重,“希望他不会吃亏。”
程意更慌:“怎么办?有兔子,快叫他回来呀!”
乡野小子没见识。那边袁骁嗤笑了声,但他也知道程意是带路人,面上还算客气:“小兄弟不必害怕,改日我让人抓十只灵兔给你。”
程意连连摇头:“不是,兔子很厉害!”
“我知道很厉害,”袁骁不耐烦地安抚他,“放心,有我们在,兔子伤不到你。”
众袁氏修者都笑起来。
程意还要再说,段轻名制止他:“别急,辛前辈不会有事。”
“哦。”程意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真的就安静了。
齐砚峰探头朝这边望了望,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声音细如蚊子语:“六表哥。”
“表妹,”段轻名示意她坐,“有事吗?”
齐砚峰摇头,在旁边坐下,她咬了半日唇,突然挥手设了个结界:“听婉儿说你剑术很高明,我……就想问问。”
世家大族里,女子的价值多在于联姻,出嫁就算外人,通常是学不到本家高等剑术的,她之前那招“灵山沐雨”明显有残缺,应该是私下练就,而且她至今还没结外丹,可见她在族中远不如齐婉儿受重视,所得资源有限,这也是无奈。
段轻名道:“略知一二,若表妹不嫌弃,就说来听听。”
齐砚峰通红着脸,低头不语,只随手从旁边树枝上折了根小木棍,在足边地上胡乱划起来。
顾平林扫了一眼,暗赞。
看似杂乱无章的笔画,实乃变形的剑图,好个聪慧的女子!她私学齐氏高级剑招,有心避过袁骁的耳目。
“形而化雨,既散,焉能再合?”
“散非散,是合。”
“几时回?”
“意回,便回。”
两人一个低头看地面,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时用脚擦去痕迹;另一个有问必答,言语亲切,尽显兄长友善,从外面看,任谁都不会起疑。这一刻,齐氏与段轻名的过节仿佛从不存在,齐砚峰全神贯注,问得十分详尽,心中想法全无隐瞒。
抛开芥蒂,毫无杂念,是剑者对剑道的虔诚。
段轻名也并不敷衍保留,每一句都点到要处,强者自信,莫过于此。
听两人对话,顾平林有点出神。
“你这招应该花了不少心思,可惜,有两剑还是错了。”
“剑乃杀器,只能困人的剑,也叫剑吗?”
“平庸的剑术,再怎么改进,还是平庸。”
“你说呢,顾掌门?”
……
纵然是对手,那个人也从不介意提醒,以一种自负得狂妄的姿态独占剑道峰顶,不怕对手变强,只怕对手不够强。
察觉被注视,黑眸似笑非笑地瞟过来,顾平林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看向袁氏那边。
袁骁直起身,死死地盯着段轻名,眸色阴沉。
顾平林欣然道:“麻烦上身了。”
段轻名道:“我有麻烦,你就这么高兴?”
“不是高兴,是幸灾乐祸。”
终于,齐砚峰用木棍胡乱划几下,将地面痕迹划得乱七八糟,她抬起脸,眼泪盈于睫:“小时候你也教过我,我……很喜欢剑。”
“女子能专注剑道,难得,”段轻名颔首道,“若再有疑问,不妨问婉儿表弟。”
“我的剑招就是他教的,”想到弟弟下落不明,齐砚峰又摸出帕子抹泪,抽噎,“他要真留在海境,可……怎么办呀!”
顾平林开口:“放心,十三公子应该不在海境。”
齐砚峰泪眼婆娑地看他:“你……”
“灵心派,顾平林。”
“你是顾公子?是你在海骨坑内救了婉儿?”齐砚峰欣喜,眼泪仍顺着脸颊流个不停,“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顾平林道,“但我见他之前与姚枫公子相谈甚欢,出海境不久,姚公子便离开了。”
齐砚峰蓦地站起身,停止哭泣,想了想又摇头:“山外之地不许外人进入。”话虽如此,她还是明显松了口气。姚家名声甚好,有姚枫作伴,无论去哪里,齐婉儿也会相对安全。
顾平林问:“若找到他,你要如何?”
“婚事已不作数,我当然要带他回……”齐砚峰似乎想起什么,停了停,轻声道,“他太异想天开了,祖父和家主也都是为他好。”
顾平林再问:“你要阻止?”
事情原委不难猜,海境一行,齐婉儿多次表现出创招的意图,这在旁人看来完全是得不偿失,创招失败,代价太大,齐氏家主岂容他做主?齐婉儿这次不止是逃婚,而是要挣脱齐氏束缚,拿自己的道途去赌一套可能存在的新剑术,一往无前,不留退路。
同是执着剑道之人,齐砚峰果然没有回答,她怔怔地盯着顾平林看了许久,突然又捂着脸大哭起来。
顾平林哭笑不得。此女简直是眼泪做的,难怪段轻名当年会教她剑术,估计是觉得看她边哭边练剑很有趣。
“好了,”段轻名道,“看你这眼泪不要钱地掉,袁兄都要过来问罪了。”
果然,那边袁骁满脸紧张之色,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了。
“我……我过去了,表哥你小心。”齐砚峰用帕子半捂着脸,一边哭一边撤了结界,走回袁骁那边。
“你还好吧,怎地又哭了?”袁骁拉住她的手,甚是心疼,“段六到底说了什么!”
齐砚峰未及回答,旁边有个袁氏修者突然抬手指天边,惊叫:“那是什么?”
大片乌云以极快地速度在天空飘移,其中隐隐有血色光芒,云层下,一道人影正狼狈地朝这边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