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海骨坑事件后,齐氏、季氏、天残门、灵心派和蓬莱岛便主动公开了阴皇窟之事,众人方才知晓真正的传承之地。除了天残门顺利在阴皇窟找回残祖传承,其余人都没捞到好处,所以几个门派、世家选择公开,加上有姚枫亲口证实,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几家都赢得称赞,赚了些名声。
阴皇窟永沉海底,惋惜也没奈何,许多人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
步水寒苏醒,问起受伤经过,他却道:“那两人戴着幕篱,看不清面容,我见他们鬼鬼祟祟地从玄冥派出来,便遁水跟踪,谁知没多远就被发现,出手那人是个内丹大修,修了剑毒,我只好自封灵识。”说到这里,他又笑道:“我还当这次在劫难逃,留下暗灵流不过是赌一把,谁知真叫顾师弟救了!”
如此,倒也合理。若步水寒真听到什么关键信息,段氏不可能无动于衷,任由他醒来。那位家老是支持段轻名的,此番出手不止是略施教训,只怕也是安心挑拨,所以故意模仿顾影剑的伤痕,若能让自己与段轻名反目,他们是乐见其成的。
想到这场误会,顾平林隐隐有些头疼。
见步水寒自鸣得意,江若虚忍耐不住,斥道:“知道对方厉害还自作主张,若没有顾师弟,你死在海底也无人知!若非段师弟及时研制出解药,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这般莽撞,总要闹出大事才罢,回去我定叫师父罚你!”
他修为不高,却是师兄,步水寒自知理亏,认错:“下次不敢了。”
“还下次?”
同行以来,江若虚头一次用师兄的身份教训人,步水寒被骂得抬不起头,连连朝顾平林递眼色求救。
顾平林道:“南少主带来消息,师父叫你尽快回去。”
步水寒急道:“我已经好了,回去做什么?”
“毒解了,缺心眼的毛病就没好!”江若虚道,“不回去,留在外面继续闯祸么!”
步水寒求饶:“我已知错,师兄饶我这次。”
江若虚骂道:“你哪次闯祸不是这么说的?”
这边正说着,外面又有人来了,素衣仿佛伴着春风,房间里珠光都跟着明媚了几分。
他进门便笑道:“这么热闹,都在欺负病人啊。”
“段师弟!”步水寒如见救星,“师父叫我回去,你快替我说说好话。”
段轻名安慰:“师兄放心。”
江若虚可以骂步水寒,却不能不给他面子,直摇头:“段师弟你……”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段轻名解释了句,又叹气,“幸亏这次顾师弟能逃出生天,否则我说情也没用。”
“逃出生天?”步水寒吃惊,“怎么回事?”
冷旭忍不住道:“顾师弟为了给你找药,险些死在海骨坑里,若此番连累了顾师弟性命,看你回去如何面对师父?”
江若虚闻言又说教起来。
知晓事情经过,步水寒眼睛通红,沉默半晌,他重重地拍了下顾平林的肩:“我回去。”
顾平林看了段轻名一眼:“我已无碍,师兄无须在意。”
步水寒别过脸,断然道:“这次连累你,若不受罚,我自己都过不去,你不必说了。”
个性冲动,却敢作敢当,这是步水寒的好处,也是顾平林肯与他交心的缘故,让步水寒回灵心派其实是顾平林的主意,之前托南珠送出信,岳松亭的回信根本没这么快,顾平林假传命令,是料定岳松亭会答应。
步水寒没听到秘密是好事,就算他真的听到了什么,没有证据,说出去外人也不信,段氏可是南界一大世家,正道名门。段氏家老去玄冥派,联系之前吴湘的话,玄冥派只怕真有参与,前世今世,他们都没有损失一名精英弟子,委实可疑,虽说他们未必会将步水寒放眼里,但步水寒既然醒来,就不宜继续在外行走。
正此时,外面护卫报曲琳到了,众人忙止住话题,步水寒咳嗽两声,迅速用袖子抹了下眼睛。
曲琳进门就道贺,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步水寒忙问:“喜从何来?”
曲琳不看他,对顾平林众人道:“贵派有两位师兄结外丹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众人大喜,顾平林微扬了唇角。
这确实是好消息,前世新功法推行不到五十年,灵心派就差点跻身一流大派,如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灵心派强大是迟早的事。
曲琳与众人说话,唯独不理步水寒,众人明白缘故,步水寒中毒的事一直瞒着她,她见步水寒近日都不去找她,难免介意。众人安心教训步水寒,都不解释,步水寒急得手足无措,众人乐得看笑话。
没多久护卫来报,说晚上南珠在偏厅摆酒为顾平林压惊,众人这才散了。
顾平林有意走在后面。
须臾,一直沉默的姚枫果然开口叫住他:“借一步说话。”
顾平林暗暗叹息,跟着他出门,走到廊上僻静处。
见周围无人,姚枫方才停住脚步,转回身盯着顾平林,双眉紧皱,目光微微有些沉。
顾平林拱手:“此番能逃出性命,全仗姚兄。”
“不必,你之前已经谢过我,”姚枫制止他,“我有件事想问你。”
顾平林“嗯”了声:“海骨坑之事,我确实早已知晓,隐瞒姚兄实出无奈,抱歉。”
他直接承认,姚枫登时神色复杂:“你……”
“我事先得到了消息,”顾平林打断他,侧身看海面,“但此中内情,恕我不便告知。”
姚枫忍了忍,语气终是冷了几分:“你该抱歉的,不是我。”
顾平林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海骨坑就是地脉道,自己若提前将事实说出来,必不会酿成这场惨剧,然而那样的话,坑内无人,不单自己难以借力逃生,还会面临质问,成为众矢之的,灵心派也会成为段氏、玄冥派与魔域报复的目标。
明知内情而隐瞒,为一己之私,任由数千性命陨灭,甚至做了幕后推手,姚家淡泊名利、仁慈宽厚,自己此番作为到底失去了他的信任。
顾平林也颇为遗憾,坦然道:“顾九行事向来恩怨分明,道途之上,无辜者众,我选择了自己,姚兄既已猜出事实,顾九亦不打算解释,这次我欠姚兄一个人情,他日若有需要之处,顾九必竭力相助。”
“你这样……”姚枫还想说什么,终是欲言又止。
道不同,解释亦是徒劳。顾平林再郑重地行一大礼,道声“请”,便举步离去。
姚枫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正要回去,迎面忽然急匆匆走来一人,英姿勃发,步履如风,红锦披风在身后呼呼地飘。
“姚兄,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齐兄弟?”
“快,”齐婉儿上来就拉住他的手臂,“你快些帮我想个办法!”
姚枫安抚道:“何事着急,慢慢说。”
“那女人非要嫁给我!”齐婉儿有些气急,“祖父已经答应了季氏的亲事,没想我好心救人,反惹出这场祸来!”
姚枫抿了抿嘴,道:“家族子弟迟早会娶妻,怎能叫祸事?”
“姚兄不知,女人甚是麻烦!”齐婉儿摆摆手,“何况我也不想这么早娶妻,不瞒姚兄,我如今一心只想创招。”说到创招,他整个人便意气风发起来,双目熠熠生辉:“齐氏如今空有剑、阵世家之名,实是两头尴尬,剑术阵法无一可称顶尖者,我能感觉到,朝歌剑术之上定可产生一套更高明的剑术!姚兄,你信不信?”
四目相对,饶是姚枫沉稳,也不禁被他的意气感染,颔首:“我信。”
“我就知道,姚兄是我知己!”齐婉儿大喜,继而神情又转为沮丧,他愤然转身,一掌拍在柱子上,“我将此事告诉祖父,祖父却骂我……好高骛远、异想天开。”语气满是失望,带着哽咽,他是真没想到,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祖父却不相信自己。
齐真会阻止,这不难理解。齐婉儿本是剑道天才,只需照常修炼,纵使朝歌剑术不算顶尖,也足以让他名震天下。相较而言,创招风险就太大了,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不说,甚至可能影响原本的剑道,天才被毁很容易,齐真无疑是给孙子选择了一条最安全的路。
旁观者清,姚枫自然明白齐真的苦心,迟疑了下,伸手拍拍他的背,安慰:“长辈总是为你好。”
齐婉儿微微低头,收手之际,不着痕迹地拭了下眼睛:“祖父不许我再想创招的事,说今后会盯着我修炼,我……”他轻轻吸了口气,转回身看着姚枫,断然道:“无论如何,创招势在必行,姚兄,你得帮我!”
双眼微红,目光却坚定,那是年轻剑者的委屈和倔强。
姚枫迟疑:“此事需三思而行,你要考虑清楚。”
“我意已决,”齐婉儿冷笑,“若失败,大不了我不当齐家这个宝,没人照拂而已,你当我真不知外面修炼艰难?我既然敢这么想,就做好了吃苦头的准备,这次进海骨坑,我存了不少材料。”
出生以来一路风光顺利,他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委实难得。姚枫终于道:“总还有我。”
齐婉儿展眉:“是了,就算失败,一无所成,那时我就说我是姚兄的朋友,谁敢小瞧我?”
“你不会失败。”姚枫语气略重。
“那是自然!”齐婉儿抬了抬下巴,负手道,“我不过说说而已。”
姚枫见状露出几分笑意,提醒他:“季氏那边的亲事怎么办?”
齐婉儿这才又焦急起来:“我正是头疼这个,好容易才骗过他们溜出来,这里我也不能停留太久,祖父知晓我认得顾兄,必会找到这里,若被抓回去,我此生怕是再难自主。”
姚枫想了想:“如此,先躲起来吧。”
“我也这么想,北界是回不得了,南界……我与段六打过赌,”齐婉儿对那个“五十年不入南界”的赌约后悔不已,“去蓬莱岛更是不成,你说这如何是好,唉唉!”
姚枫道:“段六公子不会在意。”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能反悔!”齐婉儿犯倔,“就算他不在意,我也是不去南界的。”
姚枫无奈:“你有何打算?”
齐婉儿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想留在海境……”
“不行,”姚枫打断他,“危险。”
海境乃未知海域,凶兽众多,更有阎森这类魔头,齐婉儿这修为根本不够看,何况他又不是谨慎细致之人。
“危险才好历练,”齐婉儿不悦,“何况这一路也没出什么大事,我会小心的。”
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姚枫直接打破他的幻想:“此事不得再提。”
“这也不行,那怎么办!”齐婉儿有些恼,突然间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听说山外之地十分隐秘,你带我去躲上一阵?”
“这……”姚枫迟疑。姚家避世而居,山外之地通常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以免引来外祸。
齐婉儿见状便知他为难,倒也不介意,摆手道:“罢了,我先走了,你别泄露消息就是。”
“去哪里?”姚枫扣住他的手臂。
“随便走走。”齐婉儿答得含糊。
“海境危险。”
“总比让他们找到好,”齐婉儿挣开他,有些烦躁,“你别管那么多!”
姚枫沉声道:“你若当我是兄长,就听话。”
齐婉儿脾气上来,也恼了:“我当你是兄长,才来找你商量,你不帮我就罢了,反倒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倒跟我祖父他们一样!”在他的经历里,家里那些堂兄弟谁不争着跟他亲近?不用他开口都来帮忙,缘由都不用问的。
姚氏家教甚严,从不惯着孩子们,姚枫也没有这么任性的兄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他。
齐婉儿低哼了声,拂袖就走。
姚枫拉住他:“随我回山外之地。”
齐婉儿气性上来:“不去!”
姚枫仿佛没听见,沉吟道:“不辞而别总是不好,待我留书一封与南少主。”
“说了不去!”.
廊上空寂无人,头顶珠灯映照下,周围景物显得有些冷清。
路过段轻名的房门,顾平林停住脚步。
这次步水寒出事,竟揭开了前世的真相。愧意是有的,但要说多内疚,也谈不上。所有事情皆因段轻名而起,何况,于段轻名而言,真实与误解不重要,他根本不在意。
只是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昨夜至今,始终心绪不宁。
“没有你的世界,太寂寞了。”
顾平林确定自己并无类似的记忆,想要问清楚,奈何眼前人已不是记忆中人,从何问起?何况两人前世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关系从不曾改变,直到自己临死那一刻,他也只是嘲讽。
“今生,来世,你永远都是失败的那个。”
那样的人,永远都在追逐更高的剑境,永远都在寻找更强的对手,会在意一个失败者?
若不是他,又是谁?
或者,只是幻语?自己因一句嘲讽留下执念,再听他说出那番话,触动了心结。
“如果你不在,那我也许会寻找。”
——若我不在世上,你如何寻找?又能去哪里寻找?
执念催发,情绪失控,一时竟不辨前世今生,昨晚几乎就要当面问出来了。
幸而,理智及时回归。
没有更多言语,匆匆退走。
顾平林握了握袖中的手,正欲离开,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顾平林见状便止步。
房间里,段轻名坐在桌前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小香炉:“誒,门外君子窃听,还要偷偷溜走。”
顾平林面不红心不慌,负手,回敬道:“引君子窃听,必是鬼祟之辈。”
段轻名闻言侧过脸来:“顾小九啊顾小九,你真半点也不饶人。”
顾平林道:“你要求饶?”
“又来欺负人了,”段轻名放下香炉,笑道,“明明是你偷听,反骂我鬼祟,讲什么都是你有理,我除了求饶还能怎样?”
顾平林也觉得好笑,随手拂了下外袍,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