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水寒向来不爱宽大碍事的道袍,还是穿着身天蓝箭袖,浅蓝缎带束发,足踏白靴,单手抱湖音剑,英气逼人。
“段师弟说你们发现线索,送信让我过来,果然,我们这一路遇到不少去海境的人。”他与顾平林最熟,先与顾平林说话,提起段轻名居然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
“师兄来了便好。”顾平林恢复冷静,缓缓坐回椅子上。
步水寒不是一个人来的,说话间,辛忌又领着一个人走进来。那是个青年,身材年龄都与步水寒相仿,穿着寻常窄袖青布衫,若非背上负了柄乌黑古朴的剑,谁也不会将他当成修者。相貌规规矩矩,剑眉,大眼,鼻梁过分地高大了点,嘴唇时刻抿着,有些寡言的样子,看着颇为稳重可靠。步水寒向来不拘小节,见到师兄弟便顾不得别的,忙与江若虚和冷旭作礼,甘立主动上前拜见他,彼此又是一番介绍,眼看他们热闹成一团,青年只沉默地站在旁边。
江若虚留意到了,适时提醒:“步师弟莫只顾说话,忘了客人,这位朋友是……”
步水寒登时面露歉意,连声朝青年道“失礼”,向众人介绍:“这是姚兄,剑术超群,我二人一见如故,此番特地邀他同行。”
青年朝众人抱了下拳,吐出几个字,语调平平:“姚枫,幸会。”
步水寒挨个介绍,青年都是点头抱拳,道声“幸会”,然后就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原本争取机缘这种事,人越少越好,但海境线索已经传开,去的人多,也不差这个,何况岳松亭素日教导弟子要谦和容让,因此江若虚等人都没有介意,热情地与他见礼,唯有辛忌暗骂众人傻,又见他一身凡人装束甚是寒酸,只敷衍地点头。
顾平林暗中观察青年言行。
穿着朴素,举止礼仪并不规范,不是世家出身,然观其气质,也绝不像寻常野修士。
话语简短看似冷漠,眼神却时常流露不自在,此人必是头一回出来历练。
不自在,而无丝毫惶恐自卑之态,言语应对沉着镇定,足见其对自身能为十分自信,也不是来自寻常小门户……他又姓姚。
顾平林心中已有猜测,不由转脸看段轻名,果然见那黑眸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光芒。
留意到他的视线,段轻名略略偏头看过来。
顾平林立即收回视线,等步水寒介绍到这边,他才主动朝姚枫拱手,微笑问:“不知山外姚家现任家主是哪一位?”
姚枫果然一愣,诚实地答道:“正是家父。”
“山外姚家?”步水寒大惊失声,“姚兄竟是山外姚家的人?怪道剑法出神入化!”说着,他又埋怨:“姚兄这一路瞒得好紧!”
他本是痛快人,喜怒尽数露在脸上,姚枫见状十分歉意,赔礼:“姚家早已避出修界,家父嘱咐不得在外招摇,实非有意隐瞒,还请步兄弟莫怪。”
步水寒反不自在了,摆手叹道:“我道为何每次都败给你,既是山外姚家,我也心服了。”
江若虚等人都被震住,反应过来,忙又重新起身郑重地见礼,辛忌更是老脸通红。
山外姚家不是世家,却是个历史不输于大世家的老剑修家族,昔年名气不输“银兰李家”,只不过他们向来以避世修炼为家训,隐居“山外之地”,不养门客仆役,自给自足,因此被修界称为山外姚家。没人知道“山外之地”到底在哪里,姚家子弟偶尔会出来历练,他们很少暴露身份,从不出头出名,更不会插手外界事,所以姚家虽然厉害,关注的人却少。
姚枫坐在椅子上,面对众人热情明显有些招架不来,有人问一句,他就答一句,多数时候都是沉默。
顾平林岔开话题:“几位师兄没有过来?”
步水寒道:“我接到段师弟的信,听说你找到线索,先赶过来了,他们几个打算继续留在荡魂山,我想海境这事也有些蹊跷,人人都知道的线索反而未必可信,就让他们在那边碰碰运气也好。”
他性子冲动,却并不笨,也看出海境的消息是有人故意的。顾平林颔首:“师兄既看出不对……”
段轻名笑道:“海境情况复杂,只怕危险,步师兄过来帮忙,我们就更放心了。”
“段师弟说的没错,”步水寒赞同他,“我看那些大派世家都来了人,咱们也要有所准备。”
顾平林淡声道:“段师兄有心。”
步水寒与姚枫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路,消耗极大,后日就要出海,两人需要时间调息恢复,因此众人只大略述说了一番别后的事情就早早地散了,各自回房间。
送走众人,顾平林疾步过去踢开旁边那扇门:“段轻名!”
直领外袍脱在旁边,段轻名只穿着身米色长袍歪在床上,闭着双眼,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执一支笔,正缓缓地在虚空中比划。
笔锋游走,看似轻盈飘逸,又仿佛透着千钧力道,每走一笔,毫尖皆有轻微的剑意荡开,动作慢得出奇,时而流畅,时而凝涩。
顾平林走进去看到,登时目光一滞。
剑路!他这是在拆分剑招!
没有玄冥派剑术的霸气,受灵心派剑术影响,如今的顾影剑法招式始终不够完美,所以他想用拆分剑招的方法来找缺陷、完善剑招。顾影剑法以繁复闻名,也不知道那百千种后续变化,他是如何记住的。
“来了,”笔停在半空,段轻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顾师弟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请坐。”他用笔指窗前的椅子。
眼前人气定神闲的模样让顾平林有点恍惚,仿佛前世情景再现,他定了定神,压下怒气,扫了椅子一眼:“帐没算清楚,没有坐下谈的必要。”
“原来是找我算账,”段轻名道,“到底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见他装模作样,顾平林淡声:“不知道吗?”
“不知道。”
桌子爆开,粉碎。
“还不知道吗?”顾平林语气平静。
“嗳,发这么大的脾气,”段轻名似是恍然,笑道,“是说步水寒?多亏师弟你多番调解,他才会对我芥蒂尽消,我应该感谢你。”
自己受前世影响,处处阻止步水寒与他起冲突,他岂有不怀疑的?此番支开步水寒过于刻意,才会让他利用,实在是算漏一着。顾平林寒声:“你想利用他牵制我?”
段轻名不答反问:“你在质问我?”
“嗯?”顾平林一愣。
段轻名毫无愧色:“你监视我,我牵制你,有什么问题?做我的对手很危险,你应该早就清楚这一点。”
顾平林道:“你我对局,无须牵连他人。”
“对手,难道不是用尽手段打败对方?”段轻名轻笑,丢开笔,坐起身看他,“莫非,你只是想与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顾平林沉默了。
用尽手段求胜,不死不休,那是前世。重生之后自己早已醒悟,只想与他分个胜负了却执念,并不想开死局。然而自己确实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自己心境已改,他却没有。这是个极其危险的对手,性情捉摸不定,行事随心所欲,出手毫无顾虑,一旦开始游戏,他就会进行到底。
段轻名站起来:“剑术非你所长,你永远超越不了我;如果你仅仅想用修为打败我,那如你所言,你身负造化诀,此刻的我未必能胜你,你还需要比什么?”
见顾平林愣神,他忽然话锋一转:“这次,我不动步水寒。”
顾平林立即看他,并不相信他会轻易让步。
段轻名果然道:“这次是步水寒,那下次呢?陈前,常锦心,任凭,你的师父,乃至整个灵心派,你不在意他们?”
顾平林皱眉:“你……”
“大概还包括新收的甘立,”段轻名慢步走向他,“你的顾虑太多了,口口声声要当我的对手,你拿什么与我比?我又能让你几次?”
顾平林紧抿了唇。游戏都有代价,前世步水寒死,陈前伤,灵心派没落,那些代价太惨重,都是心中背负多年的愧疚。
段轻名踱到他身后站定,伸手拉了下他的马尾长发,在他耳畔低声道:“更让我意外的是,顾小九,你这是跑来质问对手,与对手讲理?”
听出戏谑与嘲讽,顾平林浑身一僵。
被激怒后登门质问,借机试探,这分明是前世情形,至于那人的应对,或是故作让步,或是挑衅刺激,更多时候冲突是以两人出剑终结。
如今经提醒,顾平林才发现不对。
眼前人并不记得什么,自己不仅保留着前世的习惯,还对他提了前世不可能提的、过分的条件,甚至妄图说服他。
“犯这种错误,还是……你根本没将我当对手?我对你来讲,又是什么?”温和的声音像是吹过的春风,透着蛊惑,“大概我们还是更适合做友爱的师兄弟,像之前不好吗,你想打败我,可以求我让你……”
求?让?
“往事没意义,”顾平林打断他,蓦然转身,“我不喜欢执着于过去的对手。”
段轻名看着他,神色莫辨。
执念不灭,道途不畅,重生之路是天意注定。顾平林抹去那丝狼狈,果断地道:“我需要对手,你也需要。”
“是需要,”段轻名道,“不是想和我做对手?”
“没区别。”
“做我的对手太危险,”段轻名微微笑了下,单手扶上他的肩膀,“你,我有些不舍得。”
不舍得?
脑中恍如惊雷响过,顾平林面色微变,思绪竟有一瞬的空白。
“大概不舍得吧。”
“不舍得。”
对面,黑眸妖魅,暗藏冷意。
可是,脑海中为何会有隐隐的话语声?如此耳熟,又是谁在叹息?
……
反复搜寻记忆,确定并不存在这句话,顾平林慢慢地放松身体,发现手心满是冷汗。
前尘已逝,都不重要了。
顾平林实在没心思继续留在这里:“这一次不动他,希望你记得你的话。”不待段轻名说话,他又道:“无论如何,段轻名,只要你伤害灵心派一人,我定会取你性命,当然,我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段轻名不语,看着他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