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与前世一样,顾今已经习惯用父亲的身份压制顾平林,除了叫顾平林用心修行,就是吩咐多兑换丹药送回家中,并不问顾平林道途修炼之事,他想要将三子顾平心和嫡子顾平真送入大派,可惜两人资质寻常,连二流门派也没能进去,白费了许多丹药,这是后话。
顾平林已知内情,想起前世被家人追杀的经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略作思索,便随手将信夹进书里。
比试场上,初阳升空。
入门比试持续了三日,始终没人挑战段轻名。顾平林却经历了一战又一战,最终在几十名弟子中脱颖而出,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顾平林在灵心派功法上的天赋。
常锦心赞道:“小顾的表现一直很不错。”
步水寒立即附和:“剑招熟练精准,他才入门半年,就能到这种程度,连我也没想到。”
陈前也很难得地没有意见。
步水寒趁热打铁:“顾师弟天赋好,难得还这般稳重,我也留意打听了,他素日品行端正,上下无不称赞,很是了不起。”
话中意图太明显,岳松亭瞪他一眼:“你还知道稳重二字!”
步水寒被数落也不在意:“这不是在说顾师弟么,他若能得师父栽培,将来咱灵心派能出一名内丹大修也说不定,耽误了岂不可惜?”
岳松亭微微皱眉,看着顾平林,始终没有表态。
旁边段轻名含笑点头:“小九的确很适合灵心派功法。”
“顾师弟勤奋不假,修炼进境快,”陈前开口,“可惜剑道天赋终是比段师弟差了些许。”
步水寒反驳:“天赋高的大修半途陨落也常见,倒不必拘泥于此,飞剑宫玉宫主不也天赋寻常?”
陈前不与他争,眼看顾平林独自站在场中,无人再上去挑战,便站起身宣布:“比试到此为止,顾平林,第二名。”
场外顿时一片欢呼、道贺声。
顾平林却并未就此离场,他抬头看着陈前:“我是第二,谁是第一?”
陈前直接当众解释:“段师弟入门时,修为已在纳元五重之上。”
“我听说剑修不全以修为论高低,段师兄号称纳元五重,却至今未胜一场,不是么?”顾平林朝看台作礼,质疑的话说出来,竟也不显得骄躁,“既是入门比试,人人皆可挑战,今日我且不自量力向段师兄请教,也好让师兄弟们信服。”
他竟是向段轻名发出了挑战,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新弟子们少年热血,都激动而期待地望着段轻名。
陈前向来公正,也觉得这么定名次说不过去,于是看岳松亭:“未胜一场便称第一,的确难以服众。”
岳松亭这次挑的不只是关门弟子,也是未来的灵心派掌门,若此时不讲规矩,恐怕段轻名将来再难树立威信,于是岳松亭开口:“轻名,你……”
段轻名微微抿唇,自看台上跃下,翩翩若黑蝶。
两人对面而立,衣袍被风吹得乱舞。
“顾小九,你对我真是执着。”
顾平林听得有些愣,想到前世却是由他开启挑衅,如今自己又因这胜负的执念而挑衅他……究竟谁对谁更执着?顾平林神色复杂,到底是收起了杂念,郑重地道:“你已观战多日,还怕胜不过我?”
段轻名道:“你隐藏了实力,我能看出什么,只不过有些好奇,你的进步快得出乎意料,灵心派功法当真这般适合你?”
他看出了功法的问题?顾平林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你大可一试。”
“且慢!”步水寒大声道,“若有人仗着境界压制,伤了顾师弟怎么办?”
陈前忍无可忍:“这是什么话!差距大,出手才更有余地,段师弟自会把握分寸,何况你常师兄和任师兄都在监场,能有什么事?”
步水寒俊脸一扬:“这次我来做监场!”
陈前呵斥:“休要胡闹!”
步水寒哪里肯听,纵身跃到常锦心身边,常锦心倒是清楚他的心思,无奈地笑了笑,果真让开了。
段轻名走了两步,问顾平林:“境界差距,你要如何比?”
顾平林想也不想:“剑修当然比剑。”
“比剑?”段轻名果然来了兴趣,“我长于剑术。”
顾平林难得笑了下,学着他的语气道:“在你最擅长的方面打败你,更有快感啊。”
段轻名失笑:“你真是……”转眼间,顾影剑已在手。他又将另一柄剑丢给顾平林:“只怕有人又说我欺负你,此剑名秋心,品质不输顾影。”
顾平林不推辞,顺手接过来掂了掂:“多谢,出招吧。”
段轻名道:“先发制人是你的风格,请。”
“先发制人,是我的风格。”话音未落,顾平林骤然跃起,挥剑横削。
段轻名没有中计,急速后退,躲开地缚术暗算:“你确实长于控制。”
不消片刻,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彼此都抱着试探之心,未尽全力。纵然如此,两人大相径庭的对战风格也让众人开了眼界。
顾平林谋定而后动,进退有度,出手暗合灵心派功法的特点,简直将灵心派剑术善于控制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反观段轻名,他没有动用境界压制,真气只提三成,一味地格挡闪避,在顾平林的进逼下显得有些支绌,然而众人并未因此就小看他,因为他根本未出剑。
“不能逼我出剑,顾小九,你隐藏的实力就这点?”
“这招毫无特色,真让我失望。”
……
顾平林早就习惯了他这些挑动情绪的话,并不受影响,仍是打得稳稳当当。
段轻名显然不怎么喜欢这种打法,随手应付了几十招,他终于失去兴趣:“结束了。”
左臂轻轻往上一送,顾影剑出鞘!
暗紫色长剑在手,犹如一道流动的光华。出剑的刹那,他仿佛变了个人,温雅气质荡然无存,浑身都笼罩着冷锐之气,像是变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夺目。
几招出手,无一不精彩。
温和的灵心派剑法在他手上变得凌厉无比,严格地说,他的剑法已经不完全是灵心派剑法了,不仅有灵心派剑招,还夹杂着段氏剑招,绝妙处甚至完全抛弃两家剑路,变化繁复,所做改动多是以攻为主,抛弃了过于保守的剑路,恰好弥补了灵心派剑法的短板。
事情发展比想象中棘手,顾平林越打越心惊。自己占了重生的便宜,万万想不到段轻名也这么快就开始改变,前世他能在玄冥派创出独步天下的《补天诀》与顾影剑法,今世他在灵心派又会有怎样的成就?
看台上的岳松亭连连点头,难掩欣喜之色。
如果说顾平林是将灵心剑法优势发扬到了极致,那段轻名就完全是推陈出新,另辟蹊径。两个如此出色的弟子在门下,灵心派何愁未来!
顾平林对战段轻名经验丰富,一时倒也未落下风。长剑交碰,错身之际,段轻名突然转动手腕。顾平林立即熟练地侧脸,避开刺目的剑光,及时接住随之而来的一掌,掌力恰好是纳元二重境能够承受的范围。
“还有余力,”段轻名作出判断,“难道是纳元三重?”
“也许啊。”
“很好,”段轻名轻捏剑诀,目中寒光闪过,“这一招,注意了。”
剑势陡然一转,眨眼间划出上百朵剑花,组成一张华丽的剑网,速度之快,难有匹敌者。
陈前动容:“好招!”
步水寒神情复杂,认定顾平林无胜算,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剑柄,准备随时上去拦截。不料就在此时,顾平林哼笑了声,果断地迎上那些剑花!
在旁观者眼里,他用的乃是最正宗的灵心派剑招,一式“凤起南山”,又有些不同。造化诀暗运,牵动天地灵气入体,分阴阳而行,如同一个怪异的太极磨盘,碾去所有近身的外劲。数百朵危险的剑花中,顾平林无所畏惧地穿行,势如破竹。集合天地正气的凛然剑意,竟仿佛比段轻名那华丽的一剑更具气势,隐隐有压制之意。
神级功法融入剑招,连岳松亭也看不出问题,他先是惊喜,接着又隐约感觉不对,疑惑地盯着顾平林。
“嗯?”段轻名身在其中,自然发现了问题。
造化诀不愧是神级功法,顾平林直取段轻名,身畔那些剑花一一消散,皆被转化为可用之力,不断积蓄起来。
长剑回撤映俊脸,段轻名目中寒芒大盛。
顾平林熟悉那样的眼神,知道他对这一剑产生了兴趣,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这不奇怪,此招并非纯粹的“凤起南山”,其中融入了阵术,阵力增强剑招,同时掩盖了造化诀的痕迹,虽说眼下段轻名经验不足,未必能发现“以阵入剑”的本质,但他是实打实的剑道天才,看到精彩剑招,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变化再起,剩余未破的剑花瞬间合拢,化为一道坚实锋利的剑气弧,欲阻顾平林。
顾平林却早有准备。
修界剑道大都推崇返璞归真,化繁为简,最好是“极招无形”,偏偏段轻名就是个异类,他反其道而行,将剑法往极端复杂的方向发展,前世他的顾影剑法一招甚至有上百种变化,顾平林也很疑惑他那颗心是不是比别人多了几窍,顾影剑法完全是天才才能用的剑法,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记住那许多变化,更别说学习模仿了。
可惜现在的段轻名还没有补天诀,招式再精妙,没有同级功法配合,怎堪与造化诀匹敌?
剑气弧被磨去,剑墙又生……诸般变化,皆被顾平林所破。
看着迎面冲过来的顾平林,段轻名目光灼灼,浑身战意爆发,激得长发飞扬。他果断地收招,旋身坠地,双掌交叠于顾影剑剑柄之上,猛地往下一按!
顾平林看到这个熟悉的动作,心头突地一跳。
这招……
紫色剑气如长虹般升起,忽然分成四道,向四方飞散,如同受惊逃窜的紫色鸿雁。
心中猜测得以确认,顾平林骇然失声:“惊鸿过影?”
惊鸿过影,乃前世大名鼎鼎的顾影剑法第一式,它彻底奠定了段轻名在剑修界的地位,如今名招由灵心派的段轻名使出来,缺乏玄冥派剑法的强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一招绝不是小周天境修为能使出来的!
然而顾平林已经没工夫猜测他的修为了,他在此刻使出惊鸿过影,等于狭路相逢,两人都毫无余地!明知没有必胜的把握,他还是不肯动用境界压制,连回避也不肯,自负一如前世,极招对决,非死即伤,他竟敢拿性命来试剑!
疯子!这个疯子!
“住手!”岳松亭声音都变调了,“拦住他们,快!”
“混账!”陈前气急败坏地从看台上掠下来。
场外也一片混乱。
前一刻还是精彩绝伦的战斗,谁知转眼就成了生死关,阻止不及,两人之中必有一人伤亡!
瞳孔骤然收缩,在步水寒赶到之前,顾平林当机立断,强行撤招!
积蓄的力量未能爆发,立刻反噬。
胸口如受重锤,顾平林当场坠地,脸色极其难看。
段轻名一剑收不住,被步水寒及时挡开,饶是剑招中只带了三四成真气,拥有炼气境修为的步水寒仍被震得退了一步才站稳,如此威力,足以让人想象到继续下去的后果。
步水寒顾不得朝段轻名发火,大步走上去:“顾师弟,你感觉怎样?”
顾平林仗剑而立,半晌,终于忍不住低头吐出一口血。他摆手拒绝步水寒的搀扶,抬眸看着对面的人,艰难地道:“你……”
“纳元四重,能使出这等剑招,你确实没让我失望,”段轻名收剑入鞘,眸中神色莫辨,“但你也猜错了,我不是小周天境,而是大周天境。”
“大周天境怎样,很得意么!”岳松亭气得脸都白了,亲自走下看台,指着他道,“自恃天赋,不顾师兄弟安危,胜负之心太重,如此偏激,大道难行!”
这种责骂可谓严重,段轻名不答言。
试剑的行为完全暴露了他极端的个性,这显然不为岳松亭所喜,顾平林却知道他根本没在意。前世段轻名做事,几时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岳松亭骂完段轻名,又转向顾平林:“你对本门剑法的领悟确有独到之处,但服食丹药,倚仗外力破境,本非正道,还不自量力挑战师兄,险些铸成大错,若说轻名有三分错,你却有七分!”他停了停:“知道收手,总算还有可取之处。”
“丹药是我让他用的,”步水寒立即道,“师父骂我便是,此事与顾师弟无关。”
“原本就要骂你!你闯的祸还少?若不是你,哪来这事!”岳松亭更怒。
“他并未服用开化丹,”段轻名突然开口,他收了顾影剑,径直走过来,伸手从顾平林怀里取出玉瓶,不理会顾平林的视线,含笑道,“小九纳元四重的修为,是他自己修炼所得。”
岳松亭看着玉瓶愣了半晌,脸色缓和下来,半晌才点头道:“好孩子,好,很好。”
“我送小九去药楼,先告退了。”段轻名扣住顾平林的手腕。
岳松亭立即道:“去吧,养好伤再说。”
眼看两人去远,步水寒试探道:“顾师弟方才破招甚是绝妙,他可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伤及同门师兄呢。”
陈前却道:“少年人难免争强好胜,段师弟的剑道天赋无人可及。”
岳松亭只是叹气。
灵心派竟会冒出两个好苗子,可惜自己没剩多少寿元了,精力不足,培养一个已是极限,始终要以门派传承为重。
一个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却行事偏激;
另一个天赋略逊,性情谦和稳重,无疑更符合自己的要求。
但前者放到任何大派都会备受重视,来灵心派已是委屈,岂能任他埋没于此?
岳松亭面对难题,竟苦恼万分.
这边两人离开比试场,刚走上游廊,顾平林便推开段轻名,冷眼看他:“你是故意。”
段轻名叹道:“比试多有失手,累得师弟你受伤,我这便赔罪,但师弟说我是故意,实在误会我了……”
“你是故意,”顾平林冷声,“使出这一招,是让掌门放弃你,选择我。”
段轻名奇道:“你不是很想当岳松亭的关门弟子吗?”
“我的胜利不需要用这种方式,你的谦让是对对手的羞辱,”顾平林忍怒,“段轻名,你当真以为我比不过你?”
段轻名看了他半晌,突然一笑:“顾小九,你不想伤我。”不等顾平林说话,他转脸看廊外树木:“步水寒有阻止的能力,而且他必定会救你,选择伤我,你这么聪明,不应该想不到这点,赶在他前面撤招……”
“你想多了,”顾平林打断他,“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那种情况,我只是不想陪你疯,不想拿性命冒险,何况伤了你必定让掌门不满,得不偿失。”
“是吗,”段轻名似是随口答了声,听不出情绪,“那,也许我只是不想做岳松亭的徒弟,并没有让你呢?”
顾平林一愣。
段轻名道:“你不信吗?”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岳松亭都不适合做他的师父。顾平林沉默半晌,道:“但愿如此。”说完独自沿游廊朝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