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枫对着床上的雷一鸣说:“雪峰想要回来照顾你,你要不要他?”
玻璃窗上的霜花经了正午太阳光的照射,如今正在渐渐消失。雷一鸣慢慢的转动眼珠去看林子枫,看过了林子枫,又去看白雪峰,看过之后,点了点头:“好。”
林子枫不做任何婉转的暗示,直接又道:“你私人出钱,按月给雪峰发薪,可以吗?”
雷一鸣又一点头:“好。”
白雪峰看他回答得这样痛快,反倒心中发虚,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懂林子枫的话。可是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横竖自己的力气留着也没用处,大不了就先预支给雷一鸣几个月,如果雷一鸣最后不给钱,那自己走就是了,也算不得受了什么大损失。
这时,雷一鸣忽然又开了口:“镜子。”
他似乎是不大能够说出完整的长句子,只会讲零星的词语。林子枫从抽屉里找出一面长柄小圆镜给了他,他抬右手要去接,可右手抬到一半就又落了下去。林子枫直接把镜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照着镜子,照了许久,林子枫的胳膊都酸了,这才听他又说了话:“像个鬼。”
林子枫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笑。雷一鸣现在瘦得皮包骨,薄薄的一层脸皮绷在颧骨上,两只眼睛空落落的陷在眼窝里,眼窝大而深,凹成了两处黑洞,头发也很久没有梳理过了,白发突破了黑发的掩护,乱糟糟的纠结成了灰色的一大团,看着不但像鬼,而且还是个癫狂的厉鬼,只是缺少了青面獠牙。
白雪峰亲自上阵,以着很温柔的手法,剃掉了雷一鸣那满头乱发。
他的头发又厚又密,因为长久的没有洗,又出了汗洒过药汤,所以又酸又苦,脏得邪门。林子枫和叶文健站在一旁看着,他这样瘦,一颗头颅显得小而玲珑,所以两人都没想到白雪峰竟能剃下那么一大团臭头发。剃过之后,叶文健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脑袋,又问:“姐夫,这回脑袋舒服了吧?”
他对着叶文健笑了笑:“嗯。”
然而片刻过后,他偶然从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光头,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开始大发雷霆,气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并且把那给自己剃头的罪人错记成了林子枫,认定了林子枫是在捉弄自己。林子枫莫名其妙的背了黑锅,晚上端药过去喂他,结果被他伸手一抡打翻药碗,药汤洒了林子枫一裤子。
林子枫烫得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感觉了一下,认为药汤的热度还不至于将自己烫伤,便转向雷一鸣说道:“不吃药,就等着死吧。”
雷一鸣躺在床上,呼呼的喘粗气:“死就死!”
午夜时分,林宅上下都睡了,雷一鸣消了气,决定还是不能死、得吃药。
他立刻就要吃,然而叫来叫去,一个人都不来,便着了急,抓起床边桌上的茶杯丢向窗户,茶杯半路落了地,并没有惊醒任何人。他翻身又在周围乱抓,这回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支长柄小镜子。左手攥着长柄,他把镜子伸出去乱敲一通,结果敲中了床脚的搪瓷痰盂,敲出了很响亮的一声。
这一声令他感到了满意,于是他就玩似的敲了起来,一直敲得林宅各房全亮了电灯,林子枫和叶文健披着衣服赶了过来,进门之后,发现他竟是敲得入了迷,当当当的停不下来了。
后半夜,雷一鸣如愿以偿,服药睡下,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睡醒之后,他看见房内坐着一个人,这人他认识,是白雪峰。
于是他在心里漠然的想:“雪峰。”
想过之后,他抬眼去看玻璃窗上的霜花,忽然间的,他记忆起了一些不甚分明的旧事,便开了口:“天津?”
白雪峰立刻走到了他跟前,俯身问道:“您说什么?”
他被白雪峰问住了,又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又开了口:“孩子。”
他记得自己在天津有个家,家里还有几口人。想起那几口人,他心里依旧是不动感情,但是微微的也有些惦记。
他这惦记并不强烈,是直到了春节过后,他从林宅搬回了自家之后,才终于将这惦记付诸行动,让叶文健去了一趟天津,将妞儿等人接了过来。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够慢慢的说出整句的话来,若有人搀扶着,也能下地走上几步。而他住在林宅养病之时,林子枫被他折磨得恨不得离家出走;等他搬家离去了,林宅瞬时冷清下来,林子枫又怅然若失,觉得这家中寂寞得令人难捱。
于是这天他出了家门,决定去雷府瞧瞧雷一鸣,也瞧瞧白雪峰。雷府经了白雪峰的管理,如今已经恢复了许多人气,门房里的听差也都各就各位。仆人得知了他的来意,把他引去了那座书房里——书房的陈设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林子枫上了楼,就见白雪峰站在走廊里。抬头见他来了,白雪峰摆摆手,轻声说道:“别进去,算账呢。”
他一愣:“他算账?算什么账?”
白雪峰含笑回答:“现在会算账了,算账的时候不许人进去,怕人知道他有多少钱。”
林子枫听了这话,又想皱眉,又想苦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轻声答道:“成小孩儿了。”
林子枫压低声音又问:“说没说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白雪峰拉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小声笑道:“昨了,说我照顾他也挺辛苦,一年给我一万,年节另有赏钱。你看,到底是个大少爷出身,脑子再怎么糊涂,大方劲儿是天生的。”
林子枫轻声答道:“一年一万,确实不少。他要是真能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那——”
后头的话不用明说,白雪峰心领神会,也是微笑点头:“可不是?”随即他低了头,对着林子枫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老实话:“等把他伺候到头了,我回家养老也够了。”
林子枫看着他微笑,心想这人十几岁从军,没学问没本事,简直是一生都寄生在了雷一鸣身上,竟也活得丰衣足食、心满意足。
就在这时,屋子里响起了电铃声音,白雪峰立刻回了头,大喊一声:“来喽!”
林子枫跟着白雪峰进了门,迎面看到了雷一鸣,倒是小小的吃了一惊。雷一鸣的头发已经长了出来,经了精心的修剪和梳理,又恢复了往昔一丝不苟的旧貌,周身衣服也穿得笔挺利落,虽然还是瘦,但是并没有瘦得恐怖。白雪峰上前给他添了一杯热水,又将他手边的点心碟子端了走,说道:“您别吃了,留着肚子等会儿吃药吧。”
林子枫看在眼里,想起白雪峰曾经告诉过自己,说雷一鸣现在吃东西不知饥饱,若是由着他吃,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一直吃到呕吐。
雷一鸣没理白雪峰,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林子枫。白雪峰端着碟子退了出去,房内一时没了别人,林子枫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先是沉默,后来忽然说道:“我有时候想,胜男走了也好,要不然,她活到现在,也才二十二岁。二十二岁,身体又弱,又要照顾你这样的一位丈夫,天长日久,没有尽头,她怎么承受得住。”
说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偏偏她还真的爱你。”
雷一鸣知道自己纳了林子枫的妹妹做二房,知道而已,细节都记不大清,白雪峰向他讲述过,他听着像是别人的事情,和自己无关。林胜男难产死了,他当时没在她身边,林子枫为了这个,狠狠的怨恨过他一场,两人因此闹翻了,做了许久的敌人。他听了,还是感觉自己很无辜,不过林子枫一定要恨他,他也没办法。况且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林子枫不是又同他和好了?
对于旧事,他非常的豁达,无论是他害人还是人害他,他都不计较,豁达到了冷漠无情的地步。定定的和林子枫对视了片刻,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林子枫不难看,但是在他眼中,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扭了头,望向了墙壁上的大照片。
大照片里,是风华正茂的他。他觉得还是二十几岁的自己更好看些,故而望着照片出了神,林子枫再对他讲话,他也心不在焉的听不进去了。
林子枫没滋没味的住了口,发现疾病解除了雷一鸣的一切伪装,这人现在终于是原形毕露。原来他最爱的人是他自己,只要他自己还能舒服的活着,他的生活便是一场小团圆。
这时,雷一鸣忽然扭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又抬手指了那大照片,告诉他:“我。”
林子枫也向他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陪着此刻的他,瞻仰当初的他。
雷一鸣看够了照片,吃药睡觉。林子枫和白雪峰又交谈了片刻,然后告辞离去。回家之后一进家门,他发现家里来了客人——张嘉田。
张嘉田西装革履,过来给他送喜帖,人也是喜气洋洋的:“老林,你跑哪儿去了?让我等你半天。”
林子枫接了喜帖,读过了上面的文字,然后抬头看他:“你要结婚了?”
“我都多大岁数了,还不结婚?”
“恭喜恭喜,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
“是萧月庐的二姑娘。”
林子枫看着张嘉田,“哦”了一声——萧月庐乃是本城中一位有名的遗老,该遗老素来不务正业,只会花天酒地的胡闹,可不管萧老先生如何不成器,如今终究是张嘉田的岳父老泰山,张嘉田这样直呼岳父的名字,可见他对新娘子一家实在是不恭敬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