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和虞天佐做了一番秘密的谈话。
谈到最后,虞天佐坐立不安,嘻嘻的只是笑。雷一鸣靠着枕头坐在一旁,慢悠悠的吸着一支香烟,脸上很平静,只觉着自己迈步上了一条险路,走好了,便至少还能有十年的权势与富贵,走不好失了足,也真能摔成个粉身碎骨。
他决定赌一把。论年纪,他还值壮年,正是做事的时候,不能把年华都耗费在女人身上,何况那女人——虞碧英——他也算不得如何喜欢。如果她不是虞天佐的妹妹,那么他都不会有兴趣去招惹她。当然,他承认自己完全可以胜任一位招人爱的小白脸或者老白脸,可他自认为是个有理想有志气的豪杰,让他靠着逗女人开心过日子,他是不肯的。
再说身体也吃不消。
满怀爱意的将自己怜惜了一番,他又把虞家兄妹放在心中掂了掂分量,在他眼中,虞家兄妹一如他从北平带回来的那几箱子药材,价值是有的,可真到用了他们的时候,该砍剁就砍剁,该撕碎就撕碎,若不把他们的汁子都拧出来,也算不得他们是真有用。
心中又想起了叶春好,这回他也忍不住要笑了,笑是坏笑,又酸又冷的——这回他不再对她吵闹打骂了,他要换个招数,温柔的把她哄进地狱里去。
翌日凌晨,叶春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听院子里有好些个人扑通扑通的乱跑,然后有人咚咚敲响了她的房门。她披着衣服下床去开了门,发现门外正站着一身戎装的雷一鸣。
雷一鸣见了她,先是问:“醒了?”
叶春好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他匆匆答道:“我有急事,要往察哈尔那边去一趟,可能从那转去天津,也可能直接回家。你愿意等就再等等我,不愿意等,也可以随时走。”
叶春好一听这话,有点发愣:“那……你不必管我,我若是想走,就随时自己走吧。”
雷一鸣又道:“说好了送你回家的,没送成,很抱歉。”
叶春好摇摇头:“那没有关系。”
雷一鸣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了,走得大步流星。叶春好望着他的背影,倒是怔了片刻。雷一鸣的身材一直没走样,现在这个背影,还是当年她深爱过的那个背影。
凌晨风凉,她在觉出了寒冷之后,便关门回了床上。瑟缩着闭了眼睛,她似有所感,可又说不清楚那感慨是什么,只是回忆起了自己当初的一个傻念头:那个时候,她曾想他若是个一无所能的平庸少爷就好了,或者再退一步,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也可以。
那时她每个月能到手一百多块钱,养活两个本分的年轻人,是绰绰有余了。
在叶春好浮想联翩之时,雷一鸣已经带着虞碧英上了火车。
他们上火车时,天光还只是蒙蒙亮。虞碧英有点兴奋,可是因为起得实在是太早,所以兴奋了片刻,便躺下打起了瞌睡。据她所知,她这是陪着情郎到察哈尔去办公务去了,而她这位情郎在办公务的时候都要把她带上,足以证明——起码在此时此刻——他们是可以算作热恋的。
她贪睡,一睡就睡到了正午时分。而雷一鸣坐在窗前向外望着,忽然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抬头继续去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中午了,虞天佐那几位姨太太应该到达他的家里,要邀请叶春好到虞宅做客了。叶春好当然不会肯去,可那几位姨太太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女子,都有着甜言蜜语和一盆火似的热情,几个人拧成一股风,吹也要把她吹去。
想到这里,他把心思收了回来。
傍晚时分,火车穿过泉县,在察哈尔境内的一处荒凉小镇上停了下来。镇子荒凉,可镇上的军部里却是灯火明亮,醇酒妇人应有尽有。雷一鸣带着虞碧英,自然不会需要妇人。在几排红烛的照耀下,雷一鸣和虞碧英隔着餐桌相对而坐,从勤务兵手里接过一瓶葡萄酒,他亲自为虞碧英斟了半玻璃杯。葡萄酒是红的,虞碧英的嘴唇也是红的,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然后含笑望向雷一鸣,就见雷一鸣正盯着自己的嘴唇出神。
她以为雷一鸣是痴迷于自己的美色,没有想到雷一鸣只是看酒像血。对着雷一鸣一举杯,她轻声笑道:“cheers。”
雷一鸣和她碰了酒杯,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思绪飞回承德虞宅的上空,打了个转儿又飞回来。他对着前方微微一笑,酒液染红了他的嘴唇。
天黑了,虞天佐那样的急性子,能不能等到天黑?
翌日上午,雷一鸣去了军营里一趟,下午回了来,他带着虞碧英登上火车,往天津去了。火车开得慢下来,入夜之后,他躺在床上,虞碧英坐在一旁,先是低头看他,看了良久,见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冷淡着,便忽然伸手到他的腋下,开始胳肢他。雷一鸣一惊,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起来,他没反抗,痒得活鱼一般只是乱滚。他笑,虞碧英也笑:“让你方才不理我,现在你不叫一声好听的,就别想让我停手!”
他面红耳赤,声音断断续续的打着颤,又像是笑,又像是哭:“姐姐……饶了我吧,姐姐。”
虞碧英觉出了他眼中藏着的兴奋,那兴奋很隐蔽,很被动,想要爆发出来,需要足够的逼迫和刺激。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她谑笑道:“今天姐姐偏不饶你,看你明天再敢给我脸子看。”
虞碧英这一夜真是没饶了他。
翌日上午,火车到达了天津。虞碧英一到天津,就如同鱼儿进了海洋,精神焕发的下了火车,她也不休息,直接就奔了百货公司去。
她忙着,他也忙着——他先在利顺德住了下来,然后去了外国银行,先把虞天佐给他的支票兑了出来。这张支票,是在他临行前,虞天佐交给他的。若是“事情”能成,他今天自然就能拿这张支票换出一百万元借款,可若是“事情”不成,虞天佐自会连夜发出电报通知银行,让银行将这张支票作废。
把一百万元存进了自己的账户,雷一鸣回了饭店,往张嘉田家中打去了电话。张嘉田正好在家,他告诉张嘉田:“我到天津了。”
张嘉田的回应是:“春好回来了吗?”
“我住在利顺德,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她怎么还不回来?”
“晚上吧,晚上你早点来,我们一起吃顿晚饭。”
说完这话,他挂断了电话,转身走到床前,他一头栽了下去——昨夜他几乎是彻夜未眠,现在略一做出大动作来,眼前就要发黑。直挺挺的趴在床上,他想睡却又睡不着,只能是这么似睡非睡的迷糊着。
迷糊了许久,他那半闭着的眼皮渐渐有了重量,意识也不住的要往黑暗里飘。他知道自己终于是要入睡了,可偏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不是懒,是真的动弹不得,身体像是融化在了大床上。料想这里总不会有刺客,所以他含糊的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谁要进来就进来吧,谁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别扰他入眠就好。
房门开了,是换了便装的副官轻轻推开了房门,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步伐沉重,皮鞋底子踏在地毯上,也能踏得一步一闷响。他听出来了,来者是张嘉田。张嘉田来了,他很高兴,想要睁眼看他一眼,可眼皮也不听了他的使唤,这睡意他酝酿了两个多小时,此刻汹涌而至,要把他席卷进黑暗里去。
使出全身力气,他向外“哼”了一声,嘀咕出了一句:“我睡一会儿。”
雷一鸣再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了窗外的晚霞红光,然后转动眼珠再往上瞧,他看到了床前椅子上的张嘉田。张嘉田坐没坐相,窝在椅子里,伸长了两条腿,正在摆弄手中的一只小打火机。察觉到了他的凝视,张嘉田扫了他一眼:“醒了?”
雷一鸣慢吞吞的坐了起来:“嗯。”
然后他又问张嘉田:“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知道,反正等你一个多小时了。”
“你来得太早了。”
然后他摇晃着下了床,走去撒尿,喝茶,用冷水洗脸,脱了外面的西装上衣和缎子马甲,另换了一件柔软温暖的毛线背心。
张嘉田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耐着性子看他忙碌。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了,张嘉田才问道:“什么时候吃饭?”
雷一鸣走到他面前,问道:“饿了?”
张嘉田觉得他这个态度,有点像是大人逗弄小孩子,便有点不耐烦:“不是你说让我过来吃晚饭的吗?天都要黑了,我不应该饿?”
说完这话,他知道自己语气不好,所以等着雷一鸣反击。哪知道雷一鸣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扭头又看了看窗外,然后笑了一下:“可不是,天都要黑了。”
他抓起电话打到隔壁房间,让随行的副官去安排晚饭。张嘉田等他放下了电话,又问:“春好怎么还不回来?”
雷一鸣漫不经心的回答:“正和小文吵着呢。”
“你不会派人把她和她弟弟一起送回来?”
“你当我没说过这话?”雷一鸣扭头瞪了张嘉田一眼:“叶春好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她家的事情,我也懒怠管。她要走,我就送她走,她要留,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我也不撵。她要和她弟弟吵得狗咬狗一嘴毛,和我也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叶春好在你那里是个宝贝,在我这里可算不得什么。”
张嘉田向后一靠,露出了惫懒相:“那你当初还和我抢?”
“不是我和你抢,是她爱上了我。”
“那她后来怎么又不爱你了呢?”
“那我根本不在乎!爱我的女人多了,如果我想结婚的话,立刻就能找到对象。”
张嘉田听到这里,却是抬头看着他笑了:“嫁你有什么好处啊?听你咳嗽,喂你吃药?”
雷一鸣瞪他瞪到了如今,有点瞪不住了,目光闪烁着要软化:“你是专门来损我的?”
张嘉田摆摆手:“我没那个闲心,这一趟也不是我自己要来,是你请我来的。我之所以来了,也是想问问春好的事儿。现在问完了春好,我再问问你,那几箱子药,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
“还想不想再吃点?”
“不想。”
“用不用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雷一鸣这回倒是正色思索了片刻,末了缓缓的摇了摇头:“我现在感觉还好,不必去了。”
“我看还是去一次好。”
雷一鸣双手插进裤兜里,站在屋子中央:“不了。我很讨厌进医院。”
“不敢去?”
雷一鸣对着地面一点头:“是的,不敢去。”
张嘉田嗤笑了一声:“胆小鬼。”
他也跟着笑了,他想这小子完全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如何的铤而走险。现在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他会把他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保密到底,带进坟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