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回了房,拉开抽屉拿出了手枪。
她在他危难之际抛弃了他,他不记她的仇,就已经是情深意重了,如今他跪下来求她回家,她竟然还是揣着那一副铁石心肠、毫不动摇。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让他为之屈膝的,一是他自己的性命,二就是这个女人了。
这个女人,冷酷毒辣,连自己的男人都不要了,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必是另有了一番打算。一定就是张嘉田——他想——张嘉田年轻力壮,前途不可限量,又对她一片痴情。人往高处走,她有了张嘉田做新后盾,自然犯不上再来俯就自己这前途未卜的旧人。
况且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安稳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当年她不就是很爱出风头吗?不是自己都说自己是“沽名钓誉”吗?
他提了手枪往外走,要一枪毙了她解恨。当初玛丽逃得快,他没法子,如今这叶春好可是自投罗网,怪不得他无情。毙了她,一定要毙了她,要不然她回了天津之后,也许会洋洋自得,也许会把自己今天这一跪一求,绘声绘色的讲述给张嘉田听。隔着几百里地,她照样能够对着全世界羞辱他。毙了她,杀人灭口,从此也消除了自己的心病。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他红着眼睛,把房门都推开了,然而被迎面的冷风一吹,他像受了刺激似的,猛一哆嗦,倒是停了脚步,不走了。
他想叶春好若是死在了自己这里,那么自己要如何善后?张嘉田还不得杀了自己给她偿命?
雷一鸣吹了好一阵子春风,末了转身回房,把手枪又放回了抽屉里。然后在一旁坐下来,他咬着牙瞪着眼,就觉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心慌,同时气短,空气厚密沉重得如同变了质地,从四面八方一起挤压过来,压得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把浑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一处,专忙着呼和吸。
房门开了,一名勤务兵走了进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抬眼看着他,耳中轰隆隆的响,只是听不清。勤务兵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把方才那话又说了一遍,这回他听明白了:虞天佐打了电话过来,让他到虞宅去一趟。
虞天佐是他现在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不能不去。起身出门进了院子,他立刻就又被外面那风吹了个透心凉。他冷,可是又觉得冷空气吸入胸中,别有一种痛快,便扛住了这份冷,一路走去虞宅。轻车熟路的进了宅门,他直奔了虞天佐的屋子,进门之后,他愣了愣,因为瞧见了虞碧英。
他不知道虞碧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就见她做洋装打扮,头脸都收拾得精致,身上的薄呢子大衣还没有脱,瞧着像是刚从外面进门。虞天佐在烟榻上躺着,她在地上站着,正拧着两道细眉说话,忽见他来了,她住了口,将两道细眉一扬,似笑非笑的说道:“好久不见,我方才还在对我哥说,你这人有些走极端,要么是来了住下不走,要么就是走了再也不来。结果我这话刚说完,你就进了门,正好打了我的脸。”
虞天佐这时坐起来清了清喉咙:“那个……是我让他来的。”
雷一鸣看出虞碧英气色不善,但是当着虞天佐的面,他不便多说,只支吾着对虞碧英一点头。虞碧英已然听说了叶春好到来的消息,如今见了他这冷淡的态度,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她一直自诩潇洒浪漫,是花丛间的花蝴蝶,不会被任何一个男子捕捉住,可她这自信有个前提,便是自她十几岁知晓恋爱起,她一直是位美丽自由的阔小姐,既有年轻的活力,又有无尽的金钱,背后还有一位军阀哥哥做靠山,青年男子们见了她,真是只有骨酥肉软、自惭形秽的份儿,哪里还敢同她耍手段?纵是耍,不过三招两式之后,便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她在情场上所向披靡,从无敌手,一直是随心所欲,想爱谁便爱谁,不爱了便将对方抛弃,所以潇洒浪漫得起来。可如今她对雷一鸣还没爱够,雷一鸣却先和他的前妻又牵连了起来,更可恨的是他那前妻并非寻常的黄脸婆子,也是一朵鲜花似的摩登人物,所以虞碧英越想越不痛快,方才便跑到了虞天佐面前,要将哥哥细细的盘问一番。哪知她刚盘问了个开头,雷一鸣就来了。
雷一鸣来便来了,她毫无回避的意思,把身上的呢子大衣脱下来交给仆人拿走,她在椅子上坐下了,又让仆人去给自己拿汽水来喝。虞天佐看了妹妹一眼,没敢管,索性直接对雷一鸣谈起了正事:“老弟,你这人不地道啊!”
雷一鸣在烟榻边坐下了:“我怎么了?”
“我那批步枪已经到地方了,你怎么不往外拿钱呢?你不把钱给人家,人家能把枪留下吗?”
“别急,我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给你办到。这些天我一直在筹钱,用不了三五天,那批枪就能到你的手里。”
虞天佐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直接伸手指他的鼻子:“好,我给你五天的时间,五天之后,你要是还拿话敷衍我,别怪老哥哥翻脸。咱们兄弟,什么都好说,唯独你不能拿我当傻子耍。上回巡阅使那事,你耍了我一次,我记着呢,你不能再给我来第二次了,听见没有?”
雷一鸣“扑哧”一笑,一边笑,一边扭头看虞天佐:“就知道你对我是怀恨在心,当初我问你生不生气,你还跟我装大方。”
虞天佐哈哈大笑,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我再生气,后来不还是把你从天津接过来了吗?”
说到这里,他望向了虞碧英:“英,你回你屋里歇着去吧,刚到家,不累吗?”
虞碧英答道:“你有什么背人的话,怕我听了去?”
“唉,我跟宇霆说点正事,你听不懂。去吧去吧,我说完了就放他走。行不行?”
虞碧英站了起来,谁也没搭理,自己昂着头走了出去。而虞天佐这回伸腿向后一仰,很舒服的躺了下去,又说:“老弟,给我烧两口。”
雷一鸣见那烟具都已经是摆开了的,便歪在虞天佐对面,耐着性子去烧烟,又问:“你还有什么正事要对我说?”
虞天佐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把我那妹子支走。她听说叶小姐到你那儿去了,有点不乐意。”
雷一鸣歪着脑袋盯着烟灯火苗,不说话,只翘了嘴角无声一笑。
虞天佐翻身面对了他:“叶小姐能在你那儿住多久?”
“不好说,她弟弟和她闹翻了。”
虞天佐瞄着雷一鸣:“那你俩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没想过再续前缘?”
雷一鸣收敛了笑容:“我和她,在离婚的时候就已经完了。”
“真完了?”
雷一鸣抬眼看他:“老虞,我听你是话里有话啊。”
说着,他把烟枪推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也盯着烟灯的火苗,吸烟吸得无声无息,浅尝似的吞吐着烟雾。及至吸完了一个烟泡,他推开烟枪,笑了一声:“我看叶小姐真不错,你真不要她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去看雷一鸣,正与雷一鸣目光相对。
他因为现在不怕雷一鸣这个人,所以连带着也不怕他的目光,迎着他的目光,虞天佐又是一笑:“别误会,我可是个讲理的人,朋友妻不可欺这个道理,我懂。你要是还想要她,那她就是我的弟妹,我对她肯定是以礼相待,绝不做非分之想。你要是不要她了,我再——”他对着雷一鸣一挑眉毛,后头的话没说完,意思全在眉毛上了。
雷一鸣沉着脸:“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那个女人和你家里这些女人不一样,我都治不服她,何况是你?你来征求我的意见,也是无用。对她那个人,我说了不算。”
虞道:“不用你说了算,到时候你别管就是了。”
雷一鸣收回目光,冷笑了一下:“别做你那套霸王硬上弓的梦了,她背后有人,不是好惹的。要不然,你以为她当初为什么敢和我离婚?”
“谁?”
“张嘉田。”
虞天佐躺下来思索了片刻,末了抬头小声问道:“你那年收拾张嘉田,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雷一鸣抬手把他的脑袋摁回了枕头上:“你不用问那些,我只告诉你,她在娘家念书的时候,张嘉田就看上她了。现在张嘉田在她跟前,比狗还听话。你碰她一指头,张嘉田能杀到承德活吃了你!”
虞天佐听到这里,不言语了——他是喜欢叶春好,甚至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可让他为了叶春好发动一场战争,那他可不愿意。
毕竟他不是毛头小子了,这个年纪的人,干不出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了。
虞天佐不再提叶春好,收敛心思又和雷一鸣聊了一阵闲话。最后他躺在烟榻上打起了瞌睡,雷一鸣则是出了门去,直奔了虞碧英的院子。
虞碧英换了家常的旗袍,正对着镜子梳头发,见他来了,她虽然心中有醋意,但脸上并不酸酸的,依然做出了个大方的姿态,起身对着他点头一笑:“我还当你和我哥哥会有一番长谈。”
雷一鸣难得到她这闺房里来,此刻站在房内,就见这屋子虽然宽敞,但靠着一面墙摆了一张富丽堂皇的大铜床,床旁放着高高低低的西洋式白漆柜橱,另一面墙前是一架长沙发,沙发旁立着一副收拢了的屏风,临窗又有一整套梳妆桌椅,把偌大一间屋子占满大半,也谈不上什么规划和风格,瞧着倒是花红柳绿、热热闹闹。
他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要谈的话,在你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谈完了。”
说完这话,他换了个姿势,又换了个姿势,最后将一只靠枕垫到了后腰。虞碧英坐下来背对了他,面对着梳妆镜,她从镜中见他像是坐得不舒服,又知道他这人像戏文里的张生一般,是个“多愁多病身”,得歇着就要歇着,便冲着镜子说道:“你若是累了,就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在我这里,还要拘礼吗?”
她这算是对他顶天的厚爱了,哪知镜中的雷一鸣摇摇头,竟是不肯。这让她忍不住回了头,冷笑了一声:“怎么?要和我生分起来了?”
雷一鸣抽出后腰的大靠枕,另找了一只小的垫了上,这回终于坐稳当了:“我身上有鸦片烟味和药味,怕躺脏了你的床。”
虞碧英重新转向了梳妆镜,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雷一鸣这话不是假话,她也留意到了,他——起码是在生活中——几乎没什么讨厌的地方。他没有牛皮哄哄的向她说过大话,也没有蛮横的大男子主义,总是那么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说话也是和声细语,和她哥哥一比,他真是文明透了。
“那倒没什么。”她垂眼对着指间卷着的一绺头发说道:“被褥染了气味,换一床就是了,总不能让你这么干熬着。”然后她又回了头:“还是你本来就不想久坐,急着回家去?”
“我不急,回家也没有事。”
“没有事,可是有人呀!”
雷一鸣的脸上没有笑容,冷冷清清:“这样的玩笑就不要开了,对我和她的名誉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叶小姐?”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若是别人,你也不会问。”
虞碧英站了起来,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了下来:“好了好了,我不开这个玩笑了。你也不要当我是在吃飞醋,我自认为在恋爱问题上还是开明的,绝对不会因为你爱了我,我就不许你再去见别的女人。你若是有了新的爱人,告诉我就是了,也没什么关系。”
雷一鸣向后仰靠过去,闭了眼睛,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还有余力去找新的爱人吗?我连你都要爱不动了。”
然后他睁开眼睛扭过头,对着虞碧英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在你舅舅家里住这么久,你回来了,我又要走了。”
虞碧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走?你要去哪里?”
“想去趟天津。”
“送叶小姐回家吗?”
“她若肯和我一起走,那么我就送她一程。”
虞碧英沉默片刻,从沙发旁小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给自己点了上。深吸一口吐出一线笔直的白烟,她冷着脸对着前方发问:“宇霆,你是想要故意的躲我吗?”
“何以见得?”
“我刚回来,你就要走。”
雷一鸣起身走了过来,紧挨着她坐了下去:“你哥哥方才对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虞碧英转过脸来望着他,而他夺过了虞碧英指间的香烟,自己也吸了一口:“我去天津,想法子弄些钱回来给他。这事不能拖了,我也真是没办法,要不然,谁乐意让人指着鼻子逼债呢?”
“我哥哥要你出多少钱?”
“七十万。”
“你能出多少钱?”
“不到五十万。”
“你去天津就有办法?”
“我在天津还有一所房子,还能值个几万块。”
“哪能为了这种事情卖房子?”
“该卖就得卖,将来有钱了,再买就是。”
他这句话,颇有一点败家子的风格,虞碧英虽然成天只负责吃喝玩乐,可也听出他这话说得不对,用句她哥哥的粗话讲,就是有点顾头不顾腚,只看眼前,不管将来。
“你不要急着走,我去找我哥哥,让他向你少要一点。”
雷一鸣立刻按住了她的大腿:“别,这话别人能说,你不能说。”
“你怕我哥哥以为是你教唆了我?”
“是。”
虞碧英把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对着他微微一笑:“你放心,这话我知道怎么说,绝不会给你帮倒忙。”
虞碧英说到做到,真去找了虞天佐。
虞天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这个老妹妹,可这个老妹妹自从生下来起,就饱受宠爱、全家无敌,他一直护着她让着她,成了习惯,以至于虞碧英略施手段,他便败下阵来。
“行行行,他有多少就出多少吧,我不强求了。”他被虞碧英说得走投无路,举手投降:“你说你这个丫头片子,胳膊肘专往外拐,替姓雷的占你亲大哥的便宜。”
“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我既是知道了,他又有他的困难,我怎么好意思坐视?要怪就怪你当时做事欠考虑,非要把这些破事嚷得让我也知道。”她竖起两道眉毛,将通红的小嘴唇一撅:“我不管,反正我不让他走!好容易从舅舅家回来了,我还想和他玩几天呢!他要是出了承德,我就唯你是问!”
虞天佐咽了口唾沫,哑口无言,同时发现妹妹和自己真是一家的亲人,自己没了娘们儿就活不了,妹妹也是个离不得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