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坐在炕上逗妞儿,妞儿正叽叽嘎嘎的笑,门外忽然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也不要主人迎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就自己走进来了。雷一鸣先是听见了个清脆的声音,觉着陌生,抬头一瞧,就见一位女郎掀帘子走了进来,正是虞碧英。
虞碧英披着一头芬芳乌亮的卷发,细身量窄肩膀,松松的披了一件大红斗篷,肩膀上落着一层雪花,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斗篷随着她的步伐波动,依稀可见里面也是热热闹闹的颜色。进门之后,她在门口停了脚步,对着雷一鸣笑道:“雷将军,恕我失礼,这样的不请自来。实不相瞒,我是走到半路了,才想起应该提前给您打个电话的。”
雷一鸣盘腿坐在炕上,屋子热,他上身只穿了衬衫马甲,一件薄呢子的西装上衣披在了肩膀上。双手各拿着一只布老虎,他本来打算对着妞儿发出一声虎啸,此刻面对了虞碧英,他愣了愣,同时把将要出口的一声“嗷呜”咽了回去:“虞小姐?”
他随即放下了老虎:“这么冷的天,让虞小姐亲自过来,真是不敢当。”
他这边话音落下,妞儿也回了头:“妈!”
虞碧英“哟”了一声,明显是一惊。雷一鸣连忙把外间的奶妈子叫了进来,让她把妞儿抱走。而虞碧英见他是要下炕,便向前迈了一步,笑道:“雷将军请不要为我张罗,我这一趟过来,是想瞧瞧您头上的伤好些了没有。”
雷一鸣因她是虞天佐的妹妹,并且还是个最受宠的、说不嫁人就不嫁人的“老”妹妹,所以不便怠慢,含笑答道:“多谢惦记着,没事,已经好了。”然后他正要说“请坐”,虞碧英却是老实不客气,自己已然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又道:“还有,您不是说您一喝参汤就流鼻血吗?我听人讲,这是脾胃虚弱的关系,所以就煮了这个汤——”她对着旁边的小丫头做了个手势,小丫头将提着的一只小暖壶放到了桌上,虞碧英继续说道:“这汤的方子,我也记不清楚,似乎是有黄芪,还有红枣,还有几样别的什么,总之是香香甜甜的,您就拿它当茶喝吧,多喝几天,自然会有效果。”
说完这话,她忽闪着一双眼睛去看雷一鸣。雷一鸣垂头一笑,随即抬头答道:“多谢。”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来人”,自己挪到了炕边垂下腿去。一名小勤务兵先跑进来了,蹲下去给他穿鞋,随即又进来了一名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虞碧英见雷一鸣已经站了起来,便笑道:“我说了不让您为我张罗的,您怎么不听呀!”
雷一鸣答道:“虞小姐为了我走这一趟,顶风冒雪,已经是很辛苦了,我若是连身都不起,未免太不恭敬,心里也不安。”隔着那张桌子,他也坐了下来:“虞小姐近来都是在家的么?”
虞碧英见他坐了,竟亲自起身提起那只小暖壶,倒了一茶杯的热汤出来。将茶杯推到了雷一鸣手边,她笑道:“您尝尝吧,汤不是我煮的,里面的糖却是我亲手加的。”
雷一鸣料想她应该不会奉了她哥哥的命来毒杀自己,故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答道:“不错,甜得正好。”
虞碧英欣然一笑:“这一年处处打仗,我哪里也没有去,一直是在家里的。只不过我向来不认识我哥哥的那些朋友,所以您在我家里住了这么久,我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雷一鸣把披在身上的西装上衣穿了起来,然后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样说起来,我们那天也算是巧遇。”
“巧虽巧,可也让您摔了一大跤呢。那份疼,也就把这个巧抵消了。”
雷一鸣一边喝茶,一边摇了摇头,其实不是很有闲心敷衍这位虞小姐。虞小姐虽然是个美人,但他自认不是好色之徒。
他当然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可生平唯一一次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还是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玛丽冯时。后来有了叶春好,他觉得叶春好的相貌也很好,秀美端庄,像尊温暖的小菩萨,可是头脑不再发昏,心中总存了一份理智。也正是因为他是用理智去分析过叶春好的,所以直到如今,他还是觉得她好,是个合乎他理想的妻子。
想到叶春好,他微微的有点出神,忽然发觉虞碧英正在和自己说话,他连忙把心神强拉了回来,点头附和了几声。
虞碧英又坐了三五分钟,觉得他像是有点冷淡,也像是有点疲倦,便起身告辞。而等她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她发现虞天佐不知何时进了自己的屋子,正把脸贴到了玻璃窗上向外看。
她不爱让哥哥进自己这香喷喷的闺房,故而进门之后便道:“你沐浴更衣净手焚香了吗?就往我的屋子里闯?”
虞天佐问道:“你是不是去往宇霆那儿去了?”
虞碧英解开斗篷脱下来,径自走到穿衣镜前端详自己:“去了,问问他头上的伤好没好。”
“好了吗?”
“好了。”
“那你以后不许再去了!”
虞碧英立刻一回头:“凭什么啊?”
虞天佐压低声音道:“英啊,你说你都快三十了,还这么——”
虞碧英当场打断了他的话:“谁快三十了?我才二十八!再说我真三十了又怎么样?你嫌我吃了你的用了你的,心疼啦?”
“胡说八道,我能心疼吗?我敢心疼吗?咱们虞家从上到下,谁敢惹你?”
虞碧英从鼻子里向外哼出了一股子凉气:“那不就得了。”
“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
虞碧英又回了头:“你管得了吗?我不嫁人怎么了?伤天害理啦?我娘家有钱,够我花的,我干嘛要嫁到别人家里,一辈子只伺候一个男人,还得管他的娘老子叫爹娘?我啊,没那个吃亏受气的瘾!”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我是说,你不愿意嫁人,我不管;你这些年见一个爱一个的,我也不管。可你找谁都成,唯独不能找宇霆。”
“他怎么啦?”
“他离过两次婚了。离婚,两次,都是他太太提出来的。他那人要是没毛病,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虞碧英用手指一绺一绺理着卷发,这回不言语了。虞天佐又道:“再说,他也就比我小个四五岁,也是奔四十的人了。你这么好的大姑娘,找哪个小伙子不行,非得找他?你不嫌吃亏吗?”
虞碧英的声音低了一个调门,对着镜子咕哝道:“看着倒是挺年轻的。”
“他那人特别招娘们儿,你可别糊里糊涂的陷进去。”
虞碧英低头“扑哧”一笑,然后转过身来:“哥,你这话就有问题了,你方才还说他和两任太太离婚,一定是有毛病,现在又说他那人特别招女人,那他到底是有毛病还是没毛病呀?”
虞天佐一时哑然,而虞碧英上前推了他一把:“你放心吧,谁的陷阱都坑不了我的。他有毛病没毛病,和我也没关系,我又不要做他第三任太太。走吧走吧,一身的烟臭。”
虞天佐被她驱逐出境,而她关起门,自己倒是发了会儿呆。如果虞天佐不来说这一番话,她对雷一鸣也无非只是好奇而已,可听了哥哥那一篇逆耳忠言之后,她的好奇心蓬勃起来,恨不得立时再回到雷一鸣身边,好好的观察观察这个人。
虞家兄妹是各怀心事了,雷一鸣对此则是一无所知。坐在窗前盘算着心事,他听见身后房门一响,是叶文健走了进来。
叶文健坐到了雷一鸣身边,唤了一声“姐夫”。雷一鸣没理他,只把手中剩下的大半杯热汤推到了他跟前——虞碧英往里面加了太多的糖,甜得腻人。
叶文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感觉还挺好喝。雷一鸣说道:“壶里还有,都是你的。”
然后,他听见叶文健问自己:“姐夫,今天来的那个姐姐,是谁啊?”
“老虞的妹妹。”
“他妹妹可真时髦。”
雷一鸣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她明天还来吗?”
雷一鸣这回转向了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是觉得,她挺关心你的。”
雷一鸣移开目光,继续往窗外看。
叶文健沉默片刻,试试探探的问道:“你喜欢她来吗?”
“是你姐姐一定要和我离婚,不是我要和她离婚。当时我不同意,还差点儿被张嘉田掐死。”
说到这里,他望向叶文健,同时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文健垂下了头:“你要是娶了新的太太,是不是……就不是我姐夫了?”
雷一鸣又望向了窗外去:“不娶了,够了。”
翌日上午,雷一鸣正独自在房内躺着,虞碧英带着个小丫头,小丫头抱着个小暖壶,又来了。
虞碧英一来,雷一鸣就得起身待客,陪着虞碧英谈谈闲话。虞碧英也不久坐,片刻之后便告了辞。雷一鸣送她出了门去,吸了几口冷空气,回来之后便微微的咳嗽,不严重,但是没完没了。
他正咳嗽着,虞天佐来了。虞天佐是不必让他特别招待的,而虞天佐在那暖炕上一躺,先打了个大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累啊!”
然后他把那只紫檀盒子推到了雷一鸣面前,又问:“我妹子今天是不是又来了?”
雷一鸣盘腿坐在一旁,打开盒子取出烟具,同时一点头。
虞天佐一拍他的膝盖:“你别理她,听见没有?”
雷一鸣点燃了烟灯,然后在虞天佐身旁歪了下去,一边烧烟,一边说道:“等过了年,我大概能凑出一个师的队伍。”
虞天佐登时扭头望向了他。
雷一鸣全神贯注的盯着烟泡:“想向你租块地方,安置他们。”
虞天佐乐了:“租块地方?在我这儿弄个租界啊?”
雷一鸣也笑了:“放心,我按月交租,不赖账。”
说完这话,他把烟枪送到了虞天佐面前,虞天佐扶着烟枪,很从容的吸了一会儿,忽然见雷一鸣也在凝神的深呼吸,便问道:“干嘛呢?”
“这两天闹咳嗽,所以蹭你点儿烟。”
虞天佐当即欠身要给他让地方:“你直接来两口不就得了?”
雷一鸣把他摁了下去:“不必,咱们继续说刚才的话,你同不同意?我不久租,最多半年。”
“那倒没什么不行的。”虞天佐思索着回答:“这都好商量。但我也有一个要求,你务必要同意。”
“你说。”
“我给你搬个家吧。”
雷一鸣一边烧烟,一边笑:“烦我了?”
“屁,我另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离我这儿就隔了一条胡同,有院有景,三十多间屋子,足够你住的。”
“我住哪儿都行,那没关系。只是你怎么想起来让我搬家了?”
“你装什么傻。”
雷一鸣停了动作,抬头说道:“老虞,你放心。”
然后他继续烧烟,虞天佐在鸦片烟的烟雾中咽了口唾沫:“咱俩还是做兄弟好,千万别结亲家。在男女这点儿事上,你,和我妹妹,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俩要是闹掰了,我这个当哥哥的,还得找你算账。真要是把你揍出个好歹的,那不伤了咱俩的感情?”
“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我是不会再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