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峰一走,雷一鸣立刻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的左小腿已经除去了夹板,然而依旧完全不敢用力,又不爱坐轮椅,全靠着右腿和手杖活动。先前胳膊腿儿都完好的时候,他成天躺着,似乎可以从早躺到晚,然而如今到了该躺的时候,他反倒躺不住了,有心打长途电话回北京家里去,叫几个仆人过来,可他受惯了白雪峰的伺候,家里那些仆人也都不很合他的心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嫌麻烦,就没有打这个电话。
仆人没有找来,他先把厨子开销掉了,因为这厨子屡教不改,总要把荷包蛋摊成又油又韧的胶皮饼子,厨艺简直还不如陈妈。陈妈倒也愿意到厨房里帮帮忙,可妞儿近来变得缠人了,她须得从早到晚,寸步不离的哄着妞儿。
在这个关头,雷公馆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该客人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年纪轻轻的,却有一脸烟容,张开嘴不说话,先打哈欠,露出口中上下两排长牙,全都结着黑黄的烟垢。
此人虽然有这么这么一副不堪入目的尊容,论起身份来,竟然会是陈妈的男人。而陈妈也正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烟鬼汉子,才不得不把自己的儿子交给婆婆,出来给别人的闺女做奶妈。
这人这一趟来,是要带陈妈回家去,雷一鸣听了,大吃一惊,也不多说,直接告诉那人道:“你让她留下来,把我家的妞儿带到两岁,我把她的月钱翻倍,年节另外有赏。”
那大烟鬼听了这话,毫不动心,一味的还是要让陈妈跟他走,否则就要休了陈妈。陈妈虽然思念自己的儿子,可也舍不得这里的妞儿,又留恋着这里清静富贵的好生活,便心中焦苦,涕泪涟涟。雷一鸣见状,气得说道:“你还真走不成?他休了你正好,你要那么个男人有什么用?”
陈妈含着两包眼泪,一味的只是摇头——那个男人当然是毫无任何用处,她如今在雷宅所得的月钱,都要按月交到婆婆那里,而其中的一部分,便要换成烟土供丈夫过瘾。可她一想到自己要被休了,便觉得天塌地陷,再没了活路。
所以她对着丈夫求了一场,见丈夫是铁了心的要带自己回去,只好擦了眼泪,上楼看了妞儿一眼,见妞儿正在睡觉,便又下了楼来,哽咽着对雷一鸣说道:“大爷,您是好人,全怪我没心肝,就这么着把大小姐扔给了您。这家里就您一个爷们儿,您带着大小姐可怎么过啊?要不然,您再去找找太太吧。”
雷一鸣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而陈妈挎着个大包袱,竟就真和烟鬼丈夫一同走了。
雷公馆里,忽然间的,就只剩下了雷一鸣和妞儿两个人。
他坐在楼下客厅里,还是有点回不过神,直到楼上响起了妞儿的哭声。妞儿的哭声是锥子,能够直扎进他的心里去,于是他慌忙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上跑。可是只向外迈了一步,左小腿的剧痛就让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找到手杖,他东倒西歪的又往楼上去,上楼上到一半,他听妞儿忽然嚎出了个撕心裂肺的高调,便索性握着手杖俯下身去,三脚着地的爬上了楼。爬着似乎比走着更快一点,所以他上楼之后继续爬,一鼓作气爬进了妞儿的卧室。妞儿坐在一张婴儿床里,本是在张大嘴巴嚎啕,忽然看他来了,便把哭相一收,挂着满脸眼泪又笑了起来,还对着他一扬头,“噢”的打了个招呼。
雷一鸣一歪身,坐在了地上,也一晃脑袋:“噢。”
妞儿扶着床栏杆站了起来,对着他又大叫了一声:“嗷!”
他也“嗷”了一声,随即挪了过去,从床栏杆的下方向上伸出手去,摸了摸妞儿的尿布。摸过之后,他抓住床栏杆,借力站了起来。
他给妞儿换了尿布,换得笨手笨脚,但终究还是换好了。忽然间的,他感觉这里只剩了他和妞儿两个人,其实也不错。养孩子当然不是爷们儿该干的活儿,可这不是普通的孩子,这是妞儿。他二十几岁新婚的时候,还给玛丽冯洗过脚呢,能给玛丽冯洗脚,自然也就能给妞儿擦屁股换尿布,难不成在他这里,妞儿还不如玛丽吗?
他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照顾一个妞儿,总不会比打仗更难,雷公馆里纵是少了仆人和厨子,也总比战场舒服得多。
“爸爸带着你过日子。”他单手把妞儿抱出了婴儿床,也放在了地上,和自己相对而坐:“爸爸啊——什么都会。”
妞儿坐得腰板笔直,仰着圆脑袋盯着他的嘴,他说话,她的小红嘴唇——带着点口水——也跟着动。等他说完了,她扭了头左顾右盼,想找陈妈。房内没有陈妈的影子,她喊了一声,还是不见陈妈来,便随手拍出了一巴掌,正拍上了她爸爸的左小腿。
雷一鸣疼得大吼一声,震得妞儿一哆嗦,随即就咧着嘴哭起来了。
雷一鸣在家里摸爬滚打,和妞儿混了三天。
三天过后,他和妞儿都变了模样,统一的特点是脏。他尽管父爱如山,但也颇有走投无路之感,无可奈何之下,他抱着妞儿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下来,搬下了桌上的电话机,想要往北京打长途电话,叫几个男仆女仆过来。歪着脖子夹了话筒,他用眼睛盯着妞儿,正等着电话那一边的接线生说话,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吓得一颤,慌忙回过了头去,就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唇红齿白的洋装少年,这少年穿着马裤衬衫,头上歪戴着一顶白色凉帽,鹅蛋脸儿白里透红。迎着他的目光,少年一咧嘴,做了个鬼脸:“这小丫头长得不错嘛!”
雷一鸣当即搂着妞儿向后挪了挪,因为来者他认识,是满山红。
满山红看了他的反应,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别怕,我没死,不是鬼。”
雷一鸣知道她没死,不是鬼——她要真是鬼倒好了,正因为她不是鬼,有手有脚有力气,所以他才格外的恐惧。
满山红又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他当即把左腿也往回收了收。
满山红伸手摸了摸妞儿的脸蛋,又摸了摸他的脑袋:“早就想来见你了,可我是个土包子,一进城就乐得忘了东西南北,光顾着玩了。等我玩够了,想去找你了,又听说你来了天津。你别说,天津比北平更好玩,我就喜欢这种热热闹闹的地方。”
“你来找我干什么?报仇?”
满山红摇了头,把帽子摇得更歪了:“报仇?怎么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要是把你宰了,我不白找了吗?”
雷一鸣听了她这一番振振有词的回答,没听明白,皱着眉毛看她。而满山红兴高采烈的又道:“我有汽车了,咱们兜风去呀?”她一指妞儿:“把这个小娃儿也带上!”
“什么?”
满山红手扶膝盖弯下腰,继续说话:“今晚你就搬到我那儿去住吧!”
雷一鸣惊愕的看着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挺喜欢你的。咱俩这回找个地方,喜欢个够。”
雷一鸣只觉不可思议,盯着满山红看了片刻,他开口说道:“我不喜欢你。”
满山红一歪身也坐下来了,一团和气的问他:“那你干嘛和我睡觉啊?”
雷一鸣沉默下来,不敢说实话,怕满山红一时急了眼,会宰了自己或者妞儿。垂眼思索了片刻,他答道:“因为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当时又是同床共枕,自然难免。”
满山红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往他身边凑了凑:“既然我是个女人,你是个男人,那我嫁给你吧!”
说完这话,她头上的帽子彻底滑到了肩膀上。妞儿伸手抓过帽子,送到嘴里啃了起来。而雷一鸣向后又退了退:“别胡闹,我这个年纪,给你当爹都够了。”
满山红再次恍然大悟,而且这回还加了个灵机一动:“那,我给你当干闺女?”
雷一鸣靠在了沙发腿上,退无可退,索性用手臂护住了怀里的妞儿,正色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满山红一撅嘴:“其实就是来找你玩的。”
然后她问雷一鸣:“你干嘛一直瞪着我?我又没砸折你的腿。”
雷一鸣依然皱着眉毛:“你如今在干什么?跟着张嘉田?”
满山红抿嘴一笑,笑得狡猾:“你管呢?”
雷一鸣不问了,继续盯着她看。而未等他从她身上看出个眉目来,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林子枫!
满山红似乎是认识林子枫,一见他就站了起来,而林子枫见了她,倒是挺平静:“你好。”
满山红一耸肩膀:“你也好。”
林子枫又问:“张军长也到天津了吗?”
满山红立刻答道:“早到了。”
“那请你帮我向他带句话,就说我过几天去他府上拜访他。”
满山红像个淘气孩子被大人逮住了似的,不大自在的“嗯”了一声,然后不向任何人道别,低了头迈步就走,一鼓作气走了个无影无踪。
她一走,林子枫低头望向了地上的雷一鸣和妞儿。妞儿还在研究满山红留下的白帽子,抬头望向了林子枫,她忽然撒欢似的一拍大腿:“噢!”
林子枫对着她一点头:“噢。”
妞儿向他一笑,然后低了头继续去咬帽子。雷一鸣瘫坐在地上,则是对他视而不见。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我看外面大门是开着的,就直接走了进来。”
雷一鸣没理他。
他继续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二小姐,二小姐玉雪可爱,真有您的风采。”
雷一鸣听了这话,也不知道他这是在赞美自己,还是在讽刺自己,总而言之,他觉得这句话挺恶心。
林子枫又道:“我原来说过,等到大帅来了天津居住,我会常来和您谈谈。”
雷一鸣刚被满山红吓得魂飞魄散,如今见她走了,便是暗暗的长舒了一口气。他料想林子枫不至于对自己下杀手,又无法把林子枫赶出家门,只好装聋作哑。
林子枫继续说道:“大帅还记得胜男的模样吗?”
雷一鸣缓缓的倒了下去,最后倒成了侧卧的姿态。坐得太久了,他累得腰酸背痛。用一只手支了头,他凝神看着妞儿玩帽子。
这时,林子枫俯身伸手,把妞儿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雷一鸣立时欠了身:“干嘛?”
林子枫再次弯腰,把地上的白帽子捡起来给了妞儿,然后接着方才的题目说了下去:“胜男对您非常的敬爱,在你们新婚之时,她曾经对我说过,能够和您在一起生活,是她生命中的惊喜。”
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这回不敢不听了。
林子枫心平气和的说话,有点娓娓道来的意思:“现在在我家里,还有您当年戴过的一顶军帽。记得那还是在张嘉田军长刚升任帮办的时候,在家中摆酒唱戏,庆祝乔迁之喜。胜男和您同座看了一晚的戏,您临走时,把军帽落在了她的手里。”
雷一鸣心想这都是哪辈子的事情了,他跟我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然而林子枫自得其乐,慢悠悠的长篇大论,说着说着,那话里就带了几分森森鬼气,仿佛林胜男要从他的语言中复活过来。雷一鸣听到最后,竟然生出了一点惧意。幸而林子枫说到最后,忽然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起身把已经睡了的妞儿放到了沙发一角,又把雷一鸣也搀扶到了沙发上坐下。
“我还有事,今天就谈到这里。”他收回手,对着雷一鸣说道:“请您保重身体,我改天再来。”
雷一鸣垂头坐着,感觉这人疯得不轻。
林子枫说走就真走了,而与此同时,满山红身在张宅,站在张嘉田面前,正在接受盘问——她向他转达了林子枫的话,然而说走了嘴,让张嘉田听出了问题来。
“你找到他家里去了?”张嘉田问他:“那你怎么没一枪毙了他?”
“我和他的事儿,你不是知道吗?”满山红满不在乎:“我还没玩够呢!”
张嘉田抬手指她:“要点脸吧,你是个姑娘。”
“我不是姑娘。”她公然宣称:“我是小子!”
“小子更丢人。他给你当爹都够了,还杀过你一次,你是上辈子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你忘了你那帮兄弟了?”
满山红翻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看,神情有点困惑,也有点混不吝的小痞子相:“总觉得要是就这么把他毙了,太没意思。”
这时,张嘉田身后的房门一开,走出了个粉妆玉砌的苗条美人,正是叶春好。叶春好正在张家做客,满山红来时,她坐在里间屋子里没出声,直听到了这里,她才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满山红问道:“妹妹,你在他那里,瞧见了个小女孩没有?小得很,还吃奶呢。”
“瞧见了,她还抢走了我的新帽子。”
叶春好立时向前迈了一步:“她——她看着怎么样?”
满山红一咧嘴,又做了个鬼脸:“脏!比她爹还脏!”
叶春好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没有人管她吗?”
满山红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我去的时候,那楼里就只有她和她爹。他们爷儿俩都在地上坐着呢。”
叶春好本是在气定神闲的做客闲谈,如今听了这话,她登时乱了套:“他住在哪里?我看看去!”
张嘉田一抬手,拦住了她的路:“你还看他干什么?”
“我哪是看他?我是去看妞儿!好好的大人都禁不住他祸害,妞儿才这么一点大,哪受得了他这么胡闹?他要是不肯把妞儿往好里养,那我就把妞儿接回来!”
张嘉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待着你的,我过去看一眼。”
“可是我——”
张嘉田答道:“你去了也没什么用,要说收拾他,还得我出马。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