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这些年一贯的形象,因为是白雪峰一手伺候出来的,所以他最有印象。雷一鸣两个多月前出发时是什么模样,白雪峰也记得很清楚,所以看着如今面前这个雷一鸣,他就愣在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叶文健先挣开了姐姐的是手,跑过去又唤了一声:“姐夫?”
雷一鸣没有专门的看他,只把搭在轮椅扶手的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白雪峰这时反应了过来,也向他一躬身:“大帅。”
雷一鸣扫了他一眼。
白雪峰随后看到了轮椅旁边的张嘉田,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对张嘉田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便搭讪着将手边一只皮箱提到了角落里,让出路给轮椅。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先是高声大气的喊了一声“老白”,然后问叶春好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叶春好对雷一鸣是不见则以,一见便觉触目惊心——和白雪峰一样,雷一鸣在她心中,也已经有了个固定的形象,和那个衣冠楚楚的固定形象对比着,眼前这个人就显得异常憔悴凄惨。看过了雷一鸣一眼之后,她对张嘉田笑了一笑:“收拾好了。”
张嘉田抬手拍了拍轮椅:“收拾好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当着这些人的面,叶春好下意识的正要推辞,然而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已是自由身,自己今天纵是光明正大的和张嘉田并肩走出去了,雷一鸣也再没有资格与力量跳起来将自己打骂一顿。于是方才猛然激烈起来的心跳重新缓和下去,她不动声色的长出了一口气,迈步上楼,去见了婴儿房里的陈妈。
妞儿是要留下来的,妞儿留下来了,雷一鸣便一切都肯同意,妞儿不留下来,张嘉田纵是真把雷一鸣摁在床上掐死了,雷一鸣也始终不肯妥协。叶春好这几个月暗暗的考察着陈妈这个人,倒是信得过她,这时上楼进了房,她对陈妈嘱咐了又嘱咐,又悄声说道:“他若是对妞儿不好了,你打长途电话也好,发电报也好,一定要告诉我。我到时候过来接你和妞儿到我那里去。”
陈妈连连的点头,而叶春好走到那摇车前,见妞儿正趴在里面睡觉,睡得头发凌乱,小脸红扑扑的,心中便是一酸,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抬手在眼角一抹,她硬了心肠往外走,心想:“妞儿现在还不懂事,过个几天不见我,就把我忘了。”
叶春好快步下了楼去,就见叶文健蹲在轮椅前,正在看雷一鸣那绑着夹板的左小腿。而张嘉田一手拍着雷一鸣的肩膀,也正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忽见她下来了,这两个人一起直起了身。叶春好只做不见,自己拎起了一只小皮箱,又说道:“小文,你提那只网兜。”
张嘉田和他带来的勤务兵和各拎起了两只大皮箱,雷一鸣一直是一言不发,于是叶春好略一迟疑,也不理他,只对着白雪峰一点头:“这个家里的事情,现在就要让你多费心了。”
白雪峰答道:“太太放心,我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开了口:“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了,往后见了面,你还是叫我叶小姐吧。”
然后她谁也不看,迈步走出了门去。
叶春好带着弟弟走了,张嘉田也跟着她走了,房内一时空寂下来。白雪峰走到轮椅跟前,轻声说道:“大帅把心放宽些吧,这回您也算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今朝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雷一鸣抬眼看着他。
白雪峰又道:“大帅这腿,用不用再找个好大夫过来瞧瞧?”
雷一鸣依旧看着他。
白雪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笑:“找不找大夫的,且不着急,我先把您送上楼去歇歇,要是大小姐没睡觉的话,再让陈妈把大小姐抱过来,和您玩一会儿,如何?大小姐这几个月真没少长,已经知道和大人闹着玩了。”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没想到,在我身边守得最长远的,竟然是你。”
白雪峰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低头把这轮椅研究了一下,他发现轮椅太重,自己是绝没有办法连人带轮椅一起搬运上楼的,便对着雷一鸣俯下身去:“我先把您抱上去吧!”
雷一鸣搂了白雪峰的脖子,白雪峰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一把骨头似的雷一鸣抱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这卧室里处处都残留着叶春好的痕迹和气味,白雪峰走去浴室放热水,而雷一鸣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心中就翻涌起了惊涛骇浪,胸腔闷痛难捱的,回想往日种种,只觉得像是做了个大梦。白雪峰擦着湿手走了出来,为他宽衣解带,他又恍惚了一瞬,以为自己尚还年轻,正在和玛丽冯闹离婚,还没认识叶春好。
也还是意气风发的督理大人。
茫茫然的受着白雪峰的摆布,他最后躺进了一缸热水里,左腿搭在缸沿上。忽然的,他开了口:“我这样子,若是收拾干净了,应该不会吓到妞儿吧?”
白雪峰答道:“您不收拾干净了,也吓不着大小姐。”
雷一鸣又道:“一会儿还是找个大夫过来吧,找个好的,瞧瞧我的腿。别糊里糊涂的,成了瘸子。”
“是。”
雷一鸣扭头望向了他:“我现在是一败涂地了,官是当到了头,往后怕是只能坐在家里养老了。你要是一时找不到新差事,那我很乐意让你继续跟着我,钱,我还是按月给你。你要是找到了新差事,我也不拦着你,你想走就走。”
白雪峰立刻答道:“您不撵我,我就不走。”
他确实是不能走,因为仅从常识推理,他就知道外头绝不可能还有哪位大爷肯一个月给他五百大洋,而只为了让他端茶递水伺候洗澡。五百大洋是小数目吗?衙门里头真有实权的官老爷,一个月才拿多少钱?大学里头真留过洋的教授,一个月才拿多少钱?他在这里游手好闲的混上一个月,所得的月钱就够他全家老小宽宽绰绰过上一年的了。况且除了每月五百之外,到了年节还另外有赏呢!赏的往往比赚的更多。
所以无论是看钱的面子,还是看人的面子,他都不能走。将衬衫袖扣向上又挽了挽,他舍出力气显出本领,以着相当利落的手法,把雷一鸣洗刷出了本来面貌。
在大夫到来之前,雷一鸣看到了妞儿。
他也知道妞儿还是个人事不懂的奶娃,自己纵是鸠形鹄面的出现在她面前了,也绝对不会受了她的嫌弃,可妞儿不嫌弃他,他还要嫌弃自己,所以非得穿戴整齐了,他才肯从陈妈手里把妞儿接过去。
妞儿白白胖胖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表情有些惊恐,像是见了鬼。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将长睫毛忽闪了几下,试着伸出一只小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陈妈在一旁见了,便陪笑说道:“这可真是父女连心啊,妞儿怕生,从来不让旁人随便抱,照理说您离家这么久,她也已经不认识您了,可您抱她,她就不哭。”
雷一鸣把妞儿搂进了怀里,妞儿还是没哭。他闭了眼睛低了头,在妞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嗅了嗅她的头发。妞儿这回不干了,哭了起来。
陈妈笑着把妞儿抱了回去,一边颠动着她的小身体,一边说着童言童语哄她。雷一鸣盯着妞儿看,在心里说:“妞儿,放心,爸爸还没完。”
陈妈抱着妞儿回房去了,白雪峰所找的接骨大夫到来,看了看雷一鸣的左小腿,倒是认为这骨头接得挺好,接下来仔细养着就是了。
雷一鸣放了心,然后对白雪峰说道:“我打算换个地方住。”
白雪峰一愣:“您要去哪里?”
“当然还是在这个家里,只不过是换间屋子。”
白雪峰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问道:“那您打算搬到哪儿去住呢?前头书房?”
雷一鸣沉默片刻,然后说道:“玛丽住过的那几间屋子,你让人去打扫一下,我想搬到那里去住。”
白雪峰简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那房子都空了多少年了,您怎么想起来到那儿去住?我还是把书房给您收拾一下——”
雷一鸣抬起了一只手:“不要管我,我想过去。”
白雪峰不再多说了,认为雷一鸣定是所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要找个僻静古怪的地方躲起来。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算发疯,不过他也不是很肯定,因为他活到这么大,除了一直想娶阔小姐未遂之外,基本没有受过什么打击,所以不是很明白那失意之人的心思。玛丽冯当年在家里和雷一鸣闹分居,确实是在这宅子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住过一阵子。白雪峰把雷一鸣送到床上躺下休息了,自己走去那个小院子里看了看——院内统共五间房,抽水马桶和自来水倒是都有的,房内的家具也齐备,只是上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书架子上还摆着满满的英文杂志,都是玛丽冯先前所爱看的。
这样的房屋,除了灰尘再没别的,倒是容易打扫,白雪峰叫来了几名仆人,花了不过两个小时,便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将被褥往床上一铺,靠枕垫子往椅子上一放,又沏好一壶热茶往桌上一放,白雪峰环顾四周,觉得很满意。
在这一天的晚上,雷一鸣搬了过来。
白雪峰住到了最靠外的一间屋子里,预备着他随时召唤。而其余四间房屋内部都有房门相通着,门槛也低得很,足以让他自己转着轮椅四处活动。他自己早早的上了床,也打发白雪峰去休息。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他无声无息的坐了起来。右腿伸下去踩在地上,他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转动轮椅穿过一道房门,他进了卧室隔壁的小房间。房里有一套桌椅,有靠着两面墙的大书架,是玛丽冯读书写字的地方。手指摸上书架边沿,他回头向窗外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白雪峰早睡了。
轻轻的,他将中间那一层架子上的旧杂志往外抽,杂志后头,又是一排厚厚的旧小说。把旧小说也依次取出来放在地上,他收回手,从怀里摸出一枚小钥匙。
旧小说后头,不是墙壁,是一扇小小的铁门。把钥匙插进门上锁孔里,他先向左转,再向右转,再向左转。门锁发出“咯噔”的一声响,小铁门随即就弹了开来。
小铁门是保险柜的一部分,保险柜则是嵌在了水泥墙内。铁门不大,柜子却是不小,分了上下两格,上面一格放着个檀木盒子,下面一格放了只小黑皮箱。盒子放得端端正正,皮箱则像是随手扔进去的。
这个保险柜,是很多年前,他和玛丽冯共同的小秘密。
摸索着把上面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他打开盒盖向内看,盒子里是一沓用缎带捆扎了的旧信,每一封都是他写给玛丽冯的情书。玛丽冯把它存在了盒子里,结婚时一并带了过来,说它是她的宝贝,要永远保留下去,等到老了,再拿出来读给孩子们听,让他害羞。
于是他专门安装了这么个保险柜,起初只是为了存放玛丽冯的宝贝,后来,等玛丽冯已经淡忘了这一处秘密之后,他独占了钥匙,把自己的宝贝也存放了进去。伸手将下面一格的皮箱拎出来放在大腿上,他借着窗外的月光,低头拨动了箱子上的密码锁。
箱子打开来,里面乱七八糟的放了好些东西,有一只黑丝绒口袋,里面装着几颗堪称国宝的钻石,有一沓用信笺包着的存折,存折来自英美的外国银行,上面的金额加起来,在三十万英镑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胎发,掉落的第一颗乳牙,他娘戴过的几枚宝石戒指,每一只都沉甸甸的,可以充当暗器打人。从一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里,他单把那沓存折拿出来,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这是他在许多年前给自己存下的老本儿,他当然不会把钱都送给洪霄九。
接下来,他要去找林子枫,不能就这么吃了他的哑巴亏,至少得把钱要回来。
翌日上午,还没等他着手去找林子枫,林子枫自己露了面。
林子枫接受了几家报馆的采访,投出了一个重磅新闻:雷一鸣为了从英国银行团取得贷款充当军费,竟把直隶北部一条铁路的经营权给了英国人。这种行为,不是卖国,又是什么?
如今北伐成功,先前的旧军阀全有了个新名字,叫做反动派。反动派们偃旗息鼓,一个个恨不得藏进地里,哪里还禁得住上报纸?而雷一鸣这勾结列强的卖国行径有了铁证,便激得学生们上了大街,一路摇旗呐喊着杀向了雷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