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跟着叶春好,回了雷府。
两人在汽车里,还没觉得怎的,下了汽车一进雷府大门,两人并肩走着,心中忽然都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情绪,仿佛时光倒流,他们一起回到了四年多前。
外面发生着风起云涌的大变化,可雷府的大门内还是旧模样,夜风送了一点花香过来,远近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门外门内都悬着电灯,照亮了下方的道路和院落。守门的听差见了叶春好,当即含笑打了招呼,随即看清了叶春好身后的张嘉田,他们愣了愣,犹犹豫豫的挂上了笑容,也客客气气的一躬身。
房屋是旧模样,人也是旧模样,如果大门外这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汽车开门关门声,那么他们简直要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以为是雷一鸣从外面回了家。叶春好分明是在这个家里做惯了女主人的,可在这时忽然心虚起来,觉得这个家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初来乍到混饭吃的一位家庭教师,张嘉田也是自己私自带进来的,两人瞒着这府里的主人,偷偷的前来夜游。
“你看,这么一段路,汽车夫一踩油门就走完了,哪里用你来送?”她扭头对张嘉田说道,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张嘉田方才也有点出神,这时听了这话,便道:“送一趟也不碍事。”
叶春好没听懂这“不碍事”三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不碍自己的事?还是不碍他的事?这种问题是没法子问的,没有意义,而且听着也不和气。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月,她又说道:“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能和二哥在这府里走一走。”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笑了笑:“我说句实话吧,我原来总觉得,你只要能在外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就是成功。从来没敢奢望着你还能当上军长,这样威风的一路胜仗打回来。”
张嘉田也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我这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随即,他又问叶春好:“你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和你通过一封信之后,我就再没能联系上你。”
叶春好这一年的生活,是三言两语便可说尽的,而张嘉田听了她的三言两语之后,思忖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现在对他,是打算怎么办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言语。
两人信步的往前走,不知不觉的一起绕进了后花园里,最后叶春好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了,低头说道:“你这话是问住了我。原本依我的意思,我就是要和他离婚,只要是能够公开的和他脱离关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孩子。”
张嘉田在她身边也坐下了:“明天我就让他和你离婚,他现在不敢不听我的话!”
叶春好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要是我孤单一个人,他或许会同意;可我这里还有个妞儿呢,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爱孩子,为了妞儿,他也不会和我善罢甘休。”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答道:“那就把那个妞儿给他。”
叶春好把头垂了下去:“现在……我也舍不得妞儿了。”
张嘉田几乎要着急了:“你还年轻,喜欢孩子的话,将来再生呗!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哪儿就差那么一个丫头片子了!”
叶春好当即扭头白了他一眼。
张嘉田受了她这一眼,知道自己这话可能是说得不大好听,可他真是急得要坐不住了,不好听他也得说:“那孩子是雷家的,又不是你叶家的,你说你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你听我的话,把心一狠,离开雷家,他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欠了一屁股债,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跟我——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离了雷一鸣就必须跟我,我是说你一个人,利利索索的过自己的日子,多好啊!”
叶春好听了张嘉田这一席高论,只是摇头,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知道张嘉田之所以能说出这么一篇没心没肺的话,是他年纪还轻,确实不懂这母女之间的感情。张嘉田瞧着她一味摇头,摇得额前一撮偏分梳开的刘海都挡了眼睛,便伸手给她一撩头发。叶春好立刻向后一躲,抬手把那撮刘海拨回了原位,又笑道:“二哥你别乱动,这绺头发是用来遮丑的。”
张嘉田没听明白这话:“遮丑?你不丑啊!”
叶春好抬手摸了摸右眉上方的皮肤:“这里有一道疤,我擦了粉,又有刘海挡着,是不是看不出来?”
张嘉田歪着脑袋凑过去细看了看,看过之后,他低了头,闷声闷气的说道:“我逮着他之后,砸折了他一条腿。一是怕他半路逃跑,二是为了出气。现在我想起了前年他在北戴河干的那些事儿,感觉砸折他一条腿还不够,明天非再揍他一顿不可。”
叶春好连忙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你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禁得住你打吗?”
张嘉田挨了她轻轻的一巴掌,挨得挺美,果然就不说话了,而叶春好望向前方,这才知道雷一鸣之所以见面时会大模大样的坐在床上,原来是因为他被张嘉田打断了腿。今夜的气氛太容易让她回忆起旧日时光——在旧日时光中,她曾经为了是否接受雷一鸣的爱情而彻夜难眠,不为别的,就因为雷一鸣位高权重,是一省的督理大人。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想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平凡少爷就好了,她爱他,她是宁愿养着他的!
没想到,她的理想,会在这个时候实现了。
她还管不管他了?还救不救他了?他下了台了,不是巡阅使了,会不会把他的坏脾气收敛一些?有没有可能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冒泡,咕咕嘟嘟的,像一锅水要开未开,憋着满腔的热气要发散。从要不要管雷一鸣,她一直想到了离婚后要不要改嫁给张嘉田——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张嘉田一眼,看过之后,她觉得不能嫁,因为向来没把张嘉田当成结婚的对象来看待过,因此也没有专门的观察和研究过他的性情,如果张嘉田也是个打老婆的,那么以他这个身量和力气,一拳就能捶死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好,清静安全,弟弟也快长大了,家里也算是有了个小男人。弟弟完全被他姐夫笼络了过去,要是知道自己不管他了,弟弟还不得和自己闹翻了天?还有妞儿——妞儿是他雷家的人,自己可以不管,不能为了妞儿搭上下半辈子,难得能找到像陈妈那么细心可靠的奶妈子,可不能放她走,过了年可以给她涨点工钱……
叶春好那脑筋飞快的转,转得发疯。张嘉田看出她是心事重重了,以为她在专门考虑离婚这桩问题,便清了清喉咙,开始痛陈雷一鸣的罪恶,无需编造,他实话实说,正说到要紧的关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前方爆炸开来:“姐!你干什么呢?”
胡思乱想的叶春好,和侃侃而谈的张嘉田,一起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叶春好抬头一瞧,发现叶文健站在假山石头下面,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张嘉田站了起来:“春好,他是你弟弟?”
叶春好也起了身,对着叶文健说道:“你夜里不好好的在房里呆着,乱跑过来做什么?”
叶文健昂头看着她:“姐,你不是说你看姐夫了去吗?”
叶春好往假山石头下面走:“我看过他了。”
落地之时,她踉跄了一下,张嘉田当即伸手扶住了她。叶文健看得清清楚楚,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
叶文健不等叶春好支吾完毕,抬手指向了张嘉田:“姐夫正在外面受难呢,你还有闲心和这个男的在一起聊天?你不管姐夫啦?”
叶春好一把拍下了他的手:“不许乱指人,没礼貌!大人的事情也轮不到你小孩子管!”
“这不是大人的事,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我的命是姐夫救的,现在姐夫落难了,我就也得去救我姐夫!姐,你成天要我当好孩子,可我若是连救命恩人的死活都不管了,那我还是好孩子吗?姐夫救了你弟弟,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他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自己若是真敢不管雷一鸣,亲弟弟就能为了他和自己反目成仇。
张嘉田走到了叶文健面前:“哎,你不认识我啦?”
叶文健转向了张嘉田:“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原来和你家住一条胡同,胡同口卖粮食的张家,想起来没有?”
叶文健看着张嘉田,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总跟着我姐上下学的小流氓吧?”
此言一出,张嘉田立刻有些灰头土脸,叶春好也窘迫起来:“你还乱讲!你再不听话,我真不管你姐夫了!”
“那我听话,你就得管!”
叶春好气得一跺脚:“我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