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枫在北海公园来回溜达了许久,直到他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子,才觉得够劲了,可以打道回府了。
他需要给自己降降温度,否则从昨天起,就有一股子心火自丹田向上走,熊熊炙烤着他的头脑,烤得他头痛欲裂、怪梦连篇。那些梦充斥了他整夜的睡眠,醒来后一回想,还能想起那些梦的几幕场景,其中有一幕,是他衣冠楚楚的仰卧在床上,旁边躺着雷一鸣。雷一鸣浑身赤裸,湿漉漉的只穿着一条短裤,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酒精气味,身上遍布着溃烂的伤口,双目紧闭、不知死活。他知道他在发高烧,所以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心里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是等他就这么自行烧死,还是翻身过去,亲手掐断他的脖子。
这梦还不算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噩梦,可醒来之后越是回想,越让林子枫有作呕之感。房内的空气热烘烘的,也让他联想到梦中雷一鸣高热的身体,所以他非得跑出来吹吹冷风不可,否则他简直连一口水都喝不下了。
他没坐汽车来,出了公园也还是自己一个人沿着大街溜达着走,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向他打了招呼,他一抬头,发现对方竟是自己的一位中学同学。
“哟!”他大大的惊讶了:“陈博志?是不是你?”
对方摘下头上的帽子,笑道:“可不就是我?子枫,你还是那个模样,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呢?我变了没有?”
林子枫也笑了:“你要是变了,我也不敢贸然的称呼你。我听说你大学毕了业之后,就回了扬州老家。你我天南海北,我还以为此生和你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走那天,我请不下假来去送你,心里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陈博志在高中时,乃是林子枫的同桌,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也是笑着感慨:“实不相瞒,我走的那天,见你没来,心里还有些生气,心想像你这样的人进了衙门当差,竟然也长出了一双官僚眼睛,对我们这些学生朋友冷淡起来了。后来我在社会上活动到了如今,才明白了你的苦衷。”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说巧不巧,我前天到了北京,本想着从今天起就打听打听你的住处,到你府上瞧你去。哪知道还没等我找,你自己撞到我眼前了!”
林子枫问道:“你这回来北京,是有公干在身,还是过来谋事、不打算再回老家了?”
陈博志对着他一笑:“这话回头我对你细说,现在这个时候正好,走,我请你吃小馆子去!”说到这里,他又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别客气!我知道你现在是升官发财了,不怕请客。今晚儿这顿便饭,我来请,将来哪天你有了时间,再还我一顿大餐就是了。”
林子枫偶然遇到了这位活泼的旧友,心里倒是真有些愉快,也不想着去公署办事处了,随着陈博志就走。
林子枫从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见了老同学,也依然保持着本色——他在巡阅使面前都敢甩脸子,对待老同学,他尽管心中存着一份友爱,但也不肯改了自己的宗旨。而陈博志起初还同他说些客套话,可渐渐看出他“本色不改”,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也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他这张真面目,林子枫看在眼里,表面平静,心中吃惊,及至两人分了手,他回到了家里,心中的惊疑情绪还没消散。
陈博志在大学时就加入了国民党,毕业后去了南方,连着几年再无音信,这一趟回北京,是以着特务的身份回来的。林子枫在得知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策反对象之后,心中略觉失望,觉得这人太不讲感情,简直是一个庸俗版的雷一鸣。可腹诽归腹诽,对着陈博志,他做了一番很有分寸的敷衍。据他所见,这社会上越是地位高的各界名流,越要脚踏几只船的活着,无论哪方面势力上来了,都有他们的一条出路和一份钱粮,都能保住他们那“万世不替之基业”。
现在内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谁知道中国最后是谁家天下?所以他须得早做打算,万一将来雷一鸣把巡阅使当到了头——不,也不必万一了,他一定是会当到头的,他自己不到头,林子枫会帮他到头。
第二天上午,林子枫又和陈博志见了一面,两人倒也没有达成什么协议,但是建立了秘密的联系。陈博志告诉他:“我明天还得走,我们再见面,就得是年后了。”
“你还回南边去?”
陈博志向他一笑:“不,我是往北走。”
林子枫听他答得含糊,必是不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和陈博志分开之后,他回家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又去了雷府。
这回,他如愿见到了清醒的雷一鸣。前夜那个怪梦做得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一见雷一鸣,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己真和他同床共枕的躺过一夜似的。雷一鸣站在楼梯旁,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侧手肘搭在楼梯扶手上,正在断断续续的哼小曲,忽见他进来了,也没说话,单是冲着他一笑。
林子枫冷着脸,向他浅浅的一弯腰:“大帅。”
雷一鸣保持着那个站姿没有动,只说:“你那天来见我,是不是有事?”
林子枫答道:“年底了,我想向大帅报一报今年的账。”
雷一鸣听了这话,一皱眉头,林子枫看在眼里,知道他最怕和这些数目字打交道,不用看,听着都要头痛。而雷一鸣叹了口气,答道:“好吧!”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往沙发里一窝,又把两条腿伸出去架在了茶几上。往嘴里扔了一片口香糖,他一边咀嚼,一边要听戏似的闭上眼睛,向后仰靠了过去。
林子枫坐在一旁,开始报账,雷一鸣这一年向外投出去的那些资本,有些赚了,有些亏了,他故意说得非常细致,结果刚说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一扭头,就见旁边的雷一鸣呼吸深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靠着回忆确定了他左肩上的伤处,对准了轻轻一戳。
戳了一下之后,雷一鸣没醒,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又戳了第二下。
这回雷一鸣一哆嗦,醒了。睁开眼睛望向林子枫,他问道:“报完了?”
林子枫答道:“还早着呢。”
雷一鸣抬手揉了揉眼睛:“那你继续。”然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一觉睡的,把口香糖都咽下去了。”
林子枫没理他,继续报账,说到复杂的地方,还特地要做一番解释,雷一鸣听得如坐针毡,在他旁边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忽然把两条腿放下来,他直起腰往林子枫跟前一凑:“你到底还有多少本账要念?”
林子枫猛的向后一躲,手中的账本“哗啦”一声落了地。雷一鸣见状,当即又问:“你躲什么?”
林子枫看着他,不回答,也没法回答——方才雷一鸣猛的凑过来,让他心中一惊,以为他又要亲自己一口。从来没有别人亲过他,他也从来不曾亲过别人。雷一鸣算是第一个,然而他的吻未免又太可怕了一点,他前天被他亲了一口,不就做了一夜的怪梦吗?
雷一鸣这时抬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确定了自己身上没有异味:“疯啦?还是怕我吃了你?”
林子枫终于开了口,非常的严肃:“我这两天有点感冒,不敢靠近大帅,怕传染了您。”
雷一鸣一听这话,当即退避三舍:“感冒?感冒还去公园赏雪?”
“就是因为赏雪才感冒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子枫,你总这么着,我看真是不行。虞天佐有个老妹妹,好像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说是相当的漂亮,我看很配得过你。你要是愿意,我去和老虞说说,要张照片给你瞧瞧?”
林子枫坐正了身体,向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点头:“多谢大帅关怀,但是不必了。”
雷一鸣饶有兴味的看他:“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吧?”
林子枫答道:“终生不娶,也无不可。”
“晚上回了家,不寂寞?”
“不寂寞。”
雷一鸣这几天心情好,内外都很太平,所以格外的有闲心。一欠身又凑到了林子枫跟前,他那脸上露出了坏笑:“哎,我说,你不会还是个童男吧?”
林子枫有点忍无可忍,但把牙咬了咬,他还是没有失态。抬头正视了雷一鸣的眼睛,他反问道:“是了怎样?不是又怎样?”
雷一鸣看着他微笑,逗孩子似的:“给你找个大姑娘,让你先尝尝?”
林子枫弯腰捡起了账本,动作幅度很大的翻了几页:“多谢,不必。”
然而雷一鸣似乎是要闲极无聊的拿他开心,他越气急败坏,雷一鸣越是笑眯眯:“子枫,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林子枫把账本“啪”的一合:“大帅,请您不要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了!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乃是我的私事,与今日的公务无关!”
“今天办的也不是公务嘛。”
林子枫偏着脸看他,目光从金丝眼镜的上边射出去。他今天的废话这么多,当然是因为他心情好,他不但心情好,他瞧着好像还胖了一点,林子枫从进门到现在,就没见他板过脸——他老那么美滋滋的,自己心满意足了,再没有任何烦心事了,就开始东张西望,研究起了旁人的私生活。他这么瞪着他,他却满不在乎的翘起了二郎腿,继续放送废话:“我记得我五表姐的公公,外人就都说他那人古怪,一辈子不碰女人,专捧戏子,我那个五表姐夫都不是他的种。后来那老头儿带着小金翠跑上海去了,小金翠你知不知道?还是我小时候的名旦呢,你肯定不知道。”
林子枫听到这里,忽然心平气和了,决定今天豁出去了,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把账本合起来放在腿上,他木雕泥塑一般的坐着,听雷一鸣讲了三十分钟他五表姐的公公与男伶们的爱恨情仇。讲完之后,雷一鸣对着林子枫一抬头:“别的你也不要说了,我懒怠听,你就告诉我,我今年落下了多少钱?有没有亏空?”
林子枫答道:“亏空倒是谈不上,但您向英国那两家银行贷的一千万元,是肯定还不上了,因为——”
雷一鸣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当初我和英国人是怎么谈的?”
“您把北边那条铁路的经营权押给英国的银行团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那没关系,大不了就把经营权给他们。”
林子枫附和了一声,表示赞同,心里则是冷笑——雷一鸣方才这句话若是流传出去,外界骂他卖国贼都是轻的。不能说他愚蠢,可他终究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
林子枫做了几天的准备,自信可以在今天应付雷一鸣的一切盘问,哪知道雷一鸣忽然变成了个俗不可耐的蠢货,让他的准备全白做了。
他报账完毕,起身走了。雷一鸣独自坐在小客厅里,也觉得自己的嘴有些失控,总是忍不住要胡说八道。可他真的是太高兴了,他想十个月也并不是很长的时间,等到孩子生下来,那么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他还想自己这回真的会洗心革面,要做父亲的人了,应该有个父亲的样子。
他想了很多,想到最后,就又下意识的哼起了小曲,一边哼,一边用手指在腿上打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