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在家里躺了三天,热度时高时低,肩伤则是进一步的恶化。到了第四天,他发作了肺炎,迫不得已,只得进了医院。
在协和医院住了半个月,他终日吃药打针,几乎把自己填成了个药篓子。肺炎是没有特效药物可以使用的,他一度甚至病危,白雪峰守着他,吓得好几次差点哭了出来——自己只是个副官长,哪负责得起大帅的生死大事呢?
幸而,他终于是死里逃生,全须全尾的出院回了家。住院的时候,林子枫天天过去看他,一看能从早看到晚,旁人瞧在眼里,都以为秘书长对大帅是有真感情,殊不知林子枫是看他看上了瘾——当然不是因为他好看,他平时纵是个绝世美男,到了此刻也绝对美不起来了,林子枫只是觉得他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很有趣,“有点意思”。
看的同时,他多少也能帮助白雪峰分一点忧,所以白雪峰不敢独占功劳。雷一鸣到家之后,向他道了句辛苦,他陪笑说道:“子枫也出了不少力,要是没他帮着,我一个人也支撑不下来。”
雷一鸣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听了这话,便问道:“子枫呢?”
“他今天没来,大概是知道大帅今天出院,所以他也放了心了。大帅若是想见他,我就给他打个电话。”
雷一鸣摇了摇头:“算了,让他也歇歇吧。”
说完这话,他抬头又去看白雪峰:“瘦了,你。”
白雪峰笑着一低头:“谢大帅关怀,我没事,吃几顿就胖回去了。倒是大帅,这回大病新愈,可得好好的养着。”
雷一鸣答道:“是,我知道。”
然后他也一笑:“这回我也怕了。早就觉着自己要病,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场大病。再不好好养着,命就没了。”
白雪峰听了他这说话的语气,感觉他的精神和情绪似乎都不错,便想陪着他说笑几句,然而偏在这时,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已经在楼下脱了外面的大衣,然而手脸还带着一股子寒气,进房之后站到床前,他搓了搓手,看着雷一鸣问道:“大帅今天感觉怎么样?”
雷一鸣在医院里半睡半醒时,朦朦胧胧的总能看见他,这时见了他,便觉得亲切:“我已经好了,接下来在家里养着就是了。”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林子枫冻红了的鼻尖:“今天很冷?”
林子枫答道:“冷极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忽然有了感慨:“我若是个穷困潦倒的人,这个病遇上这个天气,还不是必死无疑?”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天生的福大命大,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有那种时候。”然后他走上前去,把话岔开:“大帅坐了半天了,现在躺一会儿吧!贝尔纳医生说了,让您这些天一定要多休息、多睡觉。”
然而林子枫这时又开了口:“大帅,我想请求您的允许,去见一见太太。有一点商业上的问题,我要向她核实一下。”
白雪峰暗暗的一皱眉头,心想老林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时候提太太,然而雷一鸣并没有动容,只说:“去吧。”
林子枫得了雷一鸣的许可,顺利进入了大帅府内的“冷宫”。
冷宫不算冷,当然也热不到哪里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冻成了一撮撮东倒西歪的枯黄梗子,他昂首走上正房台阶,抬手敲了敲紧闭着的房门:“叶春好。”
房门开了,房门后头还有一层棉门帘,门帘掀开一半,露出了叶春好的脸。他不大客气,抬手把门帘掀高了些许,他弯腰走了进去。
摘下蒙了雾气的眼镜,他抽出手帕擦净了镜片上的水雾,然后重新戴好眼镜,转身面对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墨蓝色缎子面皮袍,袍子薄薄的,领口镶着一小圈灰白相间的短风毛。头发偏分梳开,在脑后挽了个圆髻,眉眼面孔都很洁净,只是嘴唇没血色。这样冷的天气,是决不能够开门窗通风的了,叶春好昼夜生活在这三间屋子里,林子枫抽了抽鼻子,就感觉这里的空气有股子味道,不是臭味,是女人肉体的气味,对于大部分的男子来讲,这气味甚至可以算作是勾魂摄魄的香。
林胜男长到十三四岁时,屋子里也有了这种气味,他倒是很能接受,并不厌恶,也许因为她是他一手养大的亲妹妹。林胜男的气味,他能忍,叶春好的气味,他则是不大能忍,仿佛那气味富有侵略性,要对他发动某种令人恐惧的渗透和进攻。
重新掏出手帕堵住鼻子,他做了个深呼吸,因为手帕上存留着外界的气味——香皂,烟草,发蜡,墨水,等等。
在他和气味斗争之时,叶春好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推到桌旁,然后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坐有坐样,脸色不红不白的,声音不高不低的:“秘书长来见我,是有事情吗?”
林子枫依着那杯茶的指示,也在桌旁坐下了,坐下之后,他隔着一张桌子,抬头仔细的看了看叶春好。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不言语。
林子枫肆无忌惮的把她审视了个够,然后说道:“你在这里,住了也有半年了。”
叶春好答道:“是的,半年了。”
“他当初也关过玛丽冯,关了半个月,从那以后,玛丽冯就有点疯疯癫癫的了。”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你看起来,倒是还好。”
叶春好含笑答道:“多谢秘书长惦记着。哪天我若是也要疯了,一定提前打发人告诉秘书长一声。”
林子枫被她讽刺了一句,但是不以为意,有胜利者的心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进入正题,告诉叶春好道:“那家游艺场,已经建造好了,春节期间开业。你的眼光不错,城南那家游艺场,无论冬夏,永远满客。这一家开起来,各方面的条件都远胜于城南那家,将来一定也是只赚不赔。”
叶春好当初为了投资这家游艺场,花费了许多心血,想方设法四处筹钱。全华北、甚至是全中国,也没哪个女人有她这样大的手笔。那个时候,真是踌躇满志啊!真是威风八面啊!如今在这牢笼里活了半年,她再回想起那个时候,只觉得恍如隔世。幸而她是经受过坎坷的,风光的时候她没有耀武扬威,如今落在这牢笼里了,她面对着林子枫,也坐得住。
她也完全没有要发疯的打算——疯也罢、死也罢,总是一项绝大的牺牲。这样重大的牺牲,总要牺牲得有意义才行。这世上没有她深爱的人了,她为了谁牺牲都是不甘心,所以她才不疯,她才不死。她二十多岁的人,有吃有喝,不冷不热,很凄惨吗?至于死去活来吗?
越是落在了这坏的境地里,她越专门往好里想。抬眼注视着林子枫,她开口答道:“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虽不能亲眼看到它开业的盛况,但事实若证明了我投资得不错,我也会感到安慰。”
她这么心平气和的娓娓道来,非常的文明,非常的讲理,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刀枪不入。然而林子枫挺喜欢她这张通情达理的假面具,她一天不披头散发的嚎啕撒泼,他就要暗自高看她一天。
这时,叶春好又问道:“秘书长这一趟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子枫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有关游艺场的合同,是在天津公馆的保险柜里吗?”
叶春好点点头:“是的,都在。”
林子枫渐渐习惯了房内的气味,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他又说道:“大帅病了,你知道吗?”
叶春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林子枫一翘嘴角,抬眼盯住了她:“我听老白说,大帅对你余情未尽,病到了头脑糊涂的时候,还怪你没有去看他。”
叶春好听到这里,想了想,却是笑了一下。这一笑里没有感慨,反倒像是有点无可奈何。笑过之后,她站起来,客客气气的说道:“秘书长,若是没有其它事情的话,你该走了。”
林子枫万没想到她会忽然下逐客令,颇意外的看了看她,他随即起身:“告辞。”
叶春好把棉门帘子为他掀了起来:“请慢走,不送了。”
林子枫走了。
叶春好站在窗前,看着他走出了大门,心里知道他一定很失望。从他寒气凛凛的踏入房内之时,她就瞧出他携着几个重磅炸弹,简直是亟不可待的要把自己炸成一片废墟。于是她加了小心,对他抛出来的重磅新闻,她是一概的不接收。
游艺场要开业了?那很好,起码证明她的眼光不错。她能有机会用雷家的巨款验证自己的眼光,这也算是一种幸运。雷一鸣还在想着她?那也不值得她欣喜。难道她原来没被他爱过吗?
这人的爱,她承受不起,所以决定及时退步抽身。这样的决定,她先前也下过若干次了,没有一次是作准的,所以这半年的幽居生活也未必全无好处,她起码是有了足够的时间,进行了足够的考虑。
否则的话,她就是下一个玛丽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