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确定了自己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至于白日活见鬼,低头又看了看对面这位长官——长官有汗有气有影子,也确实不是什么借尸还魂的怪物。
“他还活着?”张嘉田开了口:“那他的命可是真够大。”
长官笑了笑,说道:“张师长别误会,舅老爷特地提前嘱咐我们了,让我们转告给您一句话,说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知道当初谁是东家谁是伙计,要算账,他也找东家算。”
这话说出来,在场这些人里,除了张嘉田心如明镜,其余众人都是听得糊里糊涂。而张嘉田环顾了四周,就见对方那破衣烂衫的士兵层层叠叠,把自己这一小帮人包围了个密不透风,便叹了一口气——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时算是赚一时,多活一秒算是赚一秒,走一步看一步,万事都是身不由己了。
“那接下来,你们是想怎么样?”他问道:“是你带着我去见洪霄九,还是让我在这儿等着洪霄九来?”
那长官把折扇一收,笑道:“请张师长跟我走一趟吧,也不用您多走,舅老爷昨天晚上到了本镇,就在前头那趟街上等着您呢!”
张嘉田听到这里,彻底死了那火拼的心。洪霄九从昨晚就张开口袋等着他了,等到如今,万事俱备,怎么可能容许他再逃脱出去?把心事都压到了心底,他平静了面孔,回头对着张文馨说道:“你留下来管着队伍,我去一趟。”
张文馨立刻说道:“让老大跟着你。”
所谓“老大”者,自然就是他的长子张宝玉。然而张嘉田摇了头:“不用,真要有事,带十个他也没用。让他留下来陪着你,我带小马去。”
说完这话,他转向前方,率先迈了步子:“走吧!”
镇子不大,张嘉田三步两步的走过了这条小街,然后一转弯,就看见了一座二层木楼,楼上挂着饭店的幌子,算是本镇最为辉煌的建筑。楼内静悄悄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士兵在各个转角站了岗。在那位长官的引领下,张嘉田抬脚踩着那吱嘎作响的楼梯,一路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桌椅全都撤了,只在正中央留了一桌。服色鲜明的士兵荷枪实弹分列左右,护卫着桌后坐着的一名便装男人。张嘉田停在桌前,看着那人,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是洪霄九。
因为洪霄九满头的短发,都花白了。
头发花白了,眉目却还没变,虎背熊腰的高大身量也没有变。端然坐在一把大太师椅里,他抬眼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一伸手:“张师长,请坐。”
隔着这张桌子,张嘉田拉过椅子,面对着洪霄九坐了下来。他是穷途末路的人,已经没有那个兴致再来装腔作势声东击西,所以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直接发了问:“你找我来干什么?”
洪霄九答道:“报仇。”
张嘉田直视着他的眼睛:“找谁报仇?”
洪霄九听了这话,却是微微的一笑:“照理来讲,应该先找你报仇,不过念在你当时还是个连杀人都不会的崽子,我不和你计较,饶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嘿嘿嘿的笑出了声音,一边笑,一边抬手解开褂子纽扣,扯开衣领露出了一大片胸膛。他肩宽背厚,胸膛也宽阔,前胸赫然印着三四道鲜红刀疤,每一道刀疤都只有二指来长,不是砍出来割出来的,是用刀尖扎出来的,可是因为皮肉下头还有肋骨挡着,所以刀尖不能继续深入,只能扎破他的皮肉,却刺不穿他的心肺、要不了他的性命。
手指点着一处刀疤,洪霄九说道:“本来一刀就能完事的活儿,让你干了个稀烂,倒是差点儿把我的肠子豁出来。真,你原来连鸡都没杀过吧?”
张嘉田一点头:“对,没错,在那之前,我是连鸡都没杀过。我手上第一回沾血,就是杀你。”
洪霄九慢条斯理的重系了纽扣:“那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不怕杀我不成,反倒送了你的小命?”
张嘉田答道:“怕,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还干?”
“那时候我跟雷一鸣好,雷一鸣让我干,我就干。”
“那你和雷一鸣后来怎么又闹掰了?”
“这跟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张嘉田见桌上有饭有菜有酒,酒杯也都是现成的,就伸手抄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是烧酒,他端杯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火苗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烧,一直烧进了肠胃里。精神稍稍的振奋了一点,他放下酒杯,不喝了。
“那一夜跳进你家里的人是我,往你身上捅刀子的人也是我。你要想宰了我报仇,那就是现在了。”他抬头去看洪霄九:“要不然等我缓过了这口气,你想杀我就得等下辈子了。”
洪霄九反问道:“那我要是不杀你呢?”
张嘉田一耸肩膀:“你不杀我,我就活着,还能怎么样?”
“我还以为你会去杀雷一鸣。”
张嘉田向后一靠,冷笑了:“我杀谁,杀不杀,都与你无关。你想留我一条命给你当枪使?那你也是打错了算盘。你想想,我要真是一条好枪,雷一鸣干嘛还要满世界的追杀我?雷一鸣用不了我,你就能用得了?不怕我炸膛崩了你?”
洪霄九皱起了两道浓眉:“小子,真看出你是雷一鸣带出来的人了,交人不交心,就知道个用。你跟他学坏了,你知不知道?”
张嘉田坐直了身体:“难道你不是想用我去打雷一鸣?你从昨晚就跑过来等着我,难道是等我过来交朋友的?”
洪霄九一扬眉毛一撇嘴,做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你想杀雷一鸣,我也想杀雷一鸣,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抄起酒壶向前一送:“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伸手把酒壶夺了过来:“论年纪,你算是我老大哥,第一杯酒,应该我给你倒。”
说完这话,他欠身向前,把洪霄九的酒杯斟满了。洪霄九摇晃着坐了下去,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拿起筷子又对张嘉田说了一声“请”,他自己先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里,而他既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了,张嘉田也就不必再客气——连着好多天没吃过正经饭菜了,他现在对着这满桌没了热气的本地佳肴,也饿得有些发昏。
洪霄九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忽然抬头吩咐身边的副官:“去给师长发封电报,就说我今晚在这儿再住一夜,明天回去,张师长跟我一起走。”
副官答应一声,小跑着下了楼。张嘉田见状,便停了筷子问道:“那个师长,是你外甥?”
洪霄九一点头:“对,是我外甥。”
“你这两年,一直就在你外甥家里?”
洪霄九像是被他问住了,愣了愣,然后才讲述了他这两年的经历——那一夜他被张嘉田用乱刀捅去了大半条命,鲜血淌了满床满地。而他当时认出了这刺客乃是雷一鸣身边的人,又知道这雷一鸣这些年饱受了他的压迫,如今既是敢派人来杀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是要置他于死地。
雷一鸣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却是完全的措手不及,慌乱之下,只能是逃。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肚皮被刀子扎穿了,肠子也流了出来,纵有亲信把他收拾完整抬进了汽车里,可他又哪有力量再去调兵遣将进行反击?
而且正如雷一鸣所料,他要来的那一百万军饷,也真引来了贪婪的外贼与内奸。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他隐姓埋名,钱不要了,兵也不要了,逃出直隶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了一个随从。至于他那个外甥曹正雄,倒真是他的亲外甥,外甥青年从军,从军五年,战功约等于零,直到迎来了洪霄九这位小舅舅,曹正雄才一步步的出息起来——此地位于几省交界,几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曹正雄凡事全听洪霄九的话,该打仗就打仗,该收税就收税,该招兵就招兵,该训练就训练,成绩斐然,舅舅也因此成为了外甥的灵魂。
洪霄九这一路走来,走的乃是一条血路,然而他并不渲染,只用三言两语讲了骨干,多余的感慨是一句没有。他不多说,张嘉田也不多问。一鼓作气吃了个饱,他最后问洪霄九:“这饭馆让你包了?”
洪霄九点点头:“对,专为了招待你。”
“厨子都还在吧?”
“在。”洪霄九看看他,又看看满桌的残羹:“没吃饱?再给你来一桌?”
张嘉田站了起来:“一桌不够,能来多少来多少吧!实不相瞒,我的人这些天都跟我遭了大罪,现在有了好的,我不能一个人吃独食。”说完他对着马永坤的方向一偏头:“瞧瞧我那个副官长,哈喇子都淌到脚面上了。”
马永坤当即一抹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