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一点一点的向前爬,同时忍着剧痛,把两条腿一点一点的往直了伸。
风太急了,又因为这火车是从大雨中开出来的,如今虽然雨早停了,可车顶积着一点雨水,滑溜溜的让人抓挠不住。张嘉田一边爬,一边左右的看。耳边一直在轰轰的响,他起初以为那是风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喘粗气。
这么大呼大吸着,他还感觉气不够用,夜风穿过他的短发,短发直竖,他看着没了人样,成了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终于爬离货车厢的车顶了。
前方这节车厢也开着天窗,客车厢通风良好,所以这天窗只是半开,从窗内向上透出了明黄色的灯光来。天窗开在正中央,张嘉田没法子从侧面绕过它去。依稀觉得这节车厢内似乎是较为安静,不是装载卫队士兵的所在,他便大着胆子探了头,想要向内张望一眼。
结果就在他张望的一瞬间,车里的人也正好抬起了头。
这人是林子枫!
林子枫端着一只白瓷茶杯,几乎就是抬头和张嘉田打了个照面。张嘉田心中一惊,然而未等他做出反应,林子枫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茶杯,转身在那卧铺上躺了下去。将一条薄毯子往身上一搭,他显然是要睡上一阵子。
张嘉田定了定神,然后轻轻的伸手进去拨动机关,把那天窗盖子扣了下去。而在他这么干的时候,林子枫躺得安稳,依旧是一动不动。
张嘉田在心里向他道了谢,然后爬过天窗,继续向前。在寻找到合适的跳车地点之前,他须得尽量远离货车厢。
与此同时,叶春好已经回到了长官座车里。
她的心怦怦乱跳,但是一点慌张的神色都不敢露。她不知道张嘉田是否已经逃了。他若是没有受伤,她自然不必有这种顾虑,可自己只给了他五六分钟的时间,而他——她到现在为止,依然是不知道他究竟伤重到了何种程度。
她坐了下来,暗暗估计着火车到达北京的时间,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忽然坐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扭头去看他,因为自从上了火车,他就躺在沙发上没有动过。而雷督理起身之后,像愣了似的,又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
她不知道,他方才一直在犯心慌,已经慌了好一阵子了。
这心慌来得古怪,没有来由,更像是一种直觉,可要问他究竟觉出什么了,他也说不清。下意识的站了起来,他躺得太久了,甫一起身,有点眩晕,而在天旋地转的那一瞬间,他伸手向旁边抓了一把,同时险些叫出声来。
他什么都没抓到,无依无靠的,却也重新站稳了。而那无可名状的直觉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害怕——无缘无故的,他怕了!
这里有什么是值得他怕的?此地是他的地盘,他的身边也有荷枪实弹的卫队,即便再来一次偷袭,他也有把握全身而退。那他怕什么?怕忽然间山崩地裂、世界末日?笑话!
他忽然明白过来:他怕的是张嘉田!
张嘉田还活着,活在这列火车里,可他不能让这人继续活下去,这小子太危险了,比洪霄九还要危险一万倍。
洪霄九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立过什么军功,还没有帮办的权势,而他也并没有抢了洪霄九所爱的姑娘,也并没有被洪霄九救过性命,也并没有把洪霄九打成半死。
也并没有让洪霄九知道他动了杀心,即将杀人!
这样的张嘉田,若是该死而没死的话,他下半世都不必想好日子过了!所以自己何必非要等到火车到站再处置他?此时车外两旁都是荒山野岭,他为什么不走过去一枪毙了这小子,再把这小子的尸首扔出去喂狼?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随即走向了衣帽架。衣帽架上挂着叶春好的小皮包,挂着他的军装上衣,也挂着武装带和手枪皮套。他从皮套里拔出了手枪,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叶春好见状,感觉不对劲,慌忙起身唤道:“宇霆,你干什么去?”
雷督理脚步不停,继续向外走,于是她冲上去拦在了他面前:“火车快要到站了,你又要做什么?”她急得变脸失色:“你不能这样——你把枪放下。他和你动手打架,当然是他不对,是他以下犯上,可你对他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回京之后再怎么惩治他,也都由着你。你何必要这样动刀动枪?他当初终究是帮助过我的人,没有他,我那时简直不知要落到何种田地,更没有可能去做家庭教师认识你。你就看在这件事上,饶他一命,不成吗?”
雷督理冷着脸看她:“太太,他不死,我就得死,你不明白吗?”
叶春好的嘴唇哆嗦着,拼命的摇头:“不能,他不能。他要是真敢造反,我也不能让。”
雷督理一把推开了叶春好,一边走一边喊道:“雪峰,别让太太跟着我捣乱!”
白雪峰正在紧邻着的餐车里,依稀听见雷督理喊出了“雪峰”二字,他连忙就起身跑了过来。而雷督理趁机继续前行,一路穿过节节车厢,走到了最后头。
守卫货车厢的卫兵们开了车厢门,一个内一个外的站着闲聊,忽见督理大人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了,吓得连忙一起打了立正。而雷督理径直走了进去,在汽车与摩托车之间,他转圈环顾了四周,脸上现出了疑惑神情:“张嘉田不是在这里吗?”
卫兵们连忙跟着进了来,进来之后,他们先是看遍了角落暗处,随即又一起弯腰检查了汽车底下,最后,他们直起身,一起傻了眼。
雷督理并没有大惊或者暴怒,只问这两名卫兵:“张嘉田呢?”
卫兵之一战战兢兢的抬手一指角落:“他……他原本就在这儿躺着……他、他、他可能是……逃了……”
雷督理对着他,抬手便是一枪!
这名卫兵的脑袋登时开了花,红的白的溅了同伴一脸。同伴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一个头就磕在了地上:“大帅饶命,大帅饶命啊……”
雷督理没理他,提着手枪原地又转了一个圈,他把这边边角角都看清楚了,最后抬起头,望向了天窗。
有人走了进来,一言不发的向内看,正是睡眼惺忪的林子枫。看清了地上那具尸首之后,林子枫开了口:“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抬腿踩上了汽车的机盖,弯着腰走向车顶:“告诉宝明,张嘉田跑了!”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怔了怔,然后如梦初醒一般,转身跑了出去。
雷督理等不及尤宝明和他的卫队了。
他从天窗探出了头去,可是月黑风高,他看哪里都是影影绰绰的不清楚,只知道两边都是石头山,张嘉田除非是豁出去不要命了,否则就不会往下跳。腿上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他低下头去看,结果看见了叶春好的衣袖。她不知何时追了过来,抓着雷督理的裤管求他下来:“宇霆,他是逃了吗?你快下来,像他那样走投无路的人,最是穷凶极恶,你这样露出头去不危险吗?”
雷督理当然知道危险,可长痛不如短痛,此刻的情形越是危险,他越要冒险把那个穷凶极恶之徒处理掉。一脚蹬开了叶春好的手臂,他纵身一跃爬出了天窗——一跃之下,他周身的关节一起爆发出了一阵酸痛,但这酸痛是可以忍耐的,倒是车顶的大风扑面而来,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一路匍匐着向前爬去,早年所受过的军事训练没白受,他埋头顶风,爬得竟也不慢。
爬出了十几米之后,他停了下来,隔着两节车厢,他感觉自己似乎是瞧见了个人。也许是人,也许是个别的什么东西,黑黢黢的,是趴伏着的一片影子。但他无需确认,举枪瞄准了那个黑影,他扣动了扳机。
子弹破空而飞,在车顶突出的通风口上打出了一团火星。这一枪失了准头,可那一团黑影子随着枪声忽然向前蠕动起来,显然是仓皇的要逃。
雷督理笑了一声,有点神经质,然而心中确实是涌起了狂喜——他不是热爱杀戮的人,难得会有一个敌人,能让他在开枪之时感到狂喜。
所以这个敌人真是该杀的,真是不杀不行的!
他对着那团黑影子又开了一枪,黑影子蠕动的势头似乎有所减慢,于是他激动起来,一边继续匍匐前进,一边第三次举起了手枪。可就在他瞄准的时候,有人从天而降,不但压住了他的身体,也死死攥住了他的腕子。
随即,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带着哭腔:“宇霆,放了他吧!他要走就让他走吧!我们回去好好过我们的日子,谅他也不敢再来向你寻仇。他若真敢回来找你,我跟他拼命。”
雷督理用力扯开了她的手,对着前方又开了一枪,同时回头大声喊道:“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弄回去!”
后方已经上来了人,这人胆子大,敢在车顶上逆着风走路,正是尤宝明。尤宝明三步两步的跑过来硬拽起了叶春好,而雷督理随即也起了身,攥着手枪直接走向了前方那团黑影。哪知他刚走了几步,叶春好挣脱了尤宝明的束缚,起身追上去从后方抱住了他,同时撕心裂肺的对着前方喊:“跳!快跳啊!”
张嘉田——一直像一团黑影子一样蛰伏着等待机会的张嘉田——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向旁一滚,坠入了火车道下的黑暗之中。
雷督理对着下方一口气打光了枪中子弹,随即猛的转身面对了叶春好,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叶春好猝不及防的挨了一巴掌,顺着力道向旁踉跄了一步,穿着高跟鞋的脚一扭,登时就往车下栽去。雷督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抓住之后,把她往尤宝明怀里一搡,同时大声吼出了命令:“停车!搜查铁路沿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