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出门上了汽车,一只手狠狠摁着心口那里,就觉着自己的心脏紧缩成了一只坚硬的小拳头,不是伤心,也不是得了什么心脏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映到了肉体上。
这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她说不清楚,或许就是由她和雷督理的那一场冷战而起。她没亲人,丈夫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偏她和这丈夫还是自由恋爱结婚,她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他。越爱他,越关怀他,越把一颗真心给他,越受了他的制。他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连他的脾气都没摸清。
没摸清,也摸不清。表面上,她是不怕他的,可私底下,她已经养成了对他察言观色的习惯——她那个娘家虽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在太平时候,还是一团和气的。她没有家庭斗争的经验,纵是有了那个经验,也没有那个习惯和精力。所以她只盼着雷督理不要闹,如果一定要闹,也不要大闹。
她也真是怕了他了。
汽车开到了俱乐部后身,她下车进了账房。先前她做叶秘书的时候,这账房里的先生们就已经对她是很恭敬,如今她从叶秘书进化成了雷太太,先生们越发把她当成皇后那样来对待。她犯不上对这些老狐狸们耍威风,先前是怎样的做派,如今还是怎样。把这一个月的账本子翻看了一遍,她看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但是只做不知。做事不能太绝太清楚,这是她渐渐悟出的道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后离了账房,她又去见了天津大洋公司驻京办事处的经理,闲谈了几句。一边谈着,她一边忽然生出一个感想:雷督理并不禁止她与男子接触,也允许她在社会上活动奔走,自己若是当众谴责雷督理封建的话,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同情的。
过了中午,她回了家。回家之后,也没敢张罗着往张家去——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吧,她全听雷督理的。
她犯不上为了个张嘉田,去往丈夫的枪口上撞。
凉凉快快的往一张躺椅上一躺,她喝茶望天,自觉着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硬拳头似的心脏慢慢松弛柔软了,她心里还存着许多件要紧的心事,愉快是不能够了,但身体终究是舒服了些许。
舒服了没有几分钟,她忽然一挺身坐起来,使唤小丫头道:“把我的皮包拿过来。”
小丫头立刻跑去取来了她的小皮包。她打开皮包向内摸了摸,摸到一把小钥匙,又摸到了一只小药瓶。把药瓶拿出来瞧了又瞧,她看上面贴着标签,标签上印着英文,每个单词都是长长的,让她完全认不出。于是她攥着药瓶跑上楼去,开始去查英文词典。
她不是博学之士,查词典查出了一头的热汗,正在数着页码翻来翻去之时,房门一开,雷督理却是进来了。
雷督理是悄悄的走进来的,等她察觉到时,他已经紧挨着她站了住。目光从那个小药瓶转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不说话,对她单只是看。而她仓皇的回了头,先前松弛的心脏猛然又揪紧了,紧得让她几乎感到了疼痛。
“吓我一跳!”她的语气并不很惊,但脸上也没来得及放出微笑。
雷督理伸手拿起那只小药瓶,掂了掂,药瓶是空的,没什么分量:“怎么还学会搜查我的柜子了?”
叶春好方才忘记了坐下,一直是在弯着腰翻书,这时便直起身来答道:“我不是搜查你的柜子,我是去找你的印章来用,结果看到你那柜子里锁着这么一大盒药瓶。”
雷督理笑了一下:“然后呢?”
叶春好对他是问心无愧的,所以不管他怎样阴阳怪气,她只是以着一贯的态度说话:“我平时也没听说你有什么需要长期服药的病,就拿了个空瓶子出来,想要查个究竟。”
“查明白了吗?”
叶春好停顿了一下,脸上隐隐的泛出了一点红色:“我没觉得你有这方面的毛病,我一直觉得你很健康。”
雷督理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微微俯身偏着脸,去看她的眼睛:“你真这么觉得?”
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你好端端的,却要吃这种药,我觉得你这行为,真是近乎于无知兼无聊了。”
雷督理直起了身,对着她摇了摇头:“我不是没事找事,吃了药来玩儿。我是真的感觉自己——”
说到这里,他皱了眉毛:“玛丽是不肯给我生,那就不用提了,可那个林燕侬为什么也——”
这两句话,都让他说得有头没尾,但叶春好听明白了。
“兴许就是因为你乱吃药,耽误了呢!”她抓住雷督理的一只手,正色说道:“若是我们命中有儿女的,那怎么样都会有,若是没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许你再乱吃药了。除去生儿育女的事情不谈,其余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更红了:“其余的……对我来讲……”
斟酌来斟酌去,她还是觉得下文那话无法出口,索性一转身背对了他:“不说了,反正夫妻感情好不好,在乎于心,和那事没有关系,你就好好的听我这一句话吧!”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却是没有等到雷督理的回答。忍不住转过身来,她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宇霆?”
雷督理向她一笑,笑过之后,从她手中把手抽了出来:“你少管我的事。”
说完这话,他转身向外走去。
叶春好看着他的背影,眼睁睁的看,知道自己今天又把他得罪了——自己一点坏心都没有,完全是要为了他好,然而还是把他得罪了。
雷督理下午冷冷淡淡的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他携着叶春好往张宅去时,不知是谁把他哄高兴了,他瞧着叶春好,脸上又有了那真心实意的笑容——是不是真的笑,叶春好一眼就能瞧出来。
叶春好也不奢望着他能“听话”了,只要瞧见他这样兴致勃勃的,她就也跟着轻松欢喜了起来。及至进了张宅的门,雷督理立刻就被一盆火似的张嘉田笼络了过去,她看在眼里,也觉得非常好,甚至有了闲心问道:“二哥,小兰芳真来了吗?”
张嘉田连连点头,然后对着她和雷督理笑道:“不止是小兰芳,还有好几个名角儿。正好,这花园子里有现成的戏台,上下把电灯一装,亮堂堂的,比正经戏园子还好。”
叶春好听到这里,只是微笑。而雷督理对于名伶的兴趣并不大,单是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留意观察着这宅子里的人。
宅子里的人,都是张嘉田的人——张嘉田从文县调过来的人。
这时候,魏成高参谋长带着一群有头有脸的军官们问讯赶了出来,瞬间就把雷督理团团的围了住。除此之外,政界的名流们落后一步,这时也迎上来了,此起彼伏的向雷大帅问候。雷督理对着四面八方含笑颔首。而叶春好虽然并不怕男人,这时却也不动声色的悄悄退出了人群——政界名流之内,不知是哪一位吃了蒜,气味实在是熏人得很。
这些人寒暄笑语,是乱哄哄的,及至到了晚宴时节,依然是乱纷纷,幸而是乱中有序,并非一乱到底。及至众人吃饱喝足了,便走去花园子里看戏。戏台前方摆了几副特别精致些的桌椅,尤其是正中央的桌子后放了一架长沙发,分外的柔软舒适,显然是雷督理夫妇的座位。
张嘉田引着雷督理走过来坐下了,一手扶着沙发靠背,他俯下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瞄到身旁走来个人,便抬头问道:“什么事?”
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脸红疙瘩,倒是军装笔挺,垂手站着,瞧着也挺有规矩。上前一步凑到张嘉田身边,他开口先唤了一声“干爹”,然后才嘁嘁喳喳的说起话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张嘉田听完了,随口发话打发了他走,然后俯身要继续对雷督理说话,雷督理却是抬头向他笑问:“你才多大,给人家做干爹?”
张嘉田也笑了:“我年纪是不大,可架不住我官大啊!您忘啦?那时候我还想给您当个干儿子呢!”
雷督理饶有兴致的看他:“记得,我驳回了。怎么,现在还想再试试?”
张嘉田摇了头:“不了,您这岁数摆在这儿呢,我就是认了您做爹,外人瞧着也不像,还兴许被人传成笑话。”
雷督理和颜悦色的反问:“笑话?谁敢笑话帮办大人?”
张嘉田乐不可支的抬手一指雷督理:“甭说别人,现在您自己就已经笑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用手直指着雷督理的脸,叶春好在一旁看着,身不由己的就向上一起——起到一半,她顺手理了理裙子下摆,又坐了回去,伸手去摸茶壶:“二哥,这茶怎么是凉的?”
张嘉田走去端起茶壶,手指关节碰触到了壶身,烫得他手一抖。但他没言语,甚至也没看叶春好,只笑呵呵的答道:“我让人换一壶去!”
他走了,留下雷督理扭头望向叶春好,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替他遮掩。”
叶春好来时饿了,方才在席上没少吃喝,胃里沉甸甸的都是饮食。此刻听了雷督理这句话,她只觉着心中一翻腾,但是脸上依然淡淡的没脾气:“怎么又怪起我了?我遮掩什么了?”
这话说完,她像忍无可忍了似的,把脸转向了那金碧辉煌的戏台,就觉着腹中混乱,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