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督理夫妇二人,好的时候是蜜里调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当是雷督理过了新鲜劲儿,懒怠再惯着新太太的小脾气。对于雷督理这样的人物来讲,这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没有一个伶俐人晓得过来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总在书房里住着,而书房并不是个合适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劝解他道:“大帅,您还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着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问道:“这话是她让你跟我说的?”
白雪峰笑着摇了头:“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来了而已……”
“滚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说,领命而滚。滚了没有三分钟,却又回了来:“大帅……”
雷督理一瞪眼睛:“谁让你回来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违抗大帅的命令,是外面来了位客,专为拜访大帅而来,不知大帅见不见。”
“客?什么客?”
白雪峰笑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枫的妹妹。昨天她过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给她送份礼吗?我昨天把礼物送过去,结果人家今天道谢来了。”
雷督理本没有兴趣见任何人,但因为来者是林子枫的妹妹,看在林子枫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况且那个孩子细胳膊细腿有气无力的,从家里跑到这里,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自己一面不露,也有些对不起她这份心意。
想到这里,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领过来吧!”
林胜男抱着一只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战战兢兢的跟着白雪峰往书房楼里走。先前她只独自到同学家里做过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来道谢,她是死也不敢往这督理府里进的。
她随着白雪峰进了楼内的小客厅里,怀里依然抱着那只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很是亲切:“你带的这是什么?”
她垂头喃喃答道:“是……回礼……”
白雪峰哑然失笑,而客厅的珠帘一动,正是雷督理走了进来。林胜男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来,连忙对着他深深的一鞠躬:“大帅好。”
然后她直起腰,还抱着那只大相框。
雷督理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着一套墨绿洋装,配着墨绿平跟漆皮鞋,显得苗条白皙,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稚嫩。
“你好。”他难得招待这样的小客人,态度倒是称得上亲切:“雪峰说,你要来向我道谢?”
林胜男一点头:“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当。所以、所以……”
她紧张的红了脸,说话也说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问道:“是你哥哥逼你来的吧?”然后他对白雪峰说道:“子枫自视甚高,狂得把谁都不往眼里放,反倒逼着个小丫头讲起礼数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哥哥没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然后她把怀里的大相框向前一送:“这是我绣的一点粗东西,送给大帅做回礼,还望大帅不要嫌弃。”
雷督理接过了那个大相框,除下了外面的包袱皮一看,发现这框子里面嵌的是一幅湘绣,绣的是小小一幅花鸟。东西不大,但很精致,干干净净的,瞧着也很悦目。雷督理将它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然后问道:“你自己绣的?”
林胜男看他像是很满意于自己这一幅作品,心情立时轻松了好些:“是的,绣得不好。”
雷督理坐了下来,把相框子递给了白雪峰:“找个地方把它挂上,这东西绣得不赖,可以见人。”他见林胜男还站在那里,便一指旁边的沙发:“请坐。你今天不上课?”
林胜男规规矩矩的坐下了,答道:“今天是礼拜天,没有课。”
雷督理对着个孩子,自然要谈些孩子话:“功课忙不忙?”
这话是林胜男答得上的,所以她抬了头,态度从容了许多:“不算忙,就是礼拜一到礼拜三的课多,有一点儿忙。”
“你哥哥念书不错,你的成绩也很好吧?”
林胜男微微笑了:“不好的,马马虎虎。”
“学校里期末大考,你能排多少名?”
林胜男低下头,小声答道:“上回排了第三名。”
“正数还是倒数?”
她立刻抬了头:“当然是正数呀!”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冒失,又红了脸,雷督理却是笑了起来:“我也在洋学堂里念过书,也考过第三名,可惜是倒数。”然后他向前欠了欠身,又道:“爱学习是好事,书念到肚子里,迟早都是有用的,只是要量力而为,不要太熬心血,若是为了念书累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我哥哥也总这样说我。我在家里读书,他看见了,就要赶我出去做运动晒太阳,可我真出去了,他又担心,怪我乱跑。”
雷督理说道:“我这里有个后花园,你没事可以到里面玩玩。那个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足够你散步的。公园游艺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确实是不适宜女孩子去。”
林胜男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白雪峰这时放好了那幅湘绣,送了咖啡糖果进来。她起初不好意思吃,后来见雷督理自己连吃带喝的,这才端起咖啡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抿过这一口之后,她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大帅的款待,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就不叨扰您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便让白雪峰去安排汽车送她回家。等她走了,他含着一块硬糖坐在沙发上,倒是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家里外头的破事都让他烦透了,他宁愿听她扭扭捏捏的说些孩子话。那话新鲜,可爱,足够给他解闷的。
林子枫傍晚来了一趟,没什么要紧的事,纯粹为了来而来,仿佛是要对雷督理做出某种监督。雷督理不在,于是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对着墙上那幅湘绣看了又看,看过之后,也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先去看过了母亲,然后进了妹妹的屋子。林胜男正在读书,见他进来了,开口便道:“哥,你给我买一种外国糖好不好?糖纸是黑色的,上面印着黄字。”
林子枫被她说得一愣:“嗯?怎么想起要糖吃了?”
“我今天到雷大帅家里去,他家里就有这种糖。这糖肯定好吃,雷大帅连着吃了好几块呢,我看着都馋了。”
林子枫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不吃?”
“我不好意思嘛。”
林子枫在她跟前坐下了:“好好好,黑糖纸印黄字,我记住了。今天大帅对你怎么样?”
“很好。”
“你们聊了什么没有?”
“他问我学校里的事,夸我学习好来着。他还说他念书的时候,考了倒数第三名。”
“哦——”
长长的“哦”过一声之后,林子枫又问:“将来你再见了他,总不会再怕了吧?”
林胜男笑着摇了头:“不怕了。”紧接着,她又想起一句话来:“雷大帅还说,让我没事到他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去。”
“那你就去。”
“不。我又不是他家的亲戚,哪能无缘无故的跑到人家里去散步呢?”
“你可以去。雷府人少,你去了,也碍不着谁的眼。”
林胜男把目光移到了书本上:“那我也不去。”
“真的可以去。”
“不,我怕人家笑我厚脸皮,一让就去。”
“我带你去呢?”
“那……”林胜男翻了一页书:“再说吧!”
林子枫把话谈到这里,便转身出门,坐了汽车上街去买糖。人是在汽车里稳稳当当的坐着,灵魂却是险伶伶的走在刀刃上,也不知道这一步应不应该走,走得值不值。
天黑之后,他空手回了来,没有找到那黑纸黄字的外国糖。
第二天,他上午在秘书处混了一个小时,下午又来了雷府。进入书房之后,他先找到了白雪峰,白雪峰告诉他:“昨夜还是没回去。”
林子枫笑了一声:“不会又要闹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是又惊又笑:“那可真成笑话了。”
林子枫离开白雪峰,到楼下的小客厅里去,一掀帘子就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在睡觉。蹑手蹑脚的走进去,他在沙发旁停下了,弯腰去看糖盘子里剩下的几枚糖果——果然都是黑纸黄字的包装。
他伸手拿了一枚——刚拿起来,雷督理就睁了眼睛:“干什么?”
他答道:“大帅醒了?我是来——来拿一块糖。”
“拿糖干什么?”
“舍妹昨天回家去,说是这里有一种糖很好吃,要我去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糖,所以过来看看。”
雷督理重新闭了眼睛:“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何至于让你这么做贼似的吓唬我?”
林子枫没理会他的训斥,问道:“大帅还没有和太太合好吗?”
雷督理一翻身坐了起来:“混账!用你管我的家务事?”
他怒他的,林子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是想劝大帅想开一些。”
雷督理瞪着他,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烦人——他烦人,白雪峰也烦人,虞天佐也烦人,他的政敌们更烦人。叶春好倒是不烦人了,她干脆的躲了起来不见他,居心更险恶!
于是他起身就走——他不能再和这些人在一个家里呆着了。
雷督理走到了自家大门口,迎头撞上了张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