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田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一颗心登时寒了七八分,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没事人似的,又带着他上专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的瞄着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专列开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鸭绒被窝里,一声不出。张家田在隔壁餐厅里坐了片刻,有心也去打个盹儿,但总觉得有件沉重心事放不下,无论如何睡不着。
车厢内亮着黯淡的小壁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但是足以让人看清道路。张家田蹑手蹑脚的推门进了卧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没睡,然而他刚一凑到床前,就瞧见雷督理把眼睛睁了开。
雷督理一贯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张家田习惯了,也没有吓一跳,单手扶着床头弯着腰,他看着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来,为的是能让床上的雷督理平视自己。
“大帅。”他低声说道:“我白天那话,真没别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埋在鸭绒被子里,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我听着,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张家田连连的摇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刚到您身边几天啊,难不成因为您对我挺好的,我就昏了头,想要上天了?”
“我身边昏头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见!”
张家田见他怎么着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谁爱昏头谁昏头,反正不是我。”
“真的?”
“真!”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张脸:“你发誓。”
张家田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话骗大帅,明天就横死在大帅眼前!”
“今天不骗,将来呢?”
“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哪天骗了您,哪天让我遭雷劈!”
黯淡灯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的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学了坏。”
他又伸手拍了拍张家田的脑袋:“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补偿补偿你。”
张家田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不会说话。”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张家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上火车的时候,自己是既没看见卫队长,也没看见卫队。
雷督理又轻声笑了一下:“这回我又把他欺负了。”
张家田陪着笑,没敢回答,怕再说错了话。
张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轻松,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对付着睡了一觉。
翌日到了保定,他这回跟着雷督理进了一座大军营。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营里和一帮军官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在操场上看大兵们列队齐步走。等到大兵们操练完了,雷督理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颠颠的跑回了办公室里,却见雷督理坐在一张大桌子后,正在凝神听林子枫说话。林子枫是雷督理的秘书——雷督理有好些个秘书,各司其职,照理说,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枫。张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枫这人记住了,知道他与众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将来也会是雷督理的心腹。
见他来了,雷督理让林子枫出了去,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给你个玩意儿。”
张家田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禁怔了怔——在这之前,雷督理可没这么亲热的叫过他。及至看清了那个“玩意儿”,他更是一惊。
那个玩意儿,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哟!”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枪?!”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要不要?”
张家田一把就将手枪抓了起来——当然要!手枪可是件厉害宝贝。别说真开枪,单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够把人吓个跟头了。
雷督理又问:“会用吗?”
他把手枪紧紧攥住了,低头看看,抬头再对雷督理笑笑:“不会,但是一学就会了。”
雷督理答道:“废话!”
张家田在这军营里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有时间就跑去靶场练习射击,第一天,雷督理身边的一名副官过来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时间,他便学去了那副官的毕生武学。第二天,副官偷懒不来了,这更合了他的意,因为那副官满脸的不耐烦,明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当听差的。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超然,对于那名副官,居然会有“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胸襟。
到了第十天,他那累肿了的手腕子已经消了肿,又见自己这射击的成绩也是够漂亮了,便大了胆子走到雷督理面前,说道:“大帅,您下午有没有闲工夫?”
雷督理问道:“干什么?”
“我练了十天的枪,打得有点儿准头了,想请您瞧瞧。”
雷督理背对着他站立了,望着窗外沉默许久,末了一回头:“明天下午吧!”
张家田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心想明天下午也不错。哪知道雷督理转身走到了他面前,却是说道:“明天下午看你打靶,今天晚上我们要走。”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今天晚上……走?”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出去散布消息,就说我明天下午要去靶场看你打靶。”
张家田本是满脸笑意,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大帅,到底是怎么了?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雷督理对着他一招手。
他当即弯下腰去,就听雷督理对自己耳语:“刚得了消息,这里有人要造反,咱们得提前走。”
张家田登时把心提了上来,抬手摸上腰间那把手枪,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大帅别怕!我会使枪了,我能保护您。”
雷督理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午时分,张家田露了面,摇头晃脑扭脖子的锻炼身体,还要和旁人比试枪法,于是众人都知道这姓张的小子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督理大人明天要亲自考察他的枪法,他就又得意又慌张的坐不住了。
如此表演到了入夜时分,军营是个早睡早起的地方,天一黑也就渐渐安静了。张家田紧跟着雷督理上了汽车,后方又跟了一辆卡车,满载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军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火车站。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坐上雷督理的汽车,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欣赏这汽车里面的模样了。雷督理坐在中间,左边是他,右边是林子枫秘书,前头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白雪峰副官长。林白二人都是雷督理的亲信,张家田一手隔着衣裳摁住腰间手枪,没想到自己能混到林白二人那个阶层里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从天而降几个刺客,让自己一枪一个全毙给雷督理看。自己再不露几手,就对不起雷督理对自己的厚爱了。
然而他们这一行人平平安安的下了汽车,平平安安的上了火车,并没有刺客从天而降。
火车开动,一路哐当哐当的往北京驶去。张家田把眼睛贴近了车窗向外看,就看窗外黑沉沉的,上无星光,下无灯火。回头再看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举止异常,守着一张钢丝床,居然没有躺着。
不但不躺着,还要背着手在地上来回的走。走着走着停下来,他抬头支使张家田:“去,给我找点儿吃的。”
张家田慌忙跑去了餐车。餐车上是永远有厨子坐镇的,但此刻不是饭点,只有面包黄油是现成的。张家田就把这两样端了回去,又给雷督理倒了一杯热茶:“大帅饿了?”
雷督理没回答。抬腿把一只脚踏到了桌旁的硬木椅子上,他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嚼一边又喝了一口热茶。张家田从没见过他这么粗豪的吃喝过,几乎看傻了眼。而雷督理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大半个面包之后,抬手一抹嘴,随即放下脚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个长方形大皮箱。
皮箱盖子没锁,一掀就开。张家田凑近了一看,只见里面垫着红绸子衬里,摆着五六支长短枪,每支枪都配了皮带枪套。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呢子大衣,脱了里面的西装上衣,又脱了衬衫外的毛线背心。张家田看他这意思像是要打赤膊,连忙要拦:“大帅别脱了,今晚儿可真是有点儿凉。”
雷督理没理他,弯腰捡出一支手枪,挎到了自己身上。
挎完一支,再挎第二支,雷督理像要开手枪展览会似的,绑了自己满身的手枪,然后把呢子大衣重新穿了上。手枪乃是沉重的东西,雷督理平时瞧着体虚气弱的,如今身上平添了几十斤的分量,居然若无其事,一手系着大衣扣子,一手扶着车窗,他探头贴了玻璃往外看,一边看一边说道:“叫白雪峰!”
张家田当即跑出去,把白雪峰副官长叫了过来。
白雪峰副官长平日是个稳重的人,领命来到了雷督理身边,他敬了个礼,然后站在雷督理身后,也探出头去,随着雷督理一起望向了窗外。
两人就这么默然看着,只看了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过后,雷督理扭头看白雪峰:“怎么回事?”
白雪峰仿佛是很困惑:“大帅,这不应该啊,我是亲自——”
就在这时,车窗玻璃爆出一声脆响,一粒子弹从他们二人之间直飞了过去,贴着张家田的鬓发射进了车厢墙壁内。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雷督理大喊一声趴了下去:“怎么回事?”
白雪峰也护着脑袋弯下了腰:“不是咱们的人!是刺客!”
就在这时,枪声由远及近的密集了,车窗玻璃全被扫射了个粉碎。张家田吓得慌了神,就听雷督理吼道:“这是有伏兵——火车别停,赶紧开过去!”
话音落下,车头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震得这边三人身心一颤。列车随着惯性继续行进,冲入了一团冲天的大火球中。张家田眼看着那火随风势,从洞开的车窗中卷了进来。火舌巨大耀眼,熊熊的舔向了地上这三个人,张家田不假思索的往雷督理身上一扑,同时就觉着身上头上刮过一阵热风。眯着眼睛扭头望过去,他见车内的窗帘帐幔全燃起来了,车厢已经成了个方方正正的火笼子!
这时,他身下的雷督理奋力一拱,硬把他从上方拱了下来。爬起来一手拽住了他,雷督理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卧室外面的狭窄过道里。
过道里也到处是火,但过道尽头便是车门。雷督理松开了张家田,撒腿就往那车门跑,张家田跌跌撞撞的追上了他,发现他已经打开了车门。火车的速度丝毫未见缓,大风呼呼的猛灌进来,雷督理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拎着一把手枪。扭头看了张家田一眼,他随即纵身向外一跳。
车外除了火光就是黑夜,火车道下的情形,是一点也看不清楚。张家田非常怕,觉得自己这简直是在赌命,可因为背后就是大火,况且前头的雷督理已经跳下去了,所以把眼睛一闭,心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就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