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夏研却没有想过,若是真的在意亲娘,怎么会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曾过问一句。便是蒋超平日里再忙,打发个小厮过来瞧瞧情况也是好的。正如当初蒋阮被送到庄子上受人欺凌一般,这些人也正是看蒋超对夏研并不怎么上心的态度才敢如此胡作非为。蒋超还没有那么蠢,自然知道夏研被送到庄子上很可能被人欺负,可他却无动于衷,这个人内心的自私已经到了极点。夏研虽然狠毒,却还算一个用心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蒋超两兄妹铺路,可惜这两兄妹都一样自顾自己,并没有将这个亲娘放在心上。
蒋超看了一眼夏研,突然道:“母亲,妹妹死了。”
夏研一愣,震惊的看着蒋超。
蒋超却继续道:“她中了别人的计,惹怒了父亲,父亲要送她去庵里做姑子,她不肯,趁着夜里逃了出来被抓到盗贼窝,被人侮辱自尽而死。”
他一字一句说的平静,却字字句句都在夏研心里戳刀。夏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惨叫,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有两行眼泪不停的掉下来。
“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她艰难的问。
“我保护她?”蒋超冷笑一声:“我如何保护她?母亲身为我和妹妹的娘,不应该保护我们么?你知道妹妹是怎么中了别人的计么?妹妹想要勾引锦英王自甘为妾!母亲可知道妹妹堂堂嫡女为何要自甘为妾么?因为母亲的名声坏了,到现在还没有人向妹妹提亲!蒋阮那个贱人已经得了太后赐婚给锦英王。而妹妹却要因为母亲德行的败坏而无人问津,妹妹如今的死都是母亲一手造成的!”
夏研浑身巨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蒋超。当初那件事情她分明就是被人算计了,纵使别人怀疑她的德行,蒋超是她的亲生儿子,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却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名声被毁,蒋超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这件事时时成为别人中伤他的把柄。今日蒋超指责蒋素素因为她而死,其实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恨!他怨夏研!
“不……不是我…”夏研道。
蒋超摇头:“这都不重要,母亲,只是我答应过妹妹,要给她报仇,如今那锦英王和蒋阮品级都高于我,唯有我仕途进益,才能给妹妹报仇。”他看向夏研,目光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而母亲,只要你在一日,我便有被人诟病的理由,永远无法堂堂正正的升迁。”
夏研足足过了半晌才明白蒋超话里的意思,她像是不认识一般的盯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你…要我死?”
“母亲既然如此疼爱我兄妹,我也要圆妹妹一个心愿,如今的确是想不到别的办法。”蒋超声音低沉,却没有一丝愧疚:“母亲是聪明人,总不愿意蒋阮那个贱人爬到儿子头上吧。”
“孽子……”夏研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滚!”
蒋超摇头:“儿子这次来,只是因为血浓于水想要让母亲舒服一些罢了,母亲如此不领情儿子也得作罢。只是……有些事情,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不是吗?”
“你要杀我?”夏研瞪大眼睛。
“不,我相信母亲会想明白的,不是么?”他缓缓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却再无从前的明朗姿态,灯火之下犹如疯狂的野兽。他道:“这屋里的房梁可足够高,母亲,以一命换一个清白的名声,母亲知道怎样最划算?”
他径自走出门。
……
天气越发的冷了。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空气也新鲜了许多。紫苏推开窗,窗前的枝头还残留着昨日夜雨留下的雨珠子,晶莹剔透,打着个旋儿,掉到底下的泥土里。屋里顿时充斥着一种雨后泥土特有的芬芳。
蒋阮梳洗用过早食,方走到窗前,露珠便匆匆忙忙走进屋,将手里的玫瑰酥茶放到桌上,眨了眨眼睛看着蒋阮,忽然低声道:“姑娘,大夫人没了。”
蒋阮“嗯”了一声,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露珠端回来的玫瑰酥看起来颜色极为鲜美,发出一点淡淡的粉色,在早晨的日头下,越发的显得有些润泽可爱。她慢慢捻起一块,雪白的指尖噙着点心,便显出一点独有的娇媚来。
露珠继续道:“二小姐也没了,五姨娘也没了。”
接连死了三个人,蒋阮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到结局一般。似乎眸中还极快的闪过一丝厌倦,不过这神情实在太短暂,并没有人注意到。
“王爷手下的探子亲眼瞧见的,”露珠有些着急蒋阮的反应,极快的说道:“是二少爷带着人马去找到了二小姐,却不知怎地又杀了二小姐,回府后对老爷说二小姐被山匪掳走自尽了。至于五姨娘,是自个儿吞金死的。”露珠想了想:“那大夫人便是有些奇怪了,听说是昨儿个晚上二少爷去庄子上探望夫人,半夜里便被人发觉一根白绫自尽了。不过此事暂时老爷不让声张,到也不知道为什么。”
蒋阮淡淡道:“不奇怪,如今府里一来便死了三人,红缨便罢了,左右只是一个姨娘。蒋府的嫡出二小姐和蒋府的夫人一同暴毙,难免会引来有心之人的猜测,如今蒋府已经在京中流言非浅,我父亲如此谨慎,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露珠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可大夫人为何要自尽?还有那二少爷,就为了要二小姐解脱便痛下杀手,这也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蒋阮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语气带着让人心惊的寒凉:“他可不是让蒋素素早日解脱才这般做的。他只是不想让蒋素素成为他仕途上的绊脚石,蒋素素活着一日,日后就可能成为他被人诟病的证据,我二哥一心想要往上爬,当然要亲手将这证据毁灭了。”
露珠倒吸一口凉气,她是没想到这么多。因为蒋超两兄妹不管待蒋阮如何,两人总是站在统一战线上,亲兄妹的感情也不是假的。谁知蒋超却能为了一己私欲将自己的妹妹弃而杀之,实在是不可谓不可怕。
露珠虽然出身市井,见识比紫苏和连翘也要广阔一些,可到底生性本善良,想不到这些黑暗腌臜的事情上,对于人性,也总是持着人性本善的观点。蒋阮却不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极度怀疑人性,坚信人性本恶,别人很难考虑到的事情,到她这里,就是自然而然能想到的。
她继续道:“至于夏妍的死,也不过是受了蒋超的挑拨罢了。我这位二哥如今也算是破罐破摔了,他这么不顾后路,明显是要放手一搏。怕是很快,就要干一桩大事了。”
露珠听蒋阮这么一说,心中一惊,道:“那他们可是准备对付姑娘了?”
“就怕他们没有动作。”蒋阮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看在露珠眼里却是有些发冷,她道:“我也很想看看,这一场,谁又是赢家。”
露珠没说话,片刻后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道:“姑娘,奴婢听锦二说,再过不了五日萧王爷就要出征了。”
蒋阮微微一顿,垂下眸,五日,这样快么?
……
萧韶正在书房里看折子,边疆快马传书过来的军情里处处皆是危机,只是瞧着便已让人感到局势的紧张。蒋信之下落不明,关良翰又负了伤,军中士气低落,偏天晋国军队不知怎的屡次改换战术,直打的出其不意,再这样下去,仅剩的军队也要全军覆没了。
他的左手边是一副行军布阵图,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要控制全局。世人皆道锦英王少年英杰,统管十万锦衣卫,却无人见过他决胜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之间的睿智。从京城到边关一来一去也要一个多月,如今只能暂且提笔写下防御的法子送到边关,暂且撑上一撑,待他亲临战场,再杀敌军措手不及。
屋里悄无声息,锦衣卫全部都退了出去。他已经一夜未曾合眼,仔细专研敌军的行阵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东西。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萧韶心中一动,鼻尖闻到一股食物的香气,看见来人却是有些意外,蒋阮托着点心和粥自个儿来了。
这些日子,她虽然住在锦英王府,两人之间却恪守礼仪,不曾做出个什么逾越的事情。更何况,萧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白日在外头奔走,夜晚回来也是研究军法布阵,两人连面也很少碰见。蒋阮更是个冷清的性子,在锦英王府每日过的也算舒心,却是连院子也不愿意出的。
不想如今蒋阮却亲自来了,萧韶微怔之间,蒋阮已经走到他身边,将点心和粥放下来,道:“厨房里做的桂花糕和鸡肉粥,我尝过了,味道很好,吃吧。”她做这一切做的无比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了。萧韶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动作。
“你一天没有吃东西。”蒋阮道:“你想饿死在自己府上?”
蒋阮平日里待人总是温和的,面上也总是维持着一副微笑的表情,这便让她的五官显得生动而明艳。然而仔细去看时,那笑容却并未到达眼底,仿佛只是一张做的极好的面具,到底是让人感到了淡淡的疏离。而她情绪外泄的时候极少,除了亲近的人,甚至面对蒋信之时,她也是安慰的表情居多,不曾有过什么特别不悦的神情。
她骨子里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但无论是爱或憎,都掩藏在微笑的表情下。这便让她的微笑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同是微笑,表达的意义大抵不一样。譬如说眼下,分明是笑着的,只是那目光里的嗔怪和不悦终于还是被某人看在了眼里。
萧韶“嗯”了一声,随即接过蒋阮手里的勺子,慢慢的舀了一口粥尝了一下,只觉得今日的粥尤其鲜美,萧韶很快喝完了粥。
蒋阮在他对面坐下来,问道:“听说你快出发了?”
她问的如此生硬,萧韶却也没觉得什么不对,答道:“不错。”
“你……务必小心。”蒋阮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总归日后还是要嫁给眼前这个人,不管他到底如何,如今看来,萧韶一直无条件的帮助她。此生她不再轻易相信人,萧韶却是个例外。她顿了顿,道:“我会替你守好锦英王府的。”
萧韶再次被她的话震住,忍不住抬眸看向她。
蒋阮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韶自是清楚,自当初第一次遇见她时萧韶便看的清楚,这个少女冷静果断,狠辣无情,全身充满戾气,她似乎有很多秘密,将自己的内心固执的封在一个角落。看起来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事实上却不尽然。她为了蒋信之不顾性命豁出一切,也为了保全赵家不惜自行疏远,甚至连宫里不过一面之缘的叶沛也会出手相助。她其实是一个极护短的人,不过能让她护着的人太少了。
今日她这番话,其实是一个承诺。这是对他的承诺,她在说,锦英王府从此将成为她责任的一部分。我会替你守护它的……
面前的少女明眸皓齿,她本就生的眉目如画,不同于蒋素素的清丽,五官无一生的不精美,如今渐渐蜕去稚气,已然显出几分绝代风华来。那双莹润的如同山涧清泉的水眸在眼尾处若有若无的一勾,便自成一道绝佳的媚色。而浅浅笑起来的时候,似乎天上的落霞都映入了她的眼中。
萧韶自认此生见识过无数美人,这一刻,也忍不住承认,面前的少女,的确担得起“祸国妖女”四字。若是她有志在此,悉心勾引一番,碰上那爱慕美色的帝王,怕是真的会因为她而倾覆江山了。是以有时候连他也并不自信,仿佛这人随时会被人抢走般。
“你不需要做这些。”萧韶看着她道:“锦英王府会护着你,若是护不住,你也大可不必为此费心力。”
蒋阮骨子里是护短的人,萧韶更是。当初十万锦衣卫无头领,萧韶年纪尚小,皇帝不敢将大权轻易交到他手上。锦衣卫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当时所有人说这样一支精锐的人马,偏生只效忠锦英王府,想要真心收服太困难,众人猜测帝王最后会解散这群人马。流言甚嚣尘上下,锦衣卫的日子也变得分外艰难。从前被他们压制的军队士兵纷纷倒打一耙,落井下石。那时候是萧韶自己站出来,以自己深入东夷国计杀叛军首领为条件,保住了锦衣卫。他可以为了锦衣卫中一个小小的暗卫掀翻一个王府,也能为了自己一个手下的枉死跟权贵不死不休。萧韶的护短众所周知,也因此,锦衣卫们敬他,爱他,甘愿为他赴汤蹈火。
从某种方面来说,他和蒋阮,其实很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