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这世界并不是那么美丽,无论景色,还是人心
梁代文大步流星地朝休息室走过去,顾逸站在安全出口,从前觉得机器人感受不到,猫可以在身边没有顾忌地绕,悠闲地白天懒洋洋睡觉,晚上再偷偷出来看几眼,挠挠裤脚蹭蹭手心,试探主人的反应。本以为安全,主人却早早就猜透了猫的心思,躲藏起来的想法岌岌可危。
她顺着安全出口下了一层楼,踮着脚看小小的一块窗,园区里流浪的小猫在井盖旁边翻肚皮,周围并没有人走过,无聊了一会儿之后,蜷缩成一团躲进阴影。机器人对猫的心思究竟有多懂,猫扒在肩膀上不只是要摸头,其实要抱着蹭手到累了才满足;会叼脏兮兮的小老鼠跳上床去,是想分享心爱的玩具给喜欢的人;生病了要藏起来不给人知道,实在浑身无力才会求救,是因为不想让对方担心,恢复了元气又会第一时间守着门等主人回家……
猫这么高冷的动物,不是轻易对谁都敞开心扉的,我对你能表现出来的,是我藏不住了的喜欢。
刚刚想到这儿,有人进了逃生楼梯打电话,是关醒心。和平时甜美的声音不同,像是皱着眉头在说话,声音也降了一调。对话另一头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晰,像是她母亲。
“我都说了暂时不想结婚。”
“怎么会不想结婚,你快三十岁了。本来小时候就失明过,总是个减分项,年纪还往上走,再老一点羊水会臭掉知不知道。”
“妈,你多看点科普吧,我能不能先挂电话,有朋友还在等我。”
“我不急,你陈妈也会急。不是一个家庭在期待你,是两个,陈爸陈妈那套房子你忘了吗,现在出租的租金是给你的,结婚了房子也会送给你做嫁妆,你不结婚生孩子,这套房子就和你没关系,他们期待着你进到新的人生阶段……”
“别太贪心了妈。我并没有想要‘陈爸’和‘陈妈’,是你和爸爸想要。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够多了,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他们慷慨解囊,但其实我并没有很想读这个自费硕士,也不想伸手跟你们要钱。你们能不能对我少关心一点?”
“我是你妈!”
“知道了。所以意味着我也要成为妈妈,才是合格的女人吗?在你们送来的相亲对象里,那些合适的厂长、领导、副主任科员、烟草局儿子,就都很适合我吗?是我合适他们对不对,年龄合适,样貌出众,善解人意——我并不善解人意啊妈妈……”
“等你结婚了就知道扮演好一个妻子多么重要了。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老公并且让对方开心,你只要每天带带孩子,剩下的时间想做什么做什么,又不用吃苦,全职太太是稳赚不赔的工作。你现在做什么?前一段时间就因为那个视频,陈妈有多伤心,你是在跌价啊!”
“好了别提醒我了,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一个哥哥,我要演好乖巧的女儿,温柔的妹妹,别人家的孩子,我得让所有人都满意。我不想说了,挂电话行吗?”
“你就知道挂我电话。周末记得去相亲!再找不到我就坐火车去人民广场相亲角,我不嫌丢人……”
关醒心挂了电话,正好遇到站在楼梯口的顾逸。她身上的动捕服装还没脱掉,脚上套一双灰色的大拖鞋,全身裹得细瘦,额角汗涔涔的,胸部都显得突兀,像个螳螂——没有人能在这种衣服里保持美丽,她能。但她此刻太过狼狈,眼泪全都在眼眶里噙着,见到顾逸,还准备硬生生地憋回去——失败,有一颗眼泪坠在了动捕的服装上。
那滴眼泪让顾逸有点难受。关醒心笑着恢复了温柔甜蜜的嗓音:“你不会说出去,对不对?”
脱下黑色动捕服的关醒心换上了一身碎花衬衫和白蕾丝裙,长卷发飘飘踩着双裸色平底鞋走来,黑暗和掌声包裹了她。一小时前还在背后开玩笑的同事捧着蛋糕,走过来等关醒心吹蜡烛:“恭喜啊,莱拉今天直播也破纪录了,军舰比以往都多!”
吹过蜡烛掌声结束,灯开关前有人说:“哎奇怪,怎么灯不亮了?这一层的电估计又跳了。搞大直播就总是这样,物业也不管管……靠,触电了算不算工伤……”
大家在黑暗中笑,有人打开手机照明,十几个手机电筒映亮房间,余都乐说,怎么感觉比开着灯还好看点,刚才的白管灯很丑。顾逸的手被细软的手指拉住,应该是关醒心。按照从前的她,多半是趁着黑暗害怕地钻进余都乐或者陆铭的怀里,而现在关醒心只不安地拉着她。顾逸明白,这是习惯了藏秘密的人,暴露了一角的不安。
关醒心笑着说:“幸亏有你们,我真的很怕黑。”
梁代文拿着手机四处照照:“不如现在走吧,下班了不是吗。”
“怎么可以?我的蛋糕还没吃,而且你们难得来一起庆祝我的生日,同事还在陪我加班。”
“不是莱拉吗,一个虚拟人物。这就是份工作吧,很多人应该也想下班。”
“梁代文,你真的冷血人,莱拉就是我啊,她的灵魂都是我给的。如果我没有了她,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活下去,你怎么能说让我先走……”说到一半她反应过来:“也是,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把蛋糕分一分,吃掉快下班吧。”
黑暗中看不清他人的表情,安静的房间里也能感觉到尴尬。梁代文,一个惯性说实话的人,坦白说出这段话,关醒心也精准接收到了——很多人在等着下班,莱拉的存在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意义——直接讲出来未免残忍。
灯就在尴尬的沉默里亮了。十寸的蛋糕被很快分完,一屋子的人大快朵颐,各怀鬼胎,关醒心始终笑着,像是没有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陆铭看了看表:“关醒心,剧场里的小朋友们应该排完戏了,我订的蛋糕也到了,要不要我们几个再去庆祝一次?”
关醒心执意要跟梁代文分开乘车,还特意把顾逸拉在自己车里。临上车前顾逸拉开车门打了个喷嚏,被无情地盖了个盖头——梁代文的外套。香水是解放橘郡的“YESIDO”,顾逸曾经在梁代文的香水柜子里挨个儿闻过——这个味道是他伺机在表白吗?
车里只剩下两个女孩,从工业园区驶出平顺地朝市区走。做垃圾猫久了,顾逸完全读得懂机器人的意思,梁代文在这个节骨眼说得这么直接,绝对是让关醒心生气了。但如果关醒心知道同事在背后怎么评价她,估计多半也就明白梁代文的意思。机器人真实性格,话不投机半句多,为了关醒心忍到演出结束,大概已经是为了朋友做到了极限。回想起在年会讲脱口秀,梁代文为了自己来演树,演完一分钟都不会在年会久留;开个分享会都赶客,恨不得只剩下真心好奇自己设计的人
就差把“不值得浪费时间”挂在脸上……怪不得要自己做独立工作室,平时又没朋友。
“我是不是很讨厌?”关醒心先主动开口。
“没有,绝对没有,梁代文没有别的意思。”
“但我想让每一个人都喜欢我,至少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关醒心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顺着手心钻进衣袖,她托着腮不说话,仿佛不揉眼睛就不会哭肿。
“我五岁之前都是看不见的,眼睛里只有红色和黑色,红色很暗但很温暖。我爸妈对我都很好,但他们可能觉得我该像正常孩子一样,我经常坐很久的车去医院,但其实我从来不觉得看不见有什么不好。在家里摸到的都是熟悉的,出门时握着爸妈的手就可以了。我妈在市场里卖毛线打毛衣,我会帮她缠线团,我可以很有耐心地绕一个下午。换来的虾条也很好吃,脆的甜的辣的,每一包都幸福。他们总会叹气,所以听到医生说找到合适的角膜捐赠,我妈喜极而泣的时候,我想,可能妈妈在这之后不会叹气了。做手术之后拆纱布花了一周,每天拆掉一层,适应光亮。我每天都期待着慢一点,我还没做好准备,最后拆掉的那一天我根本不开心,我再也没有绕毛线球换虾条的快乐了。”
顾逸只默默地听着,关醒心把头发捏起来甩到另一边,和平时温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像是为数不多对生活报复的……烦闷。
“在那之后我也去绕过几次毛线,但我变成正常的孩子,就有很多亲戚来看我,夸我漂亮,那些表情不像为我开心,反而像是观察——观察我怎么从一个瞎子变成普通的小孩。我很会听声音,从长辈那些语调里判断喜欢和不喜欢,我很擅长。后来我发现,看比听直接多了,五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表达情绪,挑眉,瞪眼,撇嘴,或者光是眼神都可以告诉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每个人都满意……其实没必要的。”
“因为你听到的陈爸陈妈。我妈在卖毛线时,发现总有一个女人经常来市场,打扮得不像是会买东西,有话想说一样。她有点害怕,摊位都准备退租了,而这位女人说想见我,她的女儿车祸去世,视网膜捐给了我。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找来,很害怕,怕她要钱,或者反悔,但我们没有什么能还的;而陈妈只希望成为我的干妈,愿意给我出钱,因为她想念自己的女儿——她接女儿放学时走错了校门,女儿找她的时候被四轮小摩托滚进轮子下面,她整个人快疯了。我们家胆战心惊了很久,是被他们的礼物一点点怀柔的。一箱子红富士苹果,几件公主的白纱裙,生日封好的红包……很没用对不对?我爸的工资也才六百块而已。反正,我有了钱学版画,学电子琴,还多了个哥哥,偶尔一起过年,考不上私立初中的6000块入学费,陈爸付钱眉头都没皱。但他们管得越来越多,我要梳长发,穿陈妈买的裙子,要选进舞蹈队……总之,等我开始讨厌这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们了。舍不得人,也舍不得不愁钱的生活,握紧硬币的时候,就要做好手里留下凹痕和铜臭味的准备。而且说来好笑,我现在没出息,我爸妈也会庆幸,我还有个稳定优秀的哥哥,不是亲生的,他们竟然还能这么骄傲。”
车子就在这个时候停在了剧场门口。关醒心开了门,声音甜甜地对顾逸说:“今晚这个故事,保密哦。”
“为什么会告诉我?”
“你听到了我的电话。我不想被你误会,觉得我像是个脚踏两只船的女人。你其实很讨厌我摇摆在他们之间对吧?讨厌到不想和我成为朋友的程度。”
“不会。其实,有件事余都乐没和你说。”
“嗯?”
“你在ounce遇到的那次,余都乐并没有瞧不起你,他只是懒得解释,因为那个脱口秀演员……我们都挺讨厌的,比较三俗。”
风及时吹过了关醒心的脸,那种焕然一新的神情顾逸见过,一直喜欢着一个人,并且终于发现也被他惦念着的那种舒爽的快乐,是扫除阴霾的终极法宝。
看着远处提着蛋糕走过来的三个人,关醒心说,小兔子,你相信我的对吧?
“嗯。”
“作为最好的女朋友,我只和你说,梁代文这个人,动机高尚目标远大,对什么都是冷静分析,反而对爱情他没什么信心,述情障碍给他打击太大,基本不会主动再追谁。但在感情里能成功的,都是动机十分不纯,盲目自信,死皮赖脸的人。对梁代文,不要等火候全熟,死皮赖脸地贴紧他,需要他,给他危机感,熬到七八分,他离不开你了,就下手吧。”
顾逸整个人都愣住了,关醒心到底有多少套路公式?
“职场也是,我虽然不上班也讨厌人类,但我知道,挑战传统和世俗肯定会输。那些听起来反叛和前卫的潮流,无非是没有碰到底线且对商业有用而已。真正聪明的人,都不会对规则逆鳞,也就是说,用大众喜欢的东西怀柔他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直面反抗,永远都比不过迂回感化,百炼钢也敌不过绕指柔,对不对?”
凑到耳边听了关醒心要去玩的地点,顾逸困惑地问:“这也是谈恋爱招数吗?”
“工作和爱情都一样,人生的道理,就那么几种。”
顾逸被关醒心弄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一个女生怎么能知道这么多撩人心弦的东西?
“之前我们没有那么熟,你告诉了我余都乐的事情,还知道了我的秘密,总得给你还礼,是不是?”关醒心对着越来越近的三个男人招手:“明明知道大限将至了,还是忍不住想在喜欢的人身上找可能,有点可怜对吧?我真的很喜欢余都乐,搞砸了和他的关系,我大概会遗憾一辈子。”
“陆铭呢?”
“他呀。”关醒心笑着说:“余都乐不看轻我的话,陆叔就只是朋友。”
顾逸看着她,迎着风头发被吹到脑后,露出漂亮的侧脸。顾逸看着关醒心,心咚咚地跳,这样的女人,即便在鱼塘里养鱼也忍不住原谅她,无关性别,她也愿意做这个女人的情感私域流量。
梁代文走到两个女孩面前,从背后拿出两盒blondel巧克力:“刚才惹你生气了,抱歉。”
机器人不顾垃圾猫的惊讶,另一盒送进垃圾猫的手里,兼顾两个女孩的情绪,谁也不偏心。也完全不提起休息室里同事的恶意,只安慰朋友,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因为没了外套,还冻得抽了抽鼻子。顾逸还了外套,心里想,你呀。
关醒心接过巧克力,突然问了一句:“小兔子,陆叔有个6个人的剧本,晚上正想试读呢,要不要叫许冠睿过来?”
顾逸也摸清了关醒心的套路,没有生气,但一定要用同样不动声色的方式给对方添堵,是讨好女孩的报复方式。许冠睿推开院门进来时,顾逸嗅到了梁代文身上警觉的气息。和之前在密室遇到年轻男孩一样,那股生猛的,圣地不可侵犯的感觉又来了。许冠睿直接冲着顾逸走过来,凑近了吸了口气:“你今天好香啊。”
梁代文慢悠悠地把顾逸拉到一边:“那是我身上的香味。”
顾逸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里大难临头——行了,本喜剧人今晚开的桃花,社死程度大概可以直接去火葬场拼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