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系列,我想要继续的是【韵】那种不安又躁动,充满冲突的感觉……”
我抽烟,喝酒,可我是个好女孩,我知道谁是□□——艾薇儿的鉴婊名言此时此刻也适用于乔韵:她提防傅展,老打击他,仗着他的风度欺负他,可心里却觉得自己对他还不错——
帕森斯后遗症,乔韵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向人介绍自己的设计,被人指指点点,提出自己的‘专业意见’,青哥是她的合伙人,就没给自己挣得这个权力,但傅展提出要求的时候她没反对,已是诚意的体现。她知道傅展肯定会提出自己的意见,每个人都想在品牌发布的系列里留点自己的痕迹——这其实也是合伙人参与进来的意义,品牌的灵魂是设计师,但又何尝不是营销、市场心血的凝聚,大家齐心协力一起打造【韵】这品牌,才是创业的意义,再防着傅展,她也不会忽略这最重要的环节。她知道自己一直很小气,都没想过能克服心魔,这次让傅展过来开会,而不是找茬避开,连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所以我的构想是,如果能上东京的话,就带两个系列过去,荆棘系列,还有全新设计的太极系列。这二者还是共享了一个精神内核,可以视作连续的作品,如果不能去东京的话,九月份我们可以在上海时装周发布太极系列。”整个设计系列固定下来还是几天内的事,部分衣服只做了雏形,乔韵把灵感素描本放在傅展面前,“商业成衣的转化还是比较容易的,毕竟是永恒的黑白,这样在九月份的时候,我们会同时有四个系列在店里卖,皮夹克这些基本款,经过一年的发酵已经很成熟了,从销量曲线看,生命力还在比较健康的中期,随着品牌知名度的提高,今年销量应该比较乐观,还有金属色这个早秋系列,衬衣什么的,可以用妖妖来推一下热度,但对利润不应该过高估计,金属色亮面真丝太容易仿了,cy那不可能把所有货源垄断。”
“然后是血手t,这个长卖款至少能做三四个季度吧,如果成为欧美那边的文化符号的话,可能还能再热几年。”乔韵一边说一边观察傅展的表情,“最后是太极系列,黑白极简,我做的成衣设计都在后面,前面是秀场款,这一次没有过分夸张的大裙子,风格以黑白转化为主,调性和色彩的流动、冲撞是重点。我这件、这件、这件和这件,裤子、长裙、不对称嵌片短裤——我想这应该是比较吸睛的设计,还有这件毛衣——”
一个系列,最多也就是十几件衣服,很快就说完了,她的心情在等待的焦虑中几乎有些轻怒:傅展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笑,他的笑其实挺套路,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不过是一层敷衍,这往往能激起她的逆反心理,但她也不太喜欢他不笑的时候,至少现在不喜欢。他在看她的素描簿,但目光却仿佛刺进她的头盖骨里,搅着她的交感神经跳动,他的表情是专业的冷漠,而非……
她想了想,忽然难以肯定傅展看到她设计的表情,好像不是没看到过,但不记得了。不过至少应该是感到惊艳,能够认可的吧,不然他为什么那么积极地发表意见,又这么主动地加入品牌?总不见得只是为了泡她,除了闭关这段时间,她都‘约会’了七八次了,也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很漂亮的衣服,”傅展总算开腔了,是夸奖,但她心底一沉:这种找茬的语气她太熟悉了,欲抑先扬不是只有中国人会玩,搞时尚的老师很多都是bitch,特别喜欢先把你捧起来,再刻薄地削到体无完肤,这简直是精神虐待,而他们对此乐此不疲,并号称是业界风范的提前演练,‘等你们开始实习以后,会发现我们已经算是很温柔了’。“不不不,别这样看我,真是很漂亮的衣服,看我眼睛,我说的是实话。”
傅展的眼睛是很漂亮的,他长得不如秦巍,但有自己的气质,只是乔韵并不能像看穿秦巍一样一眼看穿他,这种神秘让他的说服力打了折,她的嘴角还是往下撇,傅展都乐了,“干嘛呀,不相信?要我怎么表现给你看?满屋子跳跃,表达我的欣喜?——那你错过最好机会了,至少有两次,如果你当时肯把黑盘龙和荆棘拿出来和我讨论的话——”
他做了个展翅飞翔的动作,逗笑了乔韵,也填补了一点点她的虚荣心,“好啦,但是呢?但是在哪里?”
“但是我觉得它不符合品牌气质。”傅展比秦巍更成熟,能屈能伸,该放下身段时,面子是什么?根本不知道,认真起来也犀利,但比秦巍要多点柔和,不会锐利到伤人——他更像是一边诚恳微笑一边捅刀子,轻轻巧巧就否定了一整个系列的idea,但表情又诚恳得不得了,好像无心造成任何伤害,“这个系列本身的质量当然很高,你很擅长解构主义,对可穿性也非常的重视——这都是你的传统优势,如果要我说的话,你的设计充满了超龄的成熟感,这种感觉来自于方方面面的细节,这系列的衣服如果换一个大师的名字,够不够上纽约时装周走秀?我认为是够格的,也许需要一些修饰,需要一些团队的灵感支持,但完整的内核让它成为一个很坚实的系列,禁得起评论家的研究,生死黑白,两种情绪的转化也让它很有话题性。我能看得出你为什么觉得它适合东京时装周——还带了点民族特色,又是时尚的表达方式,在国外时装周,这会是个加分点。”
为什么青哥没混到看设计,傅展就能混到?这不仅仅是两人的资源不同,眼界和专业性也有大差别,乔韵抿抿唇,有种不祥的感觉:傅展的分析太有道理,切中要害,条理分明,她没法不往心里去。现在的夸奖越有道理,稍后的批评也就越犀利。
“但是,这系列的气质——根据我的判断,是阳光开朗的,”傅展说,他的眼神扫过乔韵,毛刺刺的,口气里没有半点疑惑,就像已看破了她的创作心路。“许多细节都有明显的体现,总体上抬的色调,黑白交错,但最后以白色收尾,螺旋向上的廓形,都暗示了设计师在画稿时的心情,柳暗花明,对未来燃起希望,也许还有点不敢肯定——设计师的情绪通过作品表达出来,这是实力的证明——但它是不专业的。”
“我知道设计师都不喜欢重复自己,但对品牌来说,恰当的自我重复恰恰是最必要的,设计可以改动,灵感的源泉可以不断的更换,但品牌的气质是不能轻易更动的,”傅展双手交叉,认真地说,“至少在早期不能,【韵】是阴暗的、硬核的,有力量感的设计,恋爱的甜美只能作为点缀,这种设计至少要重复三到五年,再开始做出轻微的转型,提供新的话题点——这是奢侈品运营的惯例。”
“但我不可能连续三年都在不断的重复自己——”乔韵迸出抗议,很快又咬住下唇:她已经猜到了傅展的答复会是什么——
“所以这就是你和顶尖设计师的差距,你很出色,有灵气,但还不够稳定。”傅展说,他的语气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确定,但不是对自己的结论,而是对乔韵的反应,“归根到底,服装设计是工业链条和商业运作的一环,至少奢侈品服装是这样,它有艺术表达的属性,但这并非全部。稳定、持续、高水平地输出气质相似,而又各有亮点的作品,是顶尖设计师的必备素质——风格的稳定性,这是至关重要的,否则你的服装将很难拥有——”
“稳定的顾客群,”乔韵低声为他补完,“你必须学会用很多的细节来装饰很小的改变,如果你没有能力同时维持几条副线……不要因为一念间的突破乱开。”
“……对,”傅展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巡梭,像是在推算着她异样低落的原因,“我知道这种减法很不容易,但是,如果你不想只做个选秀节目里的设计师,而是想真正地成为行业顶尖的话——”
“那你就必须把‘突破’也当作一种商业元素计算在内。”乔韵说,她站起来抖了抖肩膀,武装起坚强又冷酷的语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好好考虑的,但……这是我的品牌,最终决定权在我,下次开会的时候,我会把最终设计给你看。”
傅展看起来很吃惊,也许他已做好了争吵的准备:强迫设计师接受如此巨大的改变,这就等于是抹杀了一部分的自我——哪怕是他把太极系列说得一文不值,打击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大,不好,可以改,但很好却不能发,还是如此商业而实际的理由,就像是让设计师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一样,设计师会反弹甚至是发怒都很正常。脾气再好都不能这么忍,更别说乔韵这爆竹性格,还以为她会站出来撕到底呢——
“东京那边的结束时限是七月一日。”
但傅展毕竟很会读空气,尽管他对乔韵明显的低落大为不解,最终也还是选择了不问,只是轻轻提示一句。“在此之前,你还有三周时间,如果需要讨论的话,我随时有空。”
他每次来工作室都有点舍不得走,总想多看些设计细节,但这一次却离开得很爽快,像是从乔韵勉强维持的平静下,看穿了她波涛汹涌的情绪——
一直都是这样会看人眼色,再晚几秒,也许乔韵的面具就不能再维持,几乎是才听到门框合拢的声音,她就把手里的素描本砸到了地上,蹲下身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连喘了几口气都无法平复胸口的窒息,来自过去冰冷的愤怒往上漫,潮湿又阴郁,像是海水,苦涩咸腥,又像是藤蔓,柔韧收紧,有条不紊地挤出胸口的空气。
——傅展确实是真有水平,他的观点,和她在帕森斯的导师如出一辙:如果是选秀节目,其目的是为了考察出最全面和优秀的选手,为了收视率考量,他们也会希望选手呈现的风格越繁多越好,但事实上,具体到品牌而言,频频转型绝对是大忌,如果你是设计师团队的小虾米,那倒不必顾虑太多,尽量贡献灵感就是了,设计总监自然会做出取舍和权衡,但品牌本身的调性,只允许在更换设计师时做出有限的更动,如果原本销量就好,那么股东更是不会轻易允许品牌转型。
【如果你是设计总监,你会怎么运作自己的品牌?】在帕森斯入学的第一天,导师就把这话题抛给她所有的学生,他们交的每一次作业都要围绕这前提进行,而她对乔韵设计的评语,和傅展不谋而合,“很优秀的单品设计,但作为品牌来说,太过跳跃和情绪化,你必须学会稳定。”
她怎么去稳定?她的设计本来就是心语,想到哪里就设计到哪里,要她去重复,就像是要她的命,她杀了自己也画不出来,这是她最后选择退学的诱因,如果设计这么让她痛苦,还有什么动力继续?她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如果设计已不够真诚,全是商业的计算,那么,她该用什么去打动人心?整场秀,是否将沦为一场感情骗局?
这也许只是导师一家之言,她想过太多借口宽恕自己:如果我能自己做自己的老板,也许这一次我的设计就会更统一,这将不会是问题——在这些臆想中,在时间的催化下,她渐渐忘记了面临选择时的痛苦,没有在帕森斯坚持下去的原因也渐渐模糊,是因为跟不上,因为太累太烦,接受不了质疑——
其实也都是实话,一个人的失败总有太多太复杂的原因,但唯独只有这个原因是让她感到痛苦的:其余所有的弱点,她可以通过努力补足,但,她该怎么在真诚和商业中去选?她想要做的是奢侈品,而不是前卫艺术,她必须对商业性负责,她不能过分骄纵自己艺术家的一面,否则也算是一种失败,但——
这是个无解的死结,越想越挫败,就像是憋坏了,不说出来简直要疯,乔韵本能地抓起电话要打,但在拨出之前,又顿了一下:现在打,也不会通的,秦巍不是在拍戏,就是在和谭玉排练对戏,准备《六央花》的试镜。这试镜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她不会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全身心都沉浸进了戏里,也不适合打扰。
把手机扔到一边,多少有些负气,抬脚想踩,但踏上去了又收住,乔韵自嘲地笑笑,弯下腰擦了一下屏幕,把它放到一边。她重新在飘窗边坐下来,把脸靠在膝盖上,侧着脸望着天边的夕阳,孤零零的轮廓,慢慢融进那镶着金边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