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该怎么称呼……”
“傅展。”傅展说,他侧过头望着乔韵,深情地一笑,“不过乔韵通常都叫我。林阿姨您怎么叫我都行。”
“。”林女士似在咀嚼这名字,她的眼神在乔韵脸上流过,她力持镇定(林女士并非简单对手),含笑顾盼傅展,并不掩饰自己的喜爱:这感情是真的,傅展今天的表现确实堪称处处得体。
她应该没发现破绽,但也并不想撤退,林女士盘旋片刻,再度出击,“那,,恕我多问几句——这么短的时间……你和乔韵是怎么认识的?”
傅展一如既往,讨人喜欢、文秀翩翩。的黑西装通常会有一点点gay,但被他穿来则只有雅致,他坐下来时松开一颗西装纽扣,放下杯子以后提提袖口,对林女士的提问态度也很坦然,“一个多月前,小韵到我店里购物——”
他的用词,让自己的职业层次听似不高,林女士的眉毛扬了起来,傅展并不介意,他充分把握机会,伸手轻揽住乔韵肩膀,稍稍一紧就放开,望着她的眼神里充满笑意,语气饱含温存,情到浓时吐露心声,“——我对她一见钟情。”
乔韵忍不住冲他龇牙,赢得一记含义丰富的媚眼。林女士看不下去,轻咳一声。
“到你店里——”她迟疑地重复,眼神对准乔韵,她当然礼貌到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评论,但表情已足够阐述:秦巍去演电影,已被视作不可忍受的堕落,但饶是如此,他要演的还是名导大作的男二号。傅展则只是个——最高估计,店东?这两人的层次——
她的表情,很像是某些时候的秦巍,他礼貌地表示轻蔑时,他矜持地划分出阶层的区别时,这是乔韵尤其讨厌的一种表情,现在更多一层联想——它让她想到顾教授,想到她在电梯门合上以前的表情。
顾教授的失望不解,是她必须承担的代价,但她有什么理由承担林女士的鄙视?乔韵一把挽住傅展,堵住他解释的话语,对林女士灿烂地笑,“对,是在附近上班的店长——林阿姨,你用三年时间提醒我,人还是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能持久,我这可是听您的话。”
林女士的眉毛压下来,像黑云压在城门上,作为一个举止得体的贵妇人,她的气场强大得惊人——慈爱的面具现出裂痕,但她依然在忍,“小乔,我只是表达关心,并没别的意思。”
一计不成,她迅速换了策略,“不论如何,我们都很关心秦巍,这一点,你不至于再否认吧——你们有三年的感情,这三年内,他对你可并不差。”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乔韵,像是在等她的否认,等乔韵证明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而乔韵忽然间感到极度的厌倦。
“如果我说不呢?”她问,挑起眉,刻意翘起二郎腿,摆出挑衅地问,“您还能怎么接啊?林阿姨,我敬您是个长辈,可您不能把我当白痴——当秦巍看待吧,这种操纵人心、道德绑架的小把戏,您找他玩,别向我下手行吗?”
“你——”林女士气结。但乔韵效仿她,截断她的话,“噢,对不起,我忘了,您肯定是在秦巍身上把十八般手段都用过一遍了,但并没能奏效不是吗?您现在又想操纵我来干什么?‘做个乖小孩就有糖吃’,你以为秦巍要做演员是因为我,我和他分手是因为去不起帕森斯又不愿受你的施舍,决定发个大糖给他——给我,然后让我们从此做上乖小孩?”
“ok,我有了新恋曲。”乔韵说,示意地紧紧怀里的胳膊,‘新恋曲’咳嗽一声,配合地顺顺她的鬓发(被乔韵掐了一下),入戏地低声说,“小韵——”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若隐若现,松香味,宁静的香调。乔韵哼一声,“您立刻换思路,要笼络我和你一起‘为秦巍好’,然后是什么?把我和你绑到一个立场上以后,你要我干什么?假意和秦巍和好,把他骗去耶鲁注册以后再说穿?——正好一箭双雕了,连我这个前女友的隐患都解决掉——”
林女士的那张面具终于彻底出现裂痕,她厉声说,“那样对他才最好!他不应该误入歧途!这职业是不理想的未来,这是不言自明的真理!难道你能否认?”
乔韵的确不能,她的气势出现短暂中断:不可否认,她也……她也不希望秦巍放弃耶鲁,她甚至,甚至也许比林女士更希望他快点走上原来那条路,变成那个……那个她记忆中的秦巍。已有太多变乱发生,让她心力交瘁,他们的下次见面应该是在纽约,也只能是在纽约,她早策划好了自己的光鲜亮相,纽约时装周首秀,她带着她的男朋友,高大又英俊,站在镁光灯下接受全世界的赞美,当秦巍在人群边缘走过的时候,她会赏赐给他淡淡一眼,就像是他在校门口挽着送出的那一瞥一样。(是的,这是她日益丰满的白日梦幻想,以及,是的,她很记仇,在白日梦里尤其狭隘)不论如何,秦巍确实越快滚出国越好,越快越好。
“你不能否认,”林女士迅速捕捉了这一线疏漏,继续扩大战果,她的声音扬高了,“你也不能否认你并不适合秦巍!——小乔,你现在就在证明你并不适合秦巍!”
“秦巍的人生,你说了不算!”乔韵迸出本能地回答,“不要想尽办法把你不完美的青春在他身上再活一遍!这是虐待!这很可悲!”
这句话,一刀插入林女士胸口,令她一下流露刺痛,讷讷竟不能成言。乔韵也有爆发后的疲惫,但更多的还是爽快,忽然间她心平气和,不再感到今天的见面毫无意义:这真的很爽,说出口才发现,原来前后加起来十多年,在那么多次明战暗战里,她最想对着林女士耳朵大吼的,是这句话。
“,我们走吧。”她以胜利者的姿态转头从容说,压住傅展去拿账单的手,“林阿姨是长辈,让她请客好了。”
傅展盯她一眼,【宠溺】松手,对林女士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为乔韵拉开挡路的椅子。乔韵探手去拿她的,但手在半途,被林女士一把按到桌上。
这动作太突然,她本能抽手——但林女士的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她仰头看乔韵,迫力如水漫过——不论刚才的那句话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都显然已被驱散。
“你,要,怎么样,才肯去见秦巍?”她问,语调低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去见秦巍?”
她不接受‘不’这个答案,乔韵看得出来,林女士有绝对的耐心和她周旋,她是她仅剩的唯一机会,她当然不会就此放弃。在她们这漫长又无言的斗争中,她也绝不会就此败下阵来。
但乔韵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
“那好,”她不假思索地说,用上了已知最强大的筹码,“任何人都是有价钱的,我也一样——正好有件烦心事,您可以帮得上忙,如果您帮我解决这个烦恼,我也投桃报李,帮你搞定秦巍。”
任何人都有价钱,而林女士恰好有钱有势,多少钱都付得起。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优势的自信逐渐重回:到最后,她还是压制住了乔韵,到最后她到底还是买下了她,胜过了她。
乔韵让她得意几秒钟,戳出最后一刀。“我在n市的朋友遇到点麻烦。”
她说,漫不经心地,仿佛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您和j省那位常委不是多年的好友吗?出面请他打声招呼——”
她没说完,因为林女士的脸色已经惨变,她一下站了起来,精致的面具——就连刚才也只是出现裂痕的面具此时纷纷碎裂,竟已无法维持最后的尊严,余下的只有一团苍白的不可置信。
“秦巍……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她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林女士低声问,声线低微,仅可耳闻——她有点摇摇欲坠,不得不扶住桌子维持平衡。
乔韵踌躇了一下:事实上,这件事的确不是秦巍告诉她的,但在如今这个时间点,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嗯。”
她说,从林女士软弱无力的掌握中抽出手,转身走出去,没有再回头。
林女士亦没叫住她,乔韵身后,是一片惨淡的寂然。
#
“我该怎么补偿你,一个包够不够?”
“你觉不觉得这对白说反了?”
傅展说,语调愉快又幽默,乔韵都被他逗得笑起来,他们在商场中庭停住脚步,她转身靠到栏杆上,轻吐一口气,“其实给你打电话,也是当时气得有点不清醒了,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我性格爱冲动,这是个问题,但老改不掉。”
“乔小姐觉得鄙人能派上用场,这是我的荣幸,”傅展真诚地说,“况且,那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林阿姨的性格……不像是会轻易放弃,如果你不快刀斩乱麻,恐怕还得在‘爱不爱’这个问题上,纠缠很久吧。”
和别人说林女士的坏话,属于很快乐的事,虽然傅展和她交情还没到这步,但不能阻碍愉快感升起,压过心头那一蓬乱絮,乔韵咬唇,但没忍住,还是开心地笑起来,“你坏哦——”
“很坏吗?”傅展也扬眉笑,他的笑神秘又亲密,双手插袋,神气地左顾右盼,似是对自己的‘坏’引以为豪,“只有一点点吧。”
乔韵白眼他,但这白眼到最后总变成笑,“真不要补偿啊?”
“当然不需要,要说补偿,该我给你。”傅展说,语调八卦起来逗她,“我听了一个曲曲折折的精彩故事,感觉应该补票啊。”
“那,你想怎么补偿我?”
“一个包够不够?”——
两人对视一会,比拼故作正经的功力,又几乎前后脚破功,同时笑弯腰,傅展身上的文雅在这一刻短暂地不翼而飞,他看起来不可思议的年轻和开心,注视乔韵的双眼闪闪发亮。
他直起腰,从怀里掏出一张熟悉的小纸片递给她,“这是我第三次给你递名片了,乔小姐。”
乔韵没有马上接,“傅先生,你还想给我递名片?”
“我为什么不想?”傅展文质彬彬地问。
“我很作啊,你观察力这么好,看不出来吗?”乔韵问,“你看我脾气不好,一点就爆,还很没礼貌,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爱好虚荣,任性得不得了——”
“太完美岂非很无聊,”傅展又流露出真诚笑意,“以我个人观点,这些缺点,反而让你更有魅力。”
乔韵又换个角度,“傅先生,你也看到了,我的过去尚未结束,还在纠缠——”
想一想,她忽然有感而发,叹了口气,“而我的过去……确实很沉重,有一点复杂。”
傅展指间的名片没有丝毫颤动,他的声音低沉如水,“我一向觉得,故事会让女人更美丽。”
乔韵在他的眼神中漫游,傅展没有遮掩,他的诚恳、欣赏、倾慕,一览无遗。
她仍没有去接名片,但问话已不复上次的轻佻,语调沉下来,清冷、尖锐——甚至有点挑衅。“所以,你想要接近我,就因为我漂亮?”
傅展没被激怒,反而流露笑意,在交换的眼神中,两人心知肚明,这挑衅这其实反而是个进步。
“我想接近你,不因为你漂亮,”他自在地说,“因为你很美丽——乔小姐,这只是个比喻,你别介意,不过,有时候相人就和看包一样,美不美不在表象,在一种精神。真正的精品,不需要任何理由,自然流光溢彩,吸引懂得鉴赏的人,一见——”
一见什么?一见钟情?傅展没说完,但这含蓄的引子,已足够提醒她片刻之前的回忆。
乔韵注视他,慢吞吞伸出手,夹实纸片。
她往回抽,但傅展没松手,眼神中写着未尽的疑问: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递出名片了,她的回答呢?
“我现在还没有东西回赠。”乔韵说,她用了点力,把它完全抽到手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工作室刚成立,我的名片还没印好,还需要点时间。”
傅展的眉眼舒展开了,满天云彩都在他的眼里被吹散,“等印好之后——”
乔韵承诺。“你会是第一个收到它的人。”
傅展又文雅地笑起来,他浅浅握住乔韵的手,只是一瞬,“那我就静候佳音了,乔小姐。”
#
这一两天,乔韵的心情很两极化,同林女士的见面,本应是‘欢乐毁灭者’,留下太多未尽的疑问,负能量可高到把一切正面情绪吸走,但傅展的出现,又调和了气氛,让她感受到一丝极浅的雀跃。
秦巍为什么要留下来?求婚是不是真的?他打算什么时候和她说?他为什么——
她闭上眼,摇掉所有不快的思绪,却发现软件上的英文又成了天书,索性泄气地关掉,故意把那张名片重新翻出来看。
依然是素白的制片,隐隐印了花纹,名片上只写了傅展两个字,没有头衔,低调的风格和傅展很衬——
咦?
一阵翻箱倒柜,她好不容易找出了傅展给的前两张名片:果然,头两张都是店长版,和这一张并不一样。仔细研究,还能发现给出的联系电话和邮箱都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名片都分私人和公用,逼格这么高?看起来,傅展也隐藏了一个故事没讲出来。
乔韵把三张名片码起来敲桌面,托着腮若有所思,咀嚼傅展的微笑,这是她目前比较愿意思索的话题——
但青哥正好挑在这时打来电话。
“妖妖,”他的情绪很亢奋,也有点不解,“刚市里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厂子里的城管已经回去了,我听那意思,虽然还要走几天程序,但只要交点钱,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如果愿意的话,今晚就可以复工了,只要动静小点就没什么了。”
这是好事,乔韵精神一振,却又因青哥的迷惑皱眉。
“你觉得这不是你托的关系在起作用?”她问。
青哥也很坦白,“环保局那从没打过交道,刚搞懂张姐走了谁的门路——还在打通关,都没见上正主呢!完全不知道是谁帮了兄弟一把——我还以为是你这里找了点关系——”
“你以为我真是了?我这辈子都没去过n市,给你找什么关系?”乔韵没好气。“不管怎么说,能解决就行了……”
她的话顿住了,一个离谱的念头忽然闯入脑海:难道是林女士——
她颤了下,扑灭这荒谬的假设,但话锋却为之一转,“你先好好想想,这人情不大不小,对方帮了你就必有所图,人情债最难欠,不弄清楚,你不好回礼。”
“嗯,我想想我想想……”青哥也是好奇得不得了,努力开动脑筋,片刻后灵光一闪,“哎,说起来,昨晚那个傅展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听你讲起来,我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事,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傅展?”乔韵想到林女士都没想到他,她怔住了,“他怎么会有你的电话?”
“那天我们散了以后我去闲逛,在dior又遇到他,就换了个名片。”青哥回得理直气壮,“我们做这行的,这种人当然是认识得越多越好啦——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事会和他有关,你说他远在b市,又是昨天才问的详情,这——”
算算时间,若是傅展解决,他的能量也确实可观,哪怕是林女士出手,从上到下层层下达,省常委层次到环保局,怎么也得好几天的时间。但乔韵也有种感觉:如果青哥再想不出别人,这件事,估计也只能是傅展为他们解决的了。
她也就提了那么一句……
隔着b市,山长水远地把关系找过去,事后也只字不提……
傅展的诚意,如春日煦阳,不动声色,却不能说不让人动容,任何一个女人都很难不被感动——
但乔韵却是个例外。
‘咻’地一声,刚才还被捏在手里把玩的名片飞了出去,随意散落一地。
“多事!”她轻斥,坐直身子,“——坏我计划,我自己的仗,我没开口,哪轮到他帮着打!”
“刚不还说是人情……”青哥不解,还质疑了一句,才醒悟自己此刻狗腿子的身份,硬拗回来,“也的确,我还以为他会和你商量呢——那,这事就这么算了?也不需要打电话过去感谢?我去赶紧组织恢复生产。”
他想脱身的意图昭若明月,一股惹了祸要跑,不敢再掺和的鬼祟,乔韵好气又好笑,“先别挂!”
喝住青哥,留他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坐立不安了十几秒,她才缓了口气,“这件事,还没完呢——张姐给我们找了这么大的事,耽误了这么多天的生意,现在恢复生产,你就心满意足,不打算追求责任了?”
美眸扬起,波光流转,映出她层层叠叠的思绪,复杂难解,但嘴角微笑如刀,一字一句,杀意轻盈又分明,“动了我的人,就是她想收手,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