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纹花小陶盘轻轻摆在了赵眜、赵婴齐和庄助面前。
盘中各有四块切好的鸡肉,拼成一个方形。肉块的外皮呈深棕色,泛起一层油津津的光泽,靠近皮下的部分则显现出淡黄色,似有卤汁浅浅渗入,越往下肉质越白,层次分明,赏心悦目。在餐案旁边还有一个小碟,里面装着盐梅与石蜜调的蘸料。
赵眜好奇地端详了一下,没感受到任何热气,果然如唐蒙说的,这道菜叫做“寒鸡”。忐忑不安的宫厨在旁边急忙解释:“是唐大使说的,出釜之后,一定要放入井中拔除热气,再端上来。”
赵眜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眼睛不由一亮。寒鸡果然要冷吃,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咸卤的浓香——那张记的豆酱入口太齁,做卤倒恰到好处。鸡肉本身鲜嫩有嚼头,再蘸上一点点酸甜口儿的盐梅酱汁,微带果味,口感清爽不腻,如同一阵凉风吹过盛暑的林间。
庄助吃了一口,搁下筷子道:“《尚书》有云: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殷王武丁的贤相傅说所说,明说盐梅乃烹饪必备之调料,实则是在劝喻主上,要善用贤良之人为佐使,国政方可清明。”
赵氏父子嘴里嚼得正香,听到寒鸡还蕴含着如此深刻的大道理,味道霎时寡淡了几分,一时颇为尴尬。赵眜转动头颅,有些奇怪,那个一谈起吃的就喋喋不休的家伙,居然不在,如果换了他在旁边解说,吃起来应该会更开心些吧?
旁边宫厨忙道:“唐大使交代完烹饪工序之后,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这才自作主张,把寒鸡先端上来。”
庄助听见两人交谈,暗暗有些焦虑。那家伙怎么搞的,这么半天还没回来,这里毕竟是南越王宫,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一直到赵氏父子把盘中鸡肉吃了个精光,唐蒙仍旧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人转头望去,发现来的不是唐蒙,而是橙宇和橙水,前者双眼黄得几乎要放出光来。两人见过赵眜施礼之后,橙宇先瞪了庄助一眼,然后大声道:“大酋,宫里出事了!”
赵眜一怔,宫里出事了?他们如今不就是在宫里吗?
橙宇使了个眼色,橙水上前跪在地上:“出事的是武王独舍。”
“啊?怎么回事?”赵眜惊慌地从毯子上站起来,任何与武王有关的事,都会让他异常紧张。橙水顿首道:“适才卫队巡逻,发现有一人在武王独舍附近鬼鬼祟祟,上前抓住盘问,他自称是大汉副使,叫做唐蒙。经过搜查,我们发现他刚刚将一具桐木人偶埋入独舍旁边的枣树下方。”
橙水说完,从怀里拿出一具人偶。人偶长约一尺有余,雕刻得极为潦草,勉强可以分清头部和躯体。
“当啷”一声,蘸料碟被碰翻在地,庄助脸色铁青地站起身来。他厉声大喝:“橙宇!尔等好大的狗胆,居然敢在国主面前污蔑汉使?”橙宇凸着眼睛,看起来比庄助还义愤填膺:“这是中车尉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
赵眜一听是唐蒙,顿时疑惑起来:“他不是在庖厨为本王烹制寒鸡吗?怎么跑到独舍那边去了?”宫厨慌张地摆了摆手:“唐大使说是去寻食材,中途离开了,我们也不敢拦阻呀。”
赵眜看向橙宇,仍旧不解:“他寻食材就去寻,干嘛在独舍埋什么人偶?”橙宇压低声音,气愤中带着几丝恐惧:“我问过几位大巫,都说这是中原的巫蛊之术。只要将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诅咒户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独舍埋入人偶,这分明是在诅咒我南越国运啊!”
赵眜看向橙宇,仍旧不解:“他寻食材就去寻,干嘛在独舍埋什么人偶?”橙宇压低声音,气愤中带着几丝恐惧:“我问过几位大巫,都说这是中原的巫蛊之术。只要将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诅咒户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独舍埋入人偶,这分明是在诅咒我南越国运啊!”
庄助知道南越国上下皆笃信巫术,立刻出言呵斥道:“荒谬!唐蒙是堂堂大汉副使谒者,根本不懂什么巫蛊之事。这是毫无凭据的栽赃!”
“毫无凭据?”
橙宇的双眼闪过一道得意的黄光,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绢帛:“武王祠堂奉牌当日,臣在地上捡到一样东西,正是从唐大使的袖口里滑落而出。”赵眜接过去展开一看,只见线段勾连交错,略无渲染,不明其意。橙宇解说道:“您看,这一道一道代表山势起伏,综合起来,便是一幅白云山的地势舆图。”
赵眜和庄助同时大惊。橙宇不待庄助说什么,又道:“橙水适才紧急搜查了驿馆,在唐大使的房间里搜出许多东西。”
他一挥手,橙水举过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叠绢帛,里面绘制的线段与白云山舆图如出一辙。橙宇唯恐赵眜不解,还贴心地做了讲解:这是骑田岭的,这是番禺城的……每一幅都十分详尽,不是在短时间内画得出来。
“这些舆图之上,有我南越半壁江山。无论堪舆还是用兵,都大有用处啊。”橙宇别有深意地强调了一句。殿中气氛,一时变得无比凝重。赵眜拿着这些绢帛,手在微微发抖,仿佛正在承受恶毒的诅咒。
庄助脸色铁青,右手握住剑柄,恨不得一剑刺穿橙宇。巫蛊人偶是假,但唐蒙闯宫是真;诅咒王室是假,但绢帛舆图是真。橙宇把真真假假的证据掺在一起,由不得赵眜不相信。
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庄助心念电转,一时想不出什么扭转局势的好办法,只得先叱责道:“汉使持节,有如皇帝亲临。你们竟敢擅自搜查房间,这是僭越!”
橙宇皮笑肉不笑:“你们在宫中埋设人偶,难道不是僭越?私绘舆图,难道不是僭越?”他一转身,拱手对赵眜大声道:“咱们南越可以倚仗的,只有武王威名和五岭天险。这个汉使先窥虚实,再毁气运,如不严惩,恐怕后患无穷!”
赵眜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橙水:“你所见的,确实属实?”
橙水的头保持低垂,闷声道:“是。”赵眜的嘴唇哆嗦起来:“那可是先王的独舍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忽然扔下绢帛,挥手把寒鸡盘子狠狠打碎,然后一脚踢翻桌案,冲着庄助大吼:“你们辱及先人,未免欺人太甚!什么仁义道德,君子品性,都是假的,假的!”
他最惧怕的就是祖父,最敬爱的也是祖父。眼见赵佗被巫蛊诅咒,心中硬生生逼出了一股上位者的凌厉。
庄助被吼得几乎抬不起头,正要解释,赵眜已转回橙宇,急切问道:“这个诅咒可有禳解之法?”橙宇不慌不忙道:“臣已问过大巫们。他们说,这巫蛊之术十分利害,乃是专为镇压王家之用。诅咒如水,气运如火,水泼火上,自然会把火浇熄。若要禳解,唯有一法,那便是把火烧得更旺,便可以反过来把水蒸干,不受其害。”
赵眜还没反应过来,庄助却第一时间醒悟。他一咬牙,做势拔剑,哪怕自己接下来会被砍为肉齑,也得先把眼前这家伙干掉,不然局面会一溃千里。他右手正要发力,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按住鞘口,长剑一时没拔出来。
这么稍一迟延,橙宇的话已经说出口:“只要变王家为帝家,气运定会高涨,诅咒自然也会被禳除,保得南越与大酋无虞。”
是言一处,殿内一片安静。庄助怒目转头,想看看谁拦着自己出剑,却发现竟是吕嘉。吕嘉胸口喘息起伏,可见是听到消息之后一路跑过来的。吕嘉抓住他手腕,扯到旁边小声抱怨道:“你那个副手怎么回事?惹出这么大一桩祸事!”
庄助心中也在骂唐蒙粗疏,可又不能对吕嘉直言是去查赵佗之死。他稍微镇定心神,开口道:“这件事分明是他们橙氏栽赃。而今之计,得先逼着橙氏把唐蒙捞出来,问明情况才是。”
吕嘉苦笑:“我知道这是橙宇栽赃,但眼下最急的不是捞他,而是止损!”
“止损?”庄助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对,止损。你就说唐蒙有隐疾,突发癫疯或者头风……甭管什么借口,总之都是他自己肆意妄为。你褫夺其副使身份,表示此举与大汉朝廷无关。”
“那他不就死定了吗?”庄助终于冷静不下去。褫夺了唐蒙的副使身份,就意味着他将失去了大汉朝廷的庇护,变成一个普通北人。在如今的番禺城里,一个普通北人会是什么下场,不言可知。
吕嘉看了一眼赵眜,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国主如今正在气头上,若他一时兴起当场决定称帝,一切皆休。你把唐蒙先扔出去,让他消消气。我才好设法转圜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可是……”
“您当初在会稽怒斩司马,何等杀伐果断,怎么现在倒婆婆妈妈起来了?难道这唐蒙比一个司马还可怕吗?”
庄助握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可也没继续拔剑,整个人变得和翁仲石像一般僵硬,只有一滴微妙的汗水,从几乎从不出汗的额头沁出,沿着鼻梁缓缓滑落到鼻尖。
吕嘉见他不语,便当是默认,举步回到殿内。远远地,庄助看到他走到赵眜身旁,低声讲起话来。这一番交谈短暂而激烈,赵眜难得讲了很多话,动作很激烈,不时挥动手臂,还有橙宇在旁边扰乱。
可惜庄助站在殿外,听不太清楚,也不想听到。此刻他的五官五感,都深陷在尴尬的泥沼里,连呼吸都觉艰难。这时赵婴齐走了出来,好心地递来一方手帕。庄助木然接过去,把鼻尖上的那一滴汗水擦去。
赵婴齐问先生明日还来讲学吗?庄助想到自己刚才还在侃侃而谈君子之道,不由得自嘲地苦笑一声,没有回答。赵婴齐怔怔看了一阵,没有追问,恭敬地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过不多时,吕嘉回转过来,一脸疲惫,可见刚才那一番争论极耗心神:“谈妥了,主上想问一下汉使,唐蒙所为可知情?”
吕嘉说完之后,盯着庄助。庄助知道他在等一句话,只要说出这句话,这场危机便可以暂时渡过。岭南如此潮湿的天气,他却感觉到咽喉无比干涩,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吕嘉又催促了一句,庄助只好清了一下嗓子,含着泥沙似地说道:“不知……”
短短两个字,仿佛抽去了庄助的筋骨和气力,令他几乎站立不住。吕嘉满意地回殿内复命,庄助一拂袖子,几乎如逃离一般地走下台阶。
回到驿馆之后,庄助屏退了所有人,只留黄同一人在侧。黄同已听说了宫中发生的事,心中忐忑不安。眼前这位汉使似乎比平时更爱干净,用一块麂子皮反复擦着佩剑,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不得了的污渍。
就在黄同以为他会迁怒杀人时,庄助突然开口:“黄左将,我听唐蒙说,你祖父葬在了中原?”黄同点了点头,庄助叹道:“无论什么人,终究得找到自己的根,方才踏实。乃祖叶落归根,也算可以瞑目,敢问黄左将,你的根又在哪里?”
黄同不知他用意,谨慎道:“我在南越出生,根自然在南越。”庄助斜乜他一眼:“南越人?那请问你是秦人还是土人,是北人还是吕家人?”一听这问题,黄同就知道那天的醉话肯定被唐蒙记下来了,但他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保持着沉默。
庄助冷笑一声,扔开麂子皮,爱怜地用修长的手指蹭了蹭剑刃,突然横剑于膝,振臂一撅。只听剑身发出一声哀鸣,竟断折成两截。黄同吓得往后退了三步,再抬头一看,发现这位无论何时都保持着仪态的翩翩佳公子,陡然露出一种近乎崩溃的扭曲神情。
“黄左将,我把这柄断剑送给你,你须帮我做一件事。”庄助低声,双眼密布血丝,“你去把唐蒙救出来!”黄同一惊:“吕丞相知道吗?”
“我这不是求助吕丞相,我这是命令你!”庄助进逼一步,声音愈加严厉。
“大使不要为难在下了,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洗清他罪名……”黄同惶恐地摆了摆手。
庄助道:“我不是要洗清他的罪名。只要你把他活着弄出番禺城,送过骑田岭即可。”
眼下为了大局,唐蒙注定要被放弃。但堂堂一位大汉使节,居然被一个蕞尔小国逼迫着出卖同僚,这已是不堪忍受的屈辱。倘若唐蒙因此而死,那对于心高气傲的庄助将是一次极大的打击。
再者说,那些舆图绢帛虽被没收,但唐蒙脑子里肯定还记着,只要他能活着回去,一样可以复原出来。无论从德操还是功利角度出发,庄助都需要唐蒙活下去。
黄同双手捧着断剑,苦笑起来:“庄大夫何必为难我一个小人物。”庄助厉声道:“你自从被俘的那一刻起,在南越便已没有出路可寻了!你和唐蒙一同回去中原,凭这柄断剑,我保你重新寻回你们黄家的根!
黄同知道,庄助这是算准了自己在南越的窘境,逼着站队。他犹豫再三,只好叹了口气,恭敬地把断剑奉还给庄助:“在下……只能尽力而为。”
庄助没有再叮嘱什么,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一个人枯坐在屋内的阴影之中。
唐蒙痛苦地翻了一个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南越宫城的监牢并不阴森,恰恰相反,这里的采光非常充足。岭南的阳光如弓箭一样从四面八方攒射进来,刺穿着、烤灼着这个倒霉的囚犯。
唐蒙绝望地把衣袍全都脱光,可身上仍是一层一层地冒着汗,黏腻的暑气渗入肌肤,顺着血管和经络一路焖烧上去,皮肤上全是蒸干后白花花的盐渍,与蚊虫叮咬的一片片大包相映成趣。
唐蒙想伸出手去再喝一口水,可水盆早就空了。他只得勉强从口腔里挤出几滴口水,稍稍润一下咽喉。自己在这个蒸甑里呆了多久?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水盆被填充了四次,每一次他都一口气喝光。
这点水分只能勉强吊住性命,却无法让头脑维持正常运转。无论是橙水突然的背叛,还是迟迟不来的庄助,唐蒙都已经无力思考。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一条釜中的嘉鱼,在滚烫的釜中一遍遍煎熬,鳞皮透软,脂膏融化,意识也逐渐随之涣散,居然还带着点香味。
嗯,这釜里简直是个聚宝盆,蓬饵、髓饼、煮桃、炙串……还有笋尖牛腩、豚皮饼、鹌鹑拌橙丝、经霜的菜苔裹鲤鱼鲙,拌着肉酱的菰米饭,诸多滋味,交混一处,简直什么都有。唐蒙喜不自胜,挣扎着想抓住那些食物,大快朵颐。可釜下的炉火却越发旺盛,熏炙着他难受无比,几乎要消融在釜中。
“等一等,我还没吃完……”
唐蒙猛地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置身于监牢之中。他喘息片刻,侧过脸去,却发现身旁多了一双大眼睛,正焦虑地望着自己。
“甘蔗?你怎么在……这?”
“来救你啊!”甘蔗急躁地推动他的身躯,可惜她太瘦弱了,根本推不动。唐蒙挣扎着想自行爬起来,不料裸背被汗液紧紧黏在地板上,他用力一抬,脊背疼得撕心裂肺,像被一只狸猫用爪子从脖颈划到腰下。
“甘蔗?你怎么在……这?”
“来救你啊!”甘蔗急躁地推动他的身躯,可惜她太瘦弱了,根本推不动。唐蒙挣扎着想自行爬起来,不料裸背被汗液紧紧黏在地板上,他用力一抬,脊背疼得撕心裂肺,像被一只狸猫用爪子从脖颈划到腰下。
唐蒙疼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甘蔗把脸偏过去,递来一个竹筒。唐蒙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赤身裸体,连忙把旁边的衣袍捡起来穿上,咕咚咕咚把竹筒里的清水一口气喝光,一抹嘴才问道:“我这是关了多久了?”
“三天了。”甘蔗心疼地望着他,赶忙拿出两枚冬叶包的裹蒸。唐蒙饥肠辘辘,恨不得一口一个,一边咀嚼一边问道:“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
“开始是不许的,但后来橙水准许我送点清水和裹蒸进来。说你是宫廷要犯,不能在审判前死了。”
唐蒙“嘿”了一声,也不知橙水这是有限地表达一点点歉意,还是要把自己利用到死。甘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责怪道:“你这个蠢北人。如果不是黄同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竟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跑去独舍。”
唐蒙先是苦笑,然后“咦”了一声,追问道:“是黄同跟你说的?”甘蔗点点头。唐蒙又问:“他没说别的?”甘蔗对黄同没什么好感,一撇嘴:“他一个秦人,还能说什么?”
有了食物补充,唐蒙的思维稍微恢复了一点敏锐。黄同如果真要来捞人,用不着通知一个孤弱女子。甘蔗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外面情况变得很严重,严重到庄助和吕嘉无法施救,只能通过甘蔗这种毫无威胁的小角色送点饮食,聊表关心。
也就是说,他已经被放弃了。
唐蒙摸了摸下巴,意外地并没多惊慌,大概也是因为没什么力气惊慌。他伸开双臂,重新躺倒在地,有些如释重负。
“为了一罐蜀枸酱,值得吗?”甘蔗盯着他。
“其实我不是为了蜀枸酱。”到了这个时候,唐蒙决定还是说实话的好。甘蔗似乎并不多惊讶,垂下头小声道:“我知道,我一个小酱仔,谁会平白无故关心呢?”
唐蒙歉疚地看了她一眼,这时外面传来卫兵的脚步声:“时辰到了,快点离开。”甘蔗扬声对外面喊道:“裹蒸不能吃得快,得慢慢嚼,再等一下吧。”卫兵骂了一声:“临死之人还这么多讲究!”甘蔗扬声道:“是橙水让我进来的。”
卫兵一听这名字,也只能悻悻踱步离开。唐蒙正要开口,甘蔗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往下面一指。
顺着甘蔗的手势,唐蒙发现这个监牢的地板下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空洞。透过板条间隙,隐约可以看到空洞里盘踞着几条蟒蛇。
“这是要让我主动被蛇咬死,体面自尽?”唐蒙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甘蔗也不多言,从胥余果壳里掏出一把小巧的石锤。真亏她藏得巧妙,卫兵恐怕想不到那个盛满清水的果壳底部,居然还能放下这东西。
甘蔗拿起锤子,狠狠朝地板颜色最深的地方一砸。这种高温湿热的环境,板条早已朽烂不堪,颜色越深说明烂得越彻底。只见锤头落处,碎屑飞溅,断口处还有不少白花花的木蛆爬出来。唐蒙见她挥动几下就满头大汗,接过手去帮忙一起砸,很快地板上就出现一个洞。
“跳下去!”甘蔗催促道。
唐蒙心想,自己吃了一辈子肉,死于动物之手也算公平,一咬牙跳了下去。等到他跌到空洞底下,爬起来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那些东西根本不是蛇,而是几条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从树根走向能看得出来,它们应该同属于一棵巨大的榕树,伸展到监牢下方,生生在泥土里挤出一块空间。这些树根之间交错出一些空隙,似可勉强钻行。
真亏了甘蔗怎么发现这一条路的,唐蒙暗暗惊叹。这时他感觉脚下一阵吱吱声,几只大黑老鼠飞快地跳过脚背,钻入树根空隙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棵榕树自己曾经见过的,应该就是甘蔗栖身的家!
唐蒙被关入监牢时就注意到了,这里位于宫城东南角,毗邻宫墙,而甘蔗住的榕树,恰好与宫城东南一墙之隔。他的脑子里稍做定位,立刻判明了两者的关系。榕树的根系极为发达,顺着宫墙下方侵入,变成一条天造地设的通道——当然,这根本不算巧合,宫城东南地势卑下,所以只有关押犯人的场所、排污区域和赤贫民众才会安置在这里。
这地板从下往上没法砸,所以甘蔗假借探监之名,从上往下开路。接下来,两个人只要从榕树根下钻过宫墙,就可以逃出生天。
唐蒙欣喜之余,仰起头来,伸出双臂,等着甘蔗跳下来。
可就在这时,卫兵的脚步再度接近监牢,又来催促。如果被他发现这个大洞,那就彻底完蛋了。甘蔗咬了咬嘴唇,抬起头对牢门外大喊道:“你等等,马上就好啦。”然后把头转回来,俯瞰着唐蒙,难得露出一个微笑。
唐蒙大惊,他一瞬间就看出来她要干嘛。甘蔗开口道:“你快走吧,钻过树根上去,会有人接应的。”
“快跳下来!现在走还来得及!”唐蒙大吼。
“来不及了,总得有人拦在门口才行。”甘蔗把枯黄的几缕头发撩上额头,眼神先是坚毅,然后忽又柔软起来:“你现在可以去打开那个胥余果壳啦,我当你完成承诺好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回到中原,找到我父亲,替我问问他,想不想我的阿姆,想不想我。”
说完之后,小姑娘的脸从洞口消失了。那一瞬间,她的脸和梦境中某一个人的脸重叠在一起,令唐蒙的脸颊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一根长矛戳中了最深的旧伤。
但这个时候,已容不得他拖延。唐蒙一咬牙,低头钻进树根底下去。他的体型比较臃肿,挤过根隙很费劲,必须要巧妙地调整角度,徐徐前进,才能避免蹭伤。
可唐蒙此时就像一头红了眼的野猪,不管不顾地猛冲硬闯。粗粝的根皮和岩块不时刮开皮肤,割破血肉,整个人很快遍体鳞伤,可冲劲却丝毫不减。
待得他顺着天光方向,拽着藤蔓爬上地面,发现出口恰好就在甘蔗在榕树下的家里。此刻等候在那里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梅耶?”唐蒙一怔。
梅耶见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的血人钻出来,吓了一跳,旋即冷静下来,朝他身后看去:“甘蔗呢?”唐蒙低声道:“她去拦住守卫。”梅耶脸色陡变:“所以你就把她扔下不管了?”唐蒙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无言以对。
“果然一出事,你们北人跑得比谁都快。”梅耶讥讽了一句,“不过算了,甘蔗说用他爹的人情换一次遮掩,可没说遮掩谁——我们快走吧,她一个小姑娘,可挡不住多久。”
一辆牛车停在大榕树下,上面搁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酒瓮,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一个大酒缸。梅耶让唐蒙跳进缸中,盖好盖子,然后驾着牛车迅速离开。
唐蒙蜷缩在酒缸里,听见外面除了“咯吱咯吱”的车轮声之外,还能听见一片古怪的喧闹声。如江似潮,似是很多人的叫嚷声聚合在一起,不断变化和移动着,从牛车两侧呼啸而过。期间车子还停下来几次,隐约可以听见梅耶的声音,似乎是被阻拦了。
好在有惊无险,牛车很快顺利抵达了酒肆,直接开进了后院小酒坊。梅耶跳下车,敲了敲酒缸,却没动静。“不会死了吧?”她嘀咕着掀开盖子,发现唐蒙蜷缩在里面,整个人陷入一种呆滞状态。
“喂喂,快出来,你要在里面呆多久?”梅耶伸手抓住他的发髻,拼命摇晃。如是三次,唐蒙才缓缓抬起脖子,眼神恢复,仿佛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梅耶道:“我联系了相熟的私酒贩子,一会儿你从他们的渠道出番禺城,接下来,我可就不管了。”
唐蒙从缸里摇晃着站起身,脸颊带着潮红:“我不会走。”
“亏你之前还拿私酒的事威胁我,现在怎么着?还不得靠这个逃命?”梅耶讥讽道,讲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什么?你不走?”
“对,我的事情还没查明白。”唐蒙语气坚定,肩膀微微开始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种古怪状态。梅耶大为恼火:“你知不知道,甘蔗为了救你,是怎么跑过来求我的。她现在连命都交代进去了,你就这么浪费?”
“正因为她把命都交代进去了,所以我才不能走。我得帮她阿姆洗清冤屈,说好的事情。”唐蒙喃喃道,推开梅耶朝外走去,“我要先回驿馆一趟。”
梅耶双手抄在胸口,只是冷笑:“我看你是在牢里被热糊涂了,不知道这几天整个番禺城都开了釜了——汉使埋设人偶,用巫蛊诅咒先王,这件事在城里简直要传疯了。”
唐蒙眉头微微扬起,人偶?巫蛊?这是什么。他被橙水扣押起来之后,直接投入监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梅耶疑惑道:“难道你没做么?”她把外面听来的传言讲了一遍,唐蒙忍不住大为惊叹,橙宇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
梅耶敲了敲木桶:“你来的路上也听见了,街上现在全是人。城民们都很愤怒,都纷纷朝着驿馆那边聚拢过去,要汉使滚回去,要为武帝报仇,严惩你这个恶毒的巫师,你敢现在露头,恐怕会被城民打死在街头。”
唐蒙楞了楞:“他们的要求是什么?”梅耶道:“严惩你这个恶毒的巫师啊。”“上一句。”“为武帝报仇。”
唐蒙“嘿”了一声,暗暗钦佩。毫无疑问,这背后肯定有橙氏之人在煽动。巫蛊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虚无缥缈,偏偏大部分人都笃信无疑,流传极快极广。只要稍做挑唆,他们就能煽动起巨大的民意。等到万民皆高呼赵佗为“武帝”,橙氏再提称帝之议,赵眜也就从善如流了。
那个橙宇,可真会一根甘蔗榨到干。唐蒙本以为橙氏抓到自己,最多是在朝堂上闹一闹,没想到橙宇反手一记栽赃,竟能裹挟着民意,把自家的大事推进了一大步。
“你呢?你信不信我埋下人偶,诅咒赵佗?支不支持南越王改帝号?”唐蒙问梅耶。
梅耶一扬手腕,一脸无所谓:“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大酋称帝不称帝,与我有什么关系?是能减点税?还是能少服点徭役?”
“可惜番禺城的大部分百姓,没你看得明白。”唐蒙一边用井水洗脸,一边说。
梅耶冷笑着抬起残疾的右手:“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因为一点小错就被斩下手腕,赶出宫去,大概也就没什么心情掺和这种事了。天天嚷嚷着土人秦人,好像分清楚了能当饭吃似的,真以为自己能为朝廷分忧?到头来,还不是上头的几个人得利,我们这种升斗小臣该受苦还是受苦。”
唐蒙知道她那只断手,必然背后有一个悲惨故事,可眼下实在没有余裕去关心。
“我会尽量小心一点,但我必须要回去,我得把甘蔗救出来。”他的语气迟缓沉重,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梅耶见他坚持,也不再说什么,拿出一套南越人常穿的凉服和一双木屐让他换上,又取了些酒糟抹在领口。
“你若被官府盘问说错了话,就推说自己喝多了,也许能遮掩一二。”梅耶顿了顿,又叮嘱道,“你可千万要把甘蔗救出来啊,她够苦的了,不要像她娘一样……”一提及甘叶,梅耶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很是复杂。
“放心好了,她是为了救我,我岂能弃之而去。”
“如果真把她救出来……”梅耶又道,“能不能把她带去北边,送到她父亲手里?”
“呃,这个可不确定,但我尽力。”
梅耶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容:“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能找到卓长生,把甘蔗送到,能不能顺便问一句,是否还记得梅耶这个人吗?”
没等唐蒙答应,梅耶已迅速转过身去,推开了酒肆后院小门。
唐蒙简单地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大踏步朝驿馆走去。沿途街上人潮汹涌,似乎整个番禺城的人都出来了,群情激昂,个个涨红了脖子、没人注意到这个走路歪歪斜斜的醉汉,更没人关心这醉汉的双眼,正陷入沉思。
之前蜷缩在酒缸的封闭空间里,唐蒙从头到尾做了一次复盘,发现赵佗之死的最关键点,就在甘叶外出取回的那一罐蜀枸酱。
如果甘叶是凶手,直接在粥里下毒就是了,根本没必要特意外出去取蜀枸酱-你都要杀死对方了,何必在乎这粥的口感?所以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罐新蜀枸酱上,里面大概多了点东西,而甘叶自己都不知情。
从这个思路反推,只要找到蜀枸酱的来源,也就锁定了凶手的身份。想到这里,唐蒙遗憾地敲了敲脑壳。
如果甘蔗还在,这件事就简单多了,她这三年来一直从那个神秘的渠道拿货。可惜她如今失陷于王宫,唯一还藏着答案的地方,就在驿馆里的那个胥余果壳里。
之前唐蒙严守承诺,不还甘叶清白,便不去打开果壳。现在这个形势,不得不提前揭盅了。他想到这里,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今天的番禺城温度格外高,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莫名的燥热,即便满城绿植也滤不掉其中的火气。唐蒙一路走到驿馆前的路口,却发现自己挤过不去了,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他们都是番禺城民,男女老少都有,大家群聚在路口,爬满墙头,嗡嗡地喧哗着,每个人看向驿馆的眼神都充满愤恨。在人群中还有好几个冠羽披毛的巫师,蹦蹦跳跳地施展着各种古怪的巫术,试图向馆内降下诅咒。少数几个卫兵拦在驿馆门口,他们只能勉强挡住人群往里冲,别的就顾不过来了。
看来梅耶说得没错,整个番禺城都因为巫蛊之事而沸腾了。其实这些城民既不懂称藩、称帝的道理,也不关心虚名、实利之间的关系。只要涉及神秘刺激的人偶、诅咒等等,又和北人沾边,他们就会亢奋异常,到处传播。
某种意义上,橙宇也是个高明的大厨。同样一道食材,经他妙手烹饪,给人的刺激便大不一样。这个老家伙对人心把控精准,总能恰到好处地煽起民意,相比之下,吕嘉还是那一套高高在上的贵族矜持,只关心、笼络上层。怪不得赵佗死后短短三年,土人如急稻一样迅速崛起,遍布朝野。
唐蒙一边感慨着,一边混在人群里,琢磨着怎么进入驿馆。就在这时,他身子突然一阵哆嗦,感觉到脑袋有点发昏,在人群里差点没站稳。
其实这症状刚才就显现了,唐蒙还以为是折磨了三天之后的虚弱。可他现在发现不太对劲,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汗水蹭蹭地往外冒,如此热的天,身体居然感觉有些发冷。
“糟糕,先热后寒,难道我是得了瘴病吗?”唐蒙大惊。
岭南瘴气弥漫,中原来人多会罹患怪病。唐蒙粗通医术,猜测自己这种症状,大概是瘴病之中的所谓“酷疟之疾”,八成是在监牢里被蚊子狠狠叮了三天的缘故。
可眼下不是病倒的时候,唐蒙拼命打起精神,想要进去,却不防被一个人拽住。他脚步虚浮,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对方把自己拽到附近的僻静角落。
“黄同?”唐蒙迷糊中叫出对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