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一刻没有耽搁,当天便带着丁香、佩兰回到了家里,其实也不算是她的家,她真正的家在宜县的回春医馆。
慕容麟还以为女儿是回来看他,等他见到马车上的行李,便觉得不对劲。
慕容雪很淡定地把自己和耶律彦和离的消息告诉了父亲。
慕容麟差点没昏过去。
慕容雪反而劝他:“爹,你别着急,也别生气。其实,和离对我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王爷要娶正妃了。”
慕容麟一下子就明白了女儿的心情,他心如刀绞地扭过脸,半晌之后才平静下来,“阿雪,有些病人,纵然爹尽了全力,却不能挽救他的性命。这世上很多事强求不得,问心无愧便好。”
慕容雪浅浅一笑:“对啊,强求不得,不如放手。”
“王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回宜县,爹给你招个上门女婿,比他好上一百倍!不,一万倍!”
慕容雪违心地笑着,“对啊,要找个比他好一万倍的。”
这世上男人千千万万,比耶律彦好一万倍,十万倍的都有,可都不是他。让她一见钟情,情有独钟的人,只有耶律彦。她这句话,不过是安慰自己,安抚父亲。她知道自己心口的伤疤有多大。
所以,她回到家里,便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因为只要一闲下来,心口空荡荡的地方,就会一跳一跳地痛,仿佛有把刀一直插在那里。
时间一晃过去了三天。
慕容雪将做好的黄豆酱拿到檐下,蒙上白纱布。扭头一看,丁香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念念有词。
她好奇地凑过去,“丁香你在做什么?”
“扎小人!小姐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居然将小姐休了。”
“不是休,是和离。”慕容雪将丁香手里的小人拿过来,莞尔一笑,“一点都不像,他才没这样丑。”
丁香跺着脚道:“这个时候你还护着他,小姐,你难道不恨他么?”
恨么?慕容雪问自己,心里空空茫茫,并不是恨的感觉。他并未对她怎样,只是不爱她而已。于是,她释然笑了笑:“我要做的不是恨,而是忘。”
慕容麟从外头走了进来,“阿雪你说得对,爹已经辞了太医院的职务,过几日,咱们回宜县。”
“好啊。”慕容雪欢欢喜喜地道,“回春医馆里的桂花树肯定开满了花。”
“赶回去或许还来得及做桂花糕。”
“是呢。”
慕容麟看着女儿的笑靥,心酸不已。多久没见到女儿这样笑过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女儿,离开京城也是为了女儿。离开这个伤心地,才能找回以前的慕容雪。
“舅舅,大事不好了。”突然裴简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什么事?”
“隔壁出大事了。”
“赵老爹?”
“不是。”裴简将院门关上,小声道,“宫里的赵淑妃出事了。”
慕容雪一听是赵真娘,便起了关切之心,问道:“怎么了?”
“被打入冷宫了。赵老爹托我帮忙,请阿雪进宫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失宠了。”
慕容雪心里一动,莫非赵真娘出事,耶律彦怕受到自己这位义妹的牵连,所以赶紧和自己和离脱离关系?
现在正是老皇帝决定储君人选的关键时期,在耶律彦的心里,自己岂能与皇位相比,弃如敝屣当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些,她心里苦如黄连,却笑着对裴简道:“我如今和昭阳王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个忙实在帮不上。”
“什么意思?”
“我和昭阳王已经和离。”
裴简愣住了,他以为慕容雪回到娘家只是小住。
“天哪,妹妹,你还没有给我找份差事呢。”
慕容麟气得瞪了他一眼,道:“你去集市上看看,买一辆马车回来,过几天咱们回宜县。”
裴简更加惊讶,“你们要回去?京城多好哇!”
“你若是想留下便留下吧。”
“不不,我跟着舅舅。”裴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容雪,“妹妹,你不说我都没看出来,你怎么不哭啊?”
慕容麟忍无可忍,朝着他的脑门便敲了一记,“快去集市。”
想到赵真娘,慕容雪真心替她难过,究竟是犯了多大的过错,会被打入冷宫?按说她有文昌公主这个护身符,老皇帝就算不喜欢她了,也会看在文昌公主的面上给公主的生母留几分情面,怎么会责罚得如此严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雪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心里有一个隐隐的猜测,会不会是和乔雪漪争宠落败?在宫中的那段时日,她从赵真娘的口风里听出来对乔雪漪的不满,她第一次落胎也一直怀疑是乔雪漪做了手脚,只是苦无证据,所以便一心将慕容麟留在太医院,当自己的心腹,以防将来再有什么不测。
隔壁传来嘈杂声,还夹带着孩童的哭声,闹哄哄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多时,外头有人敲门,丁香打开院门,只见赵真娘的父亲赵老爹急匆匆地走进来,“慕容大夫可在家?”
慕容麟忙从屋里出来,拱了拱手:“赵兄。”
“慕容大夫快去瞧瞧我家老婆子。”
慕容麟一听,急忙返身提了药箱出来,跟着赵老爹去了隔壁。
过了一刻,慕容麟从隔壁回来,慕容雪忙迎上去问道:“老人家怎样?”
“没事,就是气血攻心昏过去了。”
“方才怎么那么吵?”
慕容麟摇头叹道:“赵家幼子说了一门亲事,女方父亲是位五品京官,赵老爹在我面前不止炫耀了一次。赵真娘的事情传出来,那女方立刻将聘礼退了回来婚事作罢。赵真娘的母亲这几日本就担惊受怕心力交瘁,这一急一气,便吐血昏了过去。”
慕容雪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世态炎凉,赵真娘一失宠,所有人都对赵家避之不及。连她这个义妹,都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被耶律彦急着赶出家门。
傍晚时分,逛集市的裴简回来了,没买到马车,却买回了一只大公鸡。
慕容麟皱了皱眉头:“我叫你买的是马车不是鸡。”
“舅舅,马车太贵,我不敢随意做主,和那车主约好了在集市等着,你自己亲自看看再决定。”裴简将银子交给慕容麟。
慕容麟点了点头,“难得你慎重一回。”说罢,便亲自去了。
裴简提着手里的大公鸡,正色道:“阿雪,这只鸡杀了给你炖汤喝。你最近瘦多了,该好好补补,你以前多结实,如今风一吹便要飘了,真叫人揪心。”
裴简素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骤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慕容雪鼻子一酸。连他这样粗心大意的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憔悴,耶律彦却从未关怀过一句。
裴简吩咐丁香:“去拿菜刀来。”
丁香“哎”了一声,去厨房拿了菜刀递给裴简,“表少爷,你会杀鸡么?”
“嘿,你这小丫头,竟敢小瞧我裴少爷。”说着,裴简将袖子一撸,一手提刀,一手捏着鸡的脖子砍过去。
慕容雪连忙闭上了眼睛,只听见扑通扑通几声,裴简叫道:“快,阿雪,快抓住,别飞了。”
慕容雪睁开眼,只见那只公鸡已经脱离了裴少爷的掌控,在院子里扇着翅膀乱飞乱撞。
丁香和佩兰也来帮忙,几个人将那只公鸡围在花坛下,裴简身子一矮扑过去,虽抓住了公鸡,却扑在了一坨新鲜的鸡粪上。
慕容雪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丁香和佩兰本来不好意思笑的,见状也忍不住放声笑起来。三人笑成一团,慕容雪弯着腰扶住了肚子,等她直起腰来,赫然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她脸上灿烂明媚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像是一朵开得正娇艳的花,突然被冰雪尘封。
耶律彦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慕容雪对他的感情,得知她几天前已经离开梅馆,从宗人府一放出来,顾不得入府,便直接赶过来,谁知慕容雪丝毫不是他想象中的悲伤欲绝的模样,笑得很快活,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虽然裴简这个男人他向来也没放在眼里,但一想到她曾经向这个人求过婚,还想着和他私奔,他就生气。
裴简上前,像模像样地施了一礼:“寒舍简陋,恐污了王爷的脚,请王爷见谅。”说着,貌似不小心,将手里的公鸡往耶律彦脚下一扔。
公鸡扑腾着便往起飞,耶律彦眉梢一挑,忙闪身避让。
慕容雪噗地一声笑出来,却又马上抿住了嘴唇,惊鸿一瞥的笑容,让耶律彦眼前一恍,依稀见到了初相逢时的慕容雪。
那时,她也是和裴简在一起,她穿着一件光华璀璨的百鸟裙,大言不惭地自夸。他当时觉得可笑,这世上竟有这样厚脸皮的女子,可是后来却发现,这份骄傲是她独有的光芒。
那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等他发现,已经想不起是何时遗失。
裴简出院去追鸡,丁香和佩兰见状也识趣地跟了出去,庭院里只剩下两人。
慕容雪迎着他的目光,忽然间发现自己的心竟然平静如水,再没有那种一见到他便激动滂湃,心跳加快的感觉,只是像重逢了一位故人,曾经看着自己如何犯傻,如何受伤,如何成长的故人。
“王爷怎么来了。”
“我难道不能来。”
耶律彦有些生气,自顾自拉了个凳子坐下,仿佛这是他的家。
慕容雪不知道他今日来意,但潜意识里却觉得他不该来。既然已经和离,就该各自天涯海角。
耶律彦沉着脸道:“我写给你的那块布,你为何不毁掉?”
布?慕容雪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上京途中写给她保证不被入选的那块布。
耶律彦冷冷道:“有人给皇上上了一份折子,弹劾我贪恋女色,欺君罔上,中间夹着那块布。你居然一直留着这东西,我真没想到你这样蠢。”骂完了,他立刻后悔,但又拉不下脸收回。
慕容雪咬住唇,心说,我不是蠢,是不舍得。
那布条她贴身藏着,后来藏在枕头里,夜晚偷偷拿出来看,靠着那几个字,让她在宫里熬过了那些担惊受怕的时光。她也想过要毁掉,但又一想,字是用唇脂写的,她又时常拿在手里摩挲,字迹已经模糊,而且并没有落他的名字,就算被人看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一直不舍得毁掉。
那日,皇上突然召见耶律彦,将那份密折扔到他面前。耶律彦根本就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把柄落入成熙王手中,当即跪倒在地,为自己辩白。
幸好那唇脂日久脱色,字迹模糊。他一口咬定是被人陷害。
老皇帝虽然觉得证据不足,极有可能是成熙王陷害耶律彦,但他一向疑心病重,把耶律彦暂扣在宗人府,让密卫秘密调查。
幸好选秀途中,耶律彦一言一行都极其谨慎周密,密卫查了几日,询问了当时的宿卫随从,以及驿站的官吏,没有查出来一丝可疑之处,老皇帝这才放了耶律彦出来。
耶律彦被扣押在宗人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了和离书,让张拢秘密送出去交给刘氏,并吩咐张拢,一旦情况不妙,就送慕容雪出京离开。
刘氏并不明白其中原委,还以为是玉娉婷马上要嫁入王府,容不得王府里有其他女人。
慕容雪低声问道:“王爷会被皇上责罚么?那上面没有名字又字迹不清,王爷便说是被人陷害。”
耶律彦摆出一副为她收拾烂摊子的不满神色,沉声道:“算了,已经没事了。”他站起身,道,“跟我回去吧。”
慕容雪一怔,“回哪儿?”
“自然是王府。”
慕容雪讶然:“我们不是和离了么?”
“我担心皇上追究责罚,到时候你跟着受牵连,所以给你留条后路以防万一。如今什么事都没有,和离之事自然作罢,你跟我回去。”
慕容雪一怔,“难道不是怕受赵淑妃的牵连?”
耶律彦气道:“在你心里,我便是这种人?”
慕容雪忙道:“多谢王爷为我留了后路,如今赵淑妃落难,我身为她的义妹,难免会影响王爷的前途。和离了正好,王爷请回吧。”她转身打算进屋。
耶律彦一把扯住了她,“和离只有张拢和刘嬷嬷知道。”
慕容雪回身便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抽出来。他素来力气大,握得很紧。
她看着他,从他的指尖仿佛传过一股电流,在心上荡起涟漪。可是一想到他心上的乔雪漪,一想到即将和他成亲的玉娉婷,还有源源不断送到王府的闭月羞花和沉鱼落雁,那一波涟漪迅速平静如镜。
她已经经不起那么多的刀剑,当她看见沈幽心的笑时,她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两情相悦才会携手白头,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只会伤痕累累。他爱的人不是她,任凭她付出全部,也比不过他心上雪的一记回眸。
她终于领悟。
“王爷,我是真的要与你和离。我不会再回去。那木雕上面放着一只虾,已经代表了我的态度。”
耶律彦气结:“你是骂我瞎了狗眼?”
慕容雪忍不住噗地笑了:“王爷我从不骂人。是说,放下的意思。”
放下。
耶律彦眸色一冷,心上突然打了个寒战:“你什么意思。”
慕容雪低低叹了一声:“我已经累了,再没有力气看你和别人的故事,在我心里,往事已经全部放下,从此你我,再无关系。”
“慕容雪,你!”耶律彦急了,握着她的手腕道,“把那和离书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