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寒在我心中是有三宗罪的,这第一宗,便是他是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师父。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萧逸寒没教过我哪怕一个法术。
萧逸寒将我送去了仙灵派的学堂,便不再管我了。人家师父教了徒弟御剑来上学,而我还是自己背着书篓子,吭哧吭哧的走一个时辰山路来上学,萧逸寒从不过问。
直到学堂夫子看不下去了,才教了我御剑之术。
我第一次御剑回小院时,还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师父会对我另眼相待。可萧逸寒别说另眼了,他连正眼也没多看我一眼,他只觉我今日回来得尤其早,可以拉我陪他喝酒了……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期落空,而闷闷的拒绝了他。
后来,各家的师父开始带弟子们去山外历练去了,一去便是一月,学堂便也停课一月。
不能去学堂,我便只有呆在小院里,我洗了一天的衣。萧逸寒躺在院里椅子上,晒了一天的太阳,直到我快将衣服晾好了,才听得他在我身后拖着语调打趣我:“我徒弟总是这么勤快,以后你要收徒出师,我可就舍不得了。”
“我不想出师。”
“哦?为何?”
“来修仙的师兄弟们出身都不卑微,只有我是乞儿,上课时我与他们一起,可下课时,我便无法融进他们。我觉得师父也一样。”
“我?”萧逸寒在椅子上翻了个身,半个手臂没有力气的垂搭半下来,整个人便如猫一样懒散,他好笑的问我,“我与你这小可怜哪里一样?”
“师父也是孤身一人啊。”
萧逸寒没有说话。
“师父找我喝酒,我不喝你就一个人喝,你呆在院子里,我不在,你就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师父孤独无依,我也是,所以我想一直陪着师父,不想出师。”
一个山头,一间院子,只住着我与他两人,在幼小的我心里认为的相依为命,不外如是。
“你想陪着我?”
我晾好了衣服,转身走到萧逸寒身边:“嗯,我陪着师父,也是师父陪着我,这样我们都不会孤独了。”
现下想想,那真是一番感人至深的话,而由当年年少无知,憨傻实诚的我说出来更是情真意切,但萧逸寒回报我的,却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打了个哈欠: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是不想教你修仙的。”
我问他:“是弟子,天性愚钝不能修仙么?所以当日师父捡我回来,只是因为我……可怜吗?”
萧逸寒懒懒抬眼睨了我一眼:“只是因为,我懒得教啊。”
他说得那么无所谓,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践踏一个孩子需要爱护的求学之心。
可那时我还是没怪他,我对他孝顺宽容,就像是……他养的一条听话的小狗。
回忆起当年种种,我心头登时又起一股血恨。
看着现在面前百年如一日吊儿郎当的萧逸寒,我拉扯着嘴角,牵出一个阴森扭曲的笑:“好巧啊,我也将师父牢牢记在心中,在你离开的这八十年来,徒儿于日日夜夜中,晨光暮霭里,皆不敢相忘。”
当年老实,暗暗吃过他的亏,受过他那么多践踏,如今,我要踩着他的脸,把那些委屈,都讨回来!
我收了剑,在他面前坐下,他这倒是稍微拿正眼瞅了我一眼:“到扬州来办事?”
“我来找你的。”我道,“仙门空寂,没法呆了,听说师父在红尘里逍遥自在,我便来投靠你了。”
萧逸寒失声一笑,长了胡子的脸不再如当年那般诱人的美丽,但却添了几分沧桑的野性:“小徒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学会撒谎。”
拳心微微一紧,可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戳破谎言就在他面前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了。
“我确实是来找你的。”我盯着他,“师父离开之后,有一心愿始终压在弟子心头,过了这么多年,愿望积攒不慎成了执念,我寻了许多方法破解不得,于是来寻师父,愿师父能破了我这一念入执。”
“哦?是何执念,方得我才可破?”
我直言:“我想让师父,死一死。”
萧逸寒眸光微深:“小徒恨我。”
“是。”我一字一句的说着,“恨之入骨。”
萧逸寒默了一瞬,倏尔大笑,笑罢,放了酒杯,点头:“你是该恨我。不过……”他话音微顿,抬头起来看我,“这可如何是好呢,为师如今还有要事未了结,暂时还不能放弃这条命,为你解恨啊。”
我将剑抬了起来,再次指向他的咽喉:“不劳师父费心放弃,我自己动手就好。”
萧逸寒坐着,眸光自下而上的盯着我,周身杀气宛似万千兵刃在他身侧展开。
他以为我会怕吗?我再也不是那个会为他微微皱一下眉头就心慌不已的小屁孩了。我仙力一荡,推开他释放而出的杀气,与他的气息在这间客栈里厮杀碰撞。
客栈里的碗筷也碎了,桌子也塌了,甚至连地也开始裂缝,头顶的房梁“嘎吱”作响,眼见便要坍塌于此。
“小徒弟。修为精进不少嘛。”萧逸寒便在这冲突的档口,冲我一笑,“为师早看出你有修仙天赋,你自个儿也爱好修仙,看来为师离开这些年,你也没有偷懒。甚好甚好。”
我也是冷冷一笑:“托您的福。”
八十年前,萧逸寒还在师门的时候,我修仙努力,用功得连萧逸寒有时候都会咋舌,他说我是喜欢修仙,然而其实当年我并不是有多喜欢修仙。
当年,我只是过于依赖这个师父,如果我不修仙,我又要怎么陪着他这岁月于身不留痕迹的仙人呢。他不教我仙法,可我想做他的徒弟,那我总得自己想办法让我可以有资格和他一直站在一起。
所以我只有自己努力,看在他的眼里,就成了“修仙是我的爱好。”
后来,萧逸寒离开了,为了有朝一日能报复他,我更是努力修行,直至今日……
“不过,今天也就到此为止了。”萧逸寒话音一落,周身气势猛涨。
我心觉不妙,撤剑回来护于身侧,忽然间只听得周围梁柱坍塌,一阵哗啦乱响。整座客栈从我头上坐下,我身有护体仙气,自然无碍。
可等尘埃落定,萧逸寒已经再无踪影。只有路上惊诧非常的路人,还有在客栈尚还完整的柜台下躲着的瑟瑟发抖的掌柜,以及萧逸寒留在空中的一句话:“为师此行尚有要事,小徒休要再跟来了,勿念。”
谁他大爷的稀罕念你。
我咬牙切齿,要念,也只会念你死。
我将剑收于身前,剑刃之上还有方才在萧逸寒颈项上取的鲜血,我并两指为剑,将刃上鲜血抹下,指上掐诀,施了一个跟踪术,待闭上眼,我便能在一片黑暗当中,看见一丝隐隐的蓝光,往天际远处飘去,那是萧逸寒的去向。
我御剑而起,悄然跟随着这道痕迹而去。
想摆脱我,现在可没那么容易。
萧逸寒行得快,我御剑一直追,这场景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有一次萧逸寒带我出山门历练,那是可能是萧逸寒第一次像别家师父那样,打算教我些什么。也是唯一一次,可就连那仅有的一次,萧逸寒都没有做好。
那时,我还在学堂上学,别家师父们又集体带徒弟去山外历练了,这次他们要去两月,而我只能回小院呆着,看着萧逸寒赏给我的他以前修仙时候学的书。
我百无聊赖,每天都会望着天空失神,羡慕着外出的师兄弟们,精神也极其不好。
终于!
不知道是戳到萧逸寒的哪根神经了,他居然在一个清晨,叫我起床,让我跟着他出山去历练。
我欣喜若狂,他御剑在前面走了,我就御剑在后面追,然后……
然后我们就在外面御剑走了一圈,等我追上萧逸寒的时候,他就打了个哈欠说累了,要就地歇歇,然后打道回府……
当年没有打死他,可见我的脾气也真是非常的好呢!
我和萧逸寒就这样落了地,可谁曾想,那地……却是一个巨型迷阵,我们在里面谜了路。
萧逸寒嫌麻烦,不想走了,一副打算在迷阵里住下来的阵势!
那哪行!
我又不像他,完全修得了仙身,不吃东西光喝风就能活,我会饿死在树林子里的啊!于是我负责起了开荒寻路,查找阵眼,思索破阵之法,顺带满足萧逸寒偶尔任性的要求。
他今天出汗了,想烧水洗个澡,明天脚累了,不想走让我给他制了个木板拖着他走……
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生了一点对萧逸寒的杀心吧。
但不得不承认,经过那几天在迷阵里诡异的“磨练”,我的修为却在不经意之间,得到了提升。而且在有时候萧逸寒的要求下,误打误撞,还真能寻得一些破阵的线索。
在离开迷阵的最后一天,我寻得了阵眼,而也正是那一天,我和萧逸寒遇上了让我和他师徒关系破裂的那一个人……或者说,那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