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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鼠岭 正文 第八章

所属书籍: 扫鼠岭

    1

    在呼延云的强烈要求下,经过市局领导特批,林凤冲给他和“专案二组”的朋友们播放了一段周立平最近一次受审的视频。

    这次审讯,警方本来没打算取得什么突破,只是由于陶灼夭交代了张春阳的死亡经过,虽然没有发现周立平与此事有任何关联,但毕竟负责运尸的邢启圣在稍后被杀害于扫鼠岭,周立平有重大的犯罪嫌疑,所以需要做一次“骨肉相连”——这是警方的行话,意思是把几起看似无关但可能在时间轴上呈现承接关系的案件串到一起审一审,虽然吃起来口感不统一,但有时能咂摸出些特殊的滋味。

    从视频上看,周立平的状态和刚刚被捕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稍微瘦了一点,穿着黄色马甲的他坐在铁栏后面,被剃过的确青头皮上已经泛起了一层黑碴,也许是重大犯罪嫌疑人放风时间少的缘故,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这使他本来就冷硬的神情更添了一层寒气。

    审讯员刚刚提到张春阳的名字,就发现周立平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麻木的脸孔颤抖了一下,目光也不再是冰冷的直视,而是向斜下方有所闪躲,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还是被敏锐的审讯员觉察到了。

    这几乎是这个遍体鳞甲、顽固不化的嫌疑人第一次显示出“被戳到了痛处”。

    按照事先的布置,对于周立平这样具有丰富的受审经验且拒绝合作的嫌犯,出现任何一个豁口都要立刻集中火力发动强攻。因此,审讯员对周立平展开密不透风的审问:“你跟张春阳认识吗?”“你最后一次见张春阳是什么时候?”“说说陶灼夭跟张春阳的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据你所知,除了陶灼夭,在爱心慈善基金会里还有哪些人跟张春阳保持着密切关系?”……而周立平的态度也跟此前大相径庭,不再是那么一块顽石般地对抗,而是对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只是声音低沉,且言辞中大量出现“嗯、啊、这个、那个”等赘语,很明显是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下方寸大乱,甚至他在椅子上的身体也频繁扭动和更换姿势,那种“怎么坐都不得劲”的形态最能暴露出受审者内心的紧张、慌乱与不适。

    前面多次围绕扫鼠岭凶案的审讯,周立平都没有过这种现象,反而在张春阳的事情上张皇失措,难道说他在前者上并无任何犯罪行为,反而在后者上有难以启齿的行径?

    最近一段时间在和周立平的交锋中屡战屡败的警方,顿时士气大振,不停地加大审讯力度,几个回合下来,周立平显得疲惫不堪。最后,他满脸的横肉痉挛似的狠狠一抽,释放出了一个无奈至极的苦笑,强直的脊柱靠在了审讯椅的后背上。

    “我能不能提个要求?”他说。

    “你说。”

    “我想见一下陶会长。”

    一般来说,犯罪嫌疑人“撂了”之前提的要求,只要合理,都可以满足。但现在陶灼夭也在拘押受审的阶段,万万没有让两个犯罪嫌疑人面对面的道理,所以审讯员摇了摇头:“其他要求我们可以考虑,这个不行。”

    周立平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嘀咕了一句,但似乎也没有反悔的打算:“好吧,那我就如实交代,那天晚上我离开扫鼠岭之后,确实是跑到杏雨路跟李志勇约架去了,不过半路上拐了个弯儿,办了件事。”

    “什么事?”

    “我把张春阳停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尸体推进冰柜里去了。”

    审讯员大吃一惊:“张春阳怎么死的?谁让你办的这件事?”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立平停了一停接着说,“邢启圣本来醉醺醺地躺在后车座,车开到扫鼠岭下面,他突然醒了,跟我说,有个事情让我去办一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跟陶会长相好的那个张春阳死了,马上风猝死的,尸体就停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停尸床上,本来他想办完眼前的事儿,自己回去找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开了死亡证明,再让值班工人把尸体放进冰柜的,但突然想到那些值班工人一到十一点就给太平间上锁,而他十一点前肯定办不完事,就让我跑一趟。我说我不去,一来我跟邢启圣本来就关系不好,不想替他办事;二来我是蹲过大狱的,出来后什么事儿都能干,违法的事儿绝对不干,我可不想唱一出‘二进宫’。邢启圣说他跟张春阳交情深,不忍心看张春阳死了就那么‘露在外面’,所以连哄带求地非让我去办一趟,还拍着胸脯保证,张春阳绝对是突发急病死的,我去了只是把尸体挪进冰柜,不牵涉任何刑事问题,我又说我也没开死亡证明,凭啥值班工人让我挪尸啊?邢启圣说他跟李士铎打过招呼了,再说太平间出来进去各种祭拜死者的人多了去了,那俩值班工人才不管那么严。经不住他好说歹说的,我只好同意了,他一边千恩万谢的一边叮嘱我,张春阳死了这件事千千万万不能往外传,还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他去跟陶会长说,肯定能答应我。本来我不想跟这种人讨价还价,但是突然想起确实有个事儿,也许陶会长能搞定,所以就提了出来——”

    “你提了个什么要求?”

    周立平那双凶恶的三角眼,上眼皮忽然耷拉了下来:“有个原来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前一段时间清查租户,离开了本市,我很喜欢她,希望能给她办个户口,让她回来……”

    正跟呼延云等人围坐在电脑前看这段视频的马笑中,忍不住轻声说了“董玥”,李志勇点了点头。

    审讯员接着问:“然后呢?邢启圣怎么说?”

    “邢启圣一口答应下来,说这么点儿小事,陶会长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并保证我走后,他立刻就给陶会长打电话,还塞给我一百元打车钱,然后开车上了岭。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打不到车,想反正平常这时候也要夜跑,算了算时间,怎么着十一点之前也能赶到爱心医院,就撒丫子开跑了,那天晚上风很大,但我是顺风跑,舒爽得很,我一边跑一边想,等那个女孩知道我能把她的户口办进城,不定多高兴呢,一时兴起,就给李志勇打了个电话,新账老账一起算完,开始新生活。我先跑到了爱心医院那个西南门,直接往太平间里面走——”

    审讯员打断了他:“爱心医院那么大,你怎么会直接找到太平间?”

    “太平间那套冰柜是进口的,有一段时间老出故障,找原厂修要花一大笔钱,爱心医院知道我在监狱学过冰箱冰柜的维修和保养,所以找我帮过忙,不信你们问李士铎去,他知道这个事情。”

    “你接着说。”

    “我进了太平间,把停尸间里的几具躺在停尸车上的遗体,挨个掀开蒙着的白布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张春阳,然后把车推进里间,拉开一个空着的冰柜,把张春阳的尸体搬了进去——”

    “没人拦着你,管你要死亡证明吗?”审讯员打断他问道。

    周立平摇了摇头:“那俩值班工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呢,根本没人管我。”

    这与林凤冲从太平间了解到的情况又“对”上了。

    “这个情况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交代?”审讯员问。

    周立平怔了片刻,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苦笑:“我想,你们早晚会查清楚我根本没在扫鼠岭犯事儿,等我放出去,就找陶会长落实邢启圣答应我的事情,反正不管邢启圣死之前有没有把我的要求带给陶会长,总之张春阳死了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关了这么久都没说出去,陶会长多多少少总要赏我一点什么吧……”

    听完周立平的交代,警方非但没有感到谜团终于破解的喜悦,反而陷入了空前沮丧和迷茫的境地:沮丧是因为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花费了这么多的力气,居然抓错了人,搞错了侦查方向;迷茫则是因为这一下前功尽弃,到底谁才是扫鼠岭命案的真凶,又要从头开始调查。尤其力主周立平是杀人凶手、始终坚定不移地“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证据”的柴永进一派,像斗输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而林凤冲这一派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兴,他们虽然一直主张不能过早地锁定周立平是扫鼠岭凶杀案的真凶,且不能把张春阳之死作为一个孤立的突发事件,但本意是主犯可能另有其人,或者虽然周立平是主犯但还有帮凶,应该全面仔细地侦办,借此打开对爱心慈善基金会全面调查的口子,却没想到周立平在此案中的角色居然如此“路人”……

    也许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柴永进和林凤冲两派观点不同的警员联合起来,希望能够找到周立平当晚并没有去过爱心医院太平间的证据,但是无论耗费了多少力气,终归是颗粒无收:停尸床的推拉杆和冰柜的把手上确实没有提取到周立平的指纹,但案发已经一周,太平间工作人员的指纹早已层层覆盖住了旧的指纹,所以这个不能算数;想调出医院的监控视频查找案发当晚周立平有无出入,可是太平间附近不安装监控视频是各大医院的通例;那两位当晚值班人员想破了脑袋,既想不出周立平来过,也想不出他没来过,但是他们终于承认,那天晚上他们酒是喝了不少,但绝对没有在没接到死亡证明的前提下,把任何一具停尸车上的尸体运进冰柜,换言之,这个世界上知道张春阳的尸体停进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只有三个人,陶灼夭、邢启圣和周立平。既然案发当晚,T-E-3冰柜的计时系统记录,只在十点五十分开启过一次,而那时陶灼夭正在机场过安检,邢启圣已死,那么就算是个傻瓜,也能推理出运尸者只能是周立平——同理可推,扫鼠岭案件的真凶可以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是周立平,因为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就算他真的像呼延云推理的那样,藏在李志勇的捷达车后备厢里,当李志勇的车开到爱心医院附近时偷偷下车,去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冰柜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也依然不行,因为天眼系统拍摄到的画面显示,李志勇开车到达爱心医院附近的路口时,已经是十点五十三分。

    总之,警方绞尽脑汁,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想到了,但就是解不了这个谜——周立平怎么可能在十点三十分(甚至更晚一些时候)在扫鼠岭上杀人焚尸后,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承认,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相信周立平的话,他早在十点多一点就在扫鼠岭的下面与邢启圣告别,一路跑着去把张春阳装尸入柜的。

    也就是说,扫鼠岭凶杀案与他完全无关。

    视频播放完毕,房间里鸦雀无声,特别是呼延云,眉头紧锁,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出他内心的纷乱如麻。是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跟周立平正面交锋过,但居然被一个从未正面交锋过的对手打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这位心高气傲的推理者遭受的重挫。

    就连一向对各种罪案的真相有着惊人直觉的马笑中,一时间也做不出判断,正在嘬牙花子,坐在他身边的郭小芬突然说话了——

    “我觉得周立平说的是实话。”

    呼延云猛地抬起头来,满眼的惊喜,倒不是赞同她的结论,而是觉得一个下午都傻呆呆的她,终于苏醒过来了:“小郭,你感觉好些了吗?”

    郭小芬没理他:“我上午跟刘妍聊完,最大的体会就是,周立平对董玥的感情非常深,董玥的突然离开,一定让他难过极了。所以,为了解决董玥的户口,让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回到自己的身边,周立平完全有可能去完成邢启圣交给他的任务,也完全有可能在被捕后隐忍这么久,就是不肯说出张春阳的事情,好在获释后找陶灼夭,凭借这一隐私和自己坐监的代价,讨要应得的‘奖赏’,这个动机是合情合理的——”

    李志勇打断了她的话:“可是小郭,你别忘了,假如周立平一直不说张春阳的事,万一警方最后真的认定他是扫鼠岭案件的凶手怎么办?这个险冒得也太大了吧……”

    “不会的。”林凤冲摇了摇头,“这几年狠抓法治建设,公安部门对刑事案件的侦查和复核工作非常严格认真,人证、物证有一点儿纰漏或不到位,都要疑罪从无,决不允许出现新的冤假错案,所以就算周立平到最后都不说张春阳那件事,那么最多延长拘留到三十七天,该放人还是会放人的。”

    “所以——”

    呼延云说出的这两个字,虽然吐字轻切,却犹如针刺一般,让每个人都不禁一悚,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娃娃脸上,浮动着因沉思过深而明暗不定的恍惚:“所以,我在想,为什么周立平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出了‘实情’。”

    2

    当天晚上,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亲自召集专案组全体成员,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在对扫鼠岭案件的下一步侦办工作进行指示和布置之前,许瑞龙要求大家对前一段时间的工作要“该继续的继续,该清空的清空”。所谓继续,是把有价值的证据接着搞下去,有意义的线索接着追下去,不要因为一些失误,就把既往的工作一概否定;所谓清空,是把那些已经证明与案件关系不大的人和事彻底清除出外,不要让他们再占据和耗费警方的人力、物力与精力。

    面对一根一根抽烟、一杯一杯喝水,神情一个比一个凝重的专案组同志,许瑞龙一改往日严厉的口吻,温和并耐心地说:“大家不要垂头丧气,更不能灰心放弃,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觉得抓错了人,搞错了侦办方向,就压力大得好像天塌下来似的,真塌下来还有我替你们顶着嘛。我办了四十年案子,觉得刑侦工作说到底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把搞错了的一个个都排除出去了,真相也就不远了。”

    本着这一会议精神,专案组的同志一致同意,在对相关案情做最后一遍核实无误之后,按照司法程序,对周立平予以释放。

    散会以后,许瑞龙把杜建平、林凤冲、楚天瑛等几位专案组的重要成员留了下来。杜建平有些紧张,他知道这几年局领导的工作习惯:大会和风细雨,小会天打雷劈,所以做好了被许瑞龙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准备。谁知关上门,许瑞龙只对他说了一句:“现在看来,过早地把周立平锁定为主要犯罪嫌疑人是不合适的,这几年平反的冤假错案一再证明,很多搞错了的案子,都是因为办案人员依据对犯罪嫌疑人的‘坏印象’,主观上将其提前锁定为真凶,结果失去了客观的立场,导致整个办案过程,只找对嫌疑人不利的证据,忽视对嫌疑人有利的证据,结果一错再错,终于不可收拾。”

    杜建平站了起来:“局长,专案组搞错了办案方向,导致这么多的同志,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徒劳无功,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负。”

    “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况且遇到挫折就要追究责任,那公安工作就没法做了。”许瑞龙压了压手让他坐下,“说说你准备把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放在哪里?”

    杜建平把两只粗红的大手放在膝盖上说:“局长,我们会前讨论过,之所以前一段时间的工作出现严重的失误,怪就怪我们急于抓捕真凶,而忽视了寻找真相。”

    许瑞龙额头上的皱纹一抬:“哦?说来听听。”

    其实这个观点是呼延云的。刚才在会前会上,林凤冲说起来,杜建平觉得很有道理,现在搬出来,果然引起了许瑞龙的兴趣:“从案发迄今的种种情况分析,扫鼠岭案件绝不是一个单一的刑事案件,其间可能牵扯到非常庞大的人群、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缘由、涉及盘根错节的关系,而扫鼠岭上的那几具焚尸,只是这些人群、缘由和关系,最终交织在一起突然引燃的一个爆点。这种情况下,寻找真凶固然重要,但真凶很可能并没有浮在表面,而是被层层叠叠的网络给覆盖和遮蔽住了,我们再怎么努力往下试探,都会被细密的网眼给阻拦。这种情况下,不妨换一种策略,变捞鱼为收网,反正鱼就在网里,收上网,自然就能找到鱼了——所以,我们可以变找真凶为查真相,把涉及这起案件的人群、缘由和关系都搞清了,捋顺了,整明白了,真凶也就水落石出了。”

    “说具体一些。”许瑞龙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杜建平看了林凤冲一眼,林凤冲说:“许局,根据杜处长跟您汇报的办案思路的调整,我们重新梳理了一下交织在案件深层次的各种关系网,重新总结了一下与案件相关的几个区域的调查情况,发现由于童佑护育院不是案发地,所以尽管存在的疑点很多,但在前面的工作中对其有所忽视。我们下一步的重点,就是把童佑护育院查个底儿掉,甭管它穿了几层保暖内衣,统统扒个一丝不挂。”

    “可是我听说,那个叫崔玉翠的副院长,每次叫她来协查,态度都很恶劣,问不出什么,是这样吗?”

    林凤冲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杜处长有个提议……杜处长还是您来跟许局说吧。”

    许瑞龙端起桌子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茶水,透过氤氲打量着杜建平。

    杜建平沉顿了片刻,抬起硕大的头颅:“我想把马笑中召回专案组,让他来审崔玉翠。”

    这也是“专案二组”和林凤冲、楚天瑛商量的结果,当时大家都觉得,既然周立平不是凶手,一切要从头开始,那么童佑护育院一直是个没有撬开口子的“潜力股”,不妨重新对那里的工作人员展开一轮调查。而且郭小芬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那次晚宴上,曾经听陶秉指着崔玉翠对邢启贤说“你哥哥到底为什么落得那么个下场,你问问她,她最清楚”,这就证明对邢启圣的死因,崔玉翠掌握着别人都不了解的“内幕”。但是说起崔玉翠,林凤冲未免头疼,觉得她是个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的老泼妇,审了几次都一无所获……这时马笑中说:“实在不行,让我试试吧!”

    林凤冲一愣,继而大喜:“所长出山,那一准儿搞得定!我回头去跟许局说一下,让他特批,把您请回专案组。”

    马笑中笑道:“你去跟许局说,那不等于给老杜上眼药吗?将来还想不想在刑侦处混了?”

    “要不,我去跟许局说吧,我是刑技处的,不归老杜直接管。”楚天瑛道。

    “跟我身边这么久,说话前还是不上机油。”马笑中皱着眉头说,“正因为你是刑技处的,就更不能跟许局说了,你去说,别人会认为是思缈在背后撺掇的。”

    楚天瑛恍然大悟:“那咋办?”

    “让老杜自己去说!”

    “这怕不大可能吧……”楚天瑛道,“老杜对你还有你们这个‘专案二组’是很有意见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马笑中道,“许局对咱们‘专案二组’做了些什么,肯定门儿清,他默许这个组存在,不是要废掉‘专案一组’,而是要给老杜一些隐形的压力,老杜现在案子办不下去了,把我召回来,显得他胸膛敞亮能容人,更重要的是,甭管我能从崔玉翠嘴里撬出点儿什么,功劳都要算在他的头上,他求还求不来呢!”

    楚天瑛斜乜着眼睛:“所长,你老实说,当初你拿冒菜扣那个厨子,是不是就算到今天这步棋了?”

    马笑中一个坏笑。

    果然,林凤冲把这个提议跟杜建平一说,杜建平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此刻对许瑞龙讲出来,顿时得到了局长的夸奖:“很好,老杜,很好,就照你说的,让马笑中回专案组吧。”

    “局长,还有个事儿。”林凤冲说,“如果这么查下去,难免要牵涉到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甚至整个基金会,这方面,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尺度和范围?”

    “没有什么尺度,也没有什么范围!”许瑞龙斩钉截铁地说,“这几年的反腐早就给我们的工作指明了方向,不管任何组织、个人,遵纪守法就没事,违法乱纪就抓你,谁也没有特权!”

    林凤冲和楚天瑛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说“是”一边朝许瑞龙敬礼,杜建平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许瑞龙示意会开完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往办公室外走,走到外面,杜建平随手要把门关上时,屋子里突然传来许瑞龙的声音:“老杜,你等一下。”

    杜建平赶紧回到屋里,许瑞龙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用一种绝非低声细语但别人也听不清楚的声音说:“既然陶灼夭涉案不算严重,又没有什么具体的犯罪行为,你就给她办一下手续,把她给放了吧……”

    3

    身披酒红色羊绒披肩,把丰满的身体裹在一件白色的高领针织衫里,可崔玉翠还是觉得有点儿冷,抱着两个胳膊,望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颧骨奇高的脸孔板得十分僵硬,肥厚的嘴唇紧紧地闭着,一副刀山火海也休想叫老娘开口的桀骜样子。

    她认得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两个穿便衣的警察,一个叫孙康,据说是个派出所的所长,临时被借调到专案组,另一个上嘴唇留着小胡子的姓林,官衔大一些,不过,跟她经常在酒宴上交杯换盏的人一比,可也大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她就放心了。她深知,公家的每一个人都像军棋里的棋子一样,根据职位的高低而严格遵循某种规矩,只能在自己的“属性”里进退,而不能有丝毫的逾越,在很大程度上,自己作为受审者比这些审讯者的权力还要大、可以使用的手段还要多,因此——看你们能把老娘怎么样!

    “崔玉翠,该说的话,我们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既然你一直是这个态度,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孙康说完,对林凤冲轻声道,“交给老马吧?”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在静谧的问讯室里,还是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崔玉翠的耳朵。

    林凤冲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崔玉翠打了个哆嗦。

    不要怕,她想,她对自己说,他们绝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何况是对我一个女人……只是,那个“老马”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孙康起身,打开门,对着楼道里喊了一声“老马”,接着,一个笑嘻嘻的家伙钻进了屋子。

    是他?!

    崔玉翠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嘴巴有点儿歪的矮胖子,想起了他在不到半秒的时间从嬉皮笑脸变成凶神恶煞,想起了那盆漂着一层红油的滚烫的冒菜,想起了被整整一盆冒菜扣在脸上而在地上打滚嘶号的厨师老包,甚至想起了老包的鼻梁骨被他一膝盖撞成粉碎性骨折的咔嚓声……他不是被停职了吗?据“内线”打听到的消息,他也不是扫鼠岭案件专案组的成员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像一只受到刺激的毛虫,蜷了蜷身体。

    “交给你了。”林凤冲起身就往外走。

    马笑中拉住孙康,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在他手里:“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到楼下给我打包一份儿冒菜来,要特辣的。”

    等他俩都走了,马笑中把门关上。

    转过身,他把椅子从桌子后面拖拉到崔玉翠的对面,坐下,笑着说:“崔姐,有日子没见您啦,怎么瘦了?”

    崔玉翠不敢说话,可是屋子里的空气让她连“不敢说话”都不敢,脸上强挤出笑来:“老马……兄弟,你看,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好,可不就瘦了……其实这个案子跟我真没什么关系,我在护育院里的职责是跑外口儿的,外场的事儿要靠我撑着,内部管理啥的,邢启圣一向把得很死,不许别人插手……”

    马笑中就那么歪着个肩膀靠在椅背上,看她唾沫星子横飞,直到她讲完才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那个谁,小池,池凤丽,有男朋友没?”

    说着隋唐,问了孟良,这道儿是哪儿扳岔的?崔玉翠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儿来,眨巴了半天眼睛才说:“我不大清楚啊,好像……没有吧。”

    “不会吧!”马笑中扬了扬短粗的两道眉毛,“她牌儿那么靓,我不信没人睡——呃……不是,没人追。”

    崔玉翠还是没想清楚他把话题转到池凤丽身上是因为什么,但既然他愿意问这么个跟扫鼠岭案件毫无关系的问题,终归是给自己松了松压。崔玉翠暗自长喘了一口气,跟他说起池凤丽平时多么喜欢出入风月场所,身上穿的肩上挎的脖上挂的脚下踩的都是名牌,喜欢去哪些饭店最爱点什么菜……马笑中听得津津有味,崔玉翠突然问道:“怎么着,老马兄弟,你是想要泡她?我劝你可别起这个念头,那可是个多少金子都填不满的坑啊!”

    听完这话,马笑中有些沮丧:“妈的,当警察的最怕碰上这路女人,开局是捕快,最后成乞丐……可是您看我,啷个当的也三张多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一到半夜就抱着枕头挠墙,这么下去早晚不得成变态啊!”

    “老马兄弟,你听老姐姐一句劝,甭找对象,找对象图什么?玩玩儿还行,可千万别奔着结婚去……结婚有啥好的?我结过婚,后来离了,不结婚的分手叫分手,结了婚再分手那就是分尸,没意思,没劲,没劲透了!”崔玉翠说。

    “我知道,没办法,家里老妈催得紧啊,一天到晚跟我提抱孙子,我跟她说:看守所里的孙子比哪儿都多,哪天我给她带俩回家来让她抱,嘿,老太太拎着擀面杖追了我半条街……”马笑中说完,崔玉翠不禁笑了起来,覆盖着浓重脂粉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道粗纹。

    “对了。”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是有个儿子吧?小学还是初中?”

    “小学六年级。”崔玉翠叹了口气,“明年小升初,要命的裉节儿上。”

    “小学六年级,十二岁……”马笑中掰着指头一算,“哎,那不是跟赵武一样大吗?”

    一句话,让崔玉翠从头寒到脚,她呆呆地望着满脸堆笑的矮胖子,才知道对方扯了半天闲篇,根本不是忘了主题,而是将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了松,恢复弹性,以便在下一次的扼杀中,一下子把自己的脖子卡断!

    就在这时,哐哐哐,有人敲门。

    马笑中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孙康,提溜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一个米黄色的圆形外卖餐碗,斜插着筷子和餐巾纸:“老马,你要的冒菜。”

    马笑中一手接过袋子,一手去托餐碗的底,饶是隔着塑料袋,他还是被烫得骂了一句脏话。

    转过身,他重新关上门。

    然后插上了插销。

    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取出外卖餐碗,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麻辣气味儿顿时充溢了这间小小的问讯室。接着,他掰开方便筷子,擦了擦木刺儿,用好几层餐巾纸托着餐碗的底,在崔玉翠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是指尖,然后是手掌,接着是两条胳膊,最后整个身体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望着那碗冒菜,崔玉翠满眼的恐惧和绝望。

    马笑中却好像没看见一样,用筷子夹了一块血旺,放进嘴里,又被烫得龇牙咧嘴地拿了出来,一边吹一边对崔玉翠说:“您家儿子十二岁,赵武也是十二岁,将心比心,您家儿子要是今天晚上被人活活勒死了,扒光了衣服扔在某个废弃地铁站的隧道风亭里焚尸,您会怎么想?您去学校问,我儿子怎么死的?副校长把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啊,我在学校里是负责跑外口儿的,这个案子跟我真没什么关系,你看我最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都瘦了,您肯定要剥她的皮抽她的筋敲碎她的骨头剜了她的心吧?当然赵武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死了都没人管,可孤儿也是人,刑法上可没说孤儿、残障儿就可以被人往死了弄而没人管,不但如此,出了这种事,政府还要往严了管!为什么?因为政府就是负责给老天爷造的孽打补丁的!”

    说完,他把那块血旺塞进了嘴里,嚼都没嚼,就吞进了肚子。

    浮着一层红油的碗里,蒸腾起热气,笼罩住了马笑中的胖脸。

    “从我进门开始,我就知道你在想,这矮胖子不是停职了吗?怎么又来审我了?对啊,没错,实话告诉你,我是被停职了,可是调查结果出来了,是那个厨师先向我发起攻击的,我是在依法处置的过程中,失手造成丫面部重伤的,所以我可以不负任何刑事责任。你别以为政府偏心眼儿向着我,咱们人民政府最公道最讲良心了,法比天大,可是有些事儿,比法和天加在一起还要大!”马笑中又夹了一大筷子毛肚,填进嘴里,一口糙牙嘎吱嘎吱嚼着,嘴唇往外直溢红沫子,“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一个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各种病痛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小娃娃,丫居然把泔水给他们吃,丫居然把泔水给他们吃!牛逼丫一辈子别从医院出来,不然我还要找几个兄弟,半夜打折丫的狗腿!”

    说到这里,马笑中突然说不下去了,望着天花板,巨大的喉结使劲吞咽了两下,然后低下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崔玉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崔玉翠望着他托的那碗冒菜,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抽噎不止。

    “姓崔的,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马笑中把粗壮的脖子往前探了探,狞厉的脸孔投射下巨大的黑影,覆盖在了已经缩成一团的崔玉翠的身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问你一遍。”

    “我说,我说,我都说……”崔玉翠一边哭一边说,“邢启圣早就糟蹋过那些孩子,不光死的那几个,其他的孩子也都被糟蹋过。他不是人,他疯起来真的不是人,变着花样折磨那些孩子。孩子们流血,喊疼,有几个聋哑的哭都哭不出来,特别是那个五岁的,叫李颖的脑瘫孩子,每次完事就缩在床上呜呜呜地叫一夜,像条小狗似的。我也劝过邢启圣,差不多就行了,他说没事儿,根本没人管。他就是有点儿怕周立平,好像是赵武跟周立平说过什么……扫鼠岭那案子发生的前一天,他又强奸了那个李颖,据说几个孩子实在受不了了,赵武算是孩子们的头儿,一直当着大哥哥的角色,他把李颖和另外一个名叫董心兰的女孩勒死了,然后自己在暖气管子上吊死了……第二天早晨,保洁张阿姨发现了,报告了我和邢启圣,邢启圣让我和张阿姨千万不要往外说,他自有办法……”

    屋子里静悄悄的。

    马笑中在崔玉翠的对面坐了很久很久,慢慢站起身,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林凤冲和孙康,已经通过监视器听到崔玉翠供述的他们,神色严峻。

    “辛苦了。”林凤冲拍拍马笑中的肩膀,“去休息一下。”

    马笑中点了点头,往楼道的另一头走,走到半路,突然站住,猛一拧身,飞奔到问讯室门口,一碗冒菜就砸向了崔玉翠!

    崔玉翠一声尖叫,把身子一闪,总算没被砸中,但砸在墙上的冒菜还是溅了她一身红油点儿,吓得她魂飞魄散,又哭又叫。

    马笑中指着她,指尖颤抖,嘴里反复咒骂着什么,但用力克制住了声带,所以没有出声,脖子上绽开一道道青筋,每一道都像将要爆裂一般鼓胀,赤红的脸上,五官俱已扭曲变形,仿佛一盆炽热的烈火在燃烧!

    孙康跟他相识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愤怒过,抱着他一边往楼道里拖,一边低声说着“老马,老马,你冷静一点儿,你冷静一点儿”!

    来到楼道里,马笑中靠在墙上,慢慢地蹲了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以至于上下牙齿“哒哒哒哒”磕得山响,如堕冰河。

    4

    崔玉翠的招供,使发生在童佑护育院里的罪恶像泄洪的水一样四溢出来。警方经过整整一夜的突审,获得了更多令人不忍直视的内幕:多年以来,邢启圣把护育院里的残障儿童当成发泄兽欲的后宫,肆意性侵这些因为先天性疾病而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痛苦的孩子。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分、那些暗无天日的角落、那些令人作呕的行径,那些混合着惨叫、哭泣与哀鸣的鲜血和泪水,令很多历案无数的老刑侦都感到怒不可遏。有几位义愤填膺的女警对局领导表示,要收养那些孩子,可是她们到护育院一看到孩子们,又都犹豫起来,因为孩子们实在已经被翻来覆去且连绵多年的痛苦折磨得不成人样,见到陌生人来了就怕得不行,可当发现这些女警对他们很好时,又像小猫一样温顺和依偎,脸上那种讨好的微笑,让女警们不寒而栗……

    不过,护育院里的工作人员对此表现出的冷漠和麻木,令人吃惊。无论是办公室主任王菁、门卫老徐头、愣头青司机还是那三个满脸横肉的保育员,虽然在崔玉翠溃坝后,也不得不交代了一些他们或多或少了解的实情,但是他们强调更多的是邢启圣的所作所为和自己无关。在他们看来,护育院的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干活拿钱,其他的事情属于院长的“隐私”,他们无权也不好多管,至于孩子们,“反正也是有病的”——言外之意,他们能被邢启圣玩弄似乎还是有价值的表现……他们言语中那种把残障儿“非人化”的倾向,气得孙康差点儿把拳头攥碎了。

    反倒是那个打扮得像交际花一样的池凤丽,听说了三个孩子死亡的真相,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咒骂邢启圣是人渣和畜生。

    至于保洁张阿姨,听说崔玉翠招了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哐哐哐地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地说自己有罪,不该隐瞒真相……据她交代,赵武早就跟她说过邢启圣干的坏事,还说看那些小妹妹们太苦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那天早晨一进集体寝室,看到孩子们的尸体,吓得她浑身冰凉,赶紧向邢启圣和崔玉翠报告,那俩人跟她说,这个事儿必须盖下去,一旦被警察找上门来,护育院就得关门,到时候你也得失业,所以张阿姨才一直没有对警方吐实。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孙康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护育院时,在装餐具的包柜中,一大堆方便面盒子做的“饭碗”里,有一套是不锈钢的,“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孩子在护育院,你为了陪他治病并保护他的安全,才来护育院做了保洁员。出事后,你怕护育院垮了,自己的孩子也没地方去,才帮着邢启圣和崔玉翠保密的?”

    沉默了很久,张阿姨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孙康忍不住大声说。

    见张阿姨捂着脸,呜呜呜地哭着,他才没有再申斥下去。

    令警方不解的是,既然赵武知道邢启圣的罪行,为什么一直没有报警?张阿姨说那是因为赵武此前多次逃出护育院,都是被协警什么的抓到送回来的,所以他对警方产生了误解,认为他们跟邢启圣串通一气。赵武也找过周立平,让他帮忙报警,周立平听说后十分愤怒,但非常为难,因为以他一个“变态杀人狂”兼刑满释放犯的身份,难以获得警方的信任,搞不好还被邢启圣倒打一耙,将性侵罪行栽赃在他的头上……由于周立平已经洗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所以,这件小事对于警方进一步侦破扫鼠岭案件没有什么意义,只能姑妄听之了。

    这一夜秋风怒号,第二天便见满地落叶,在大地上铺起枯黄的一层,气温骤降,天穹之上浮着冰冷的铁青色。上午,“专案二组”的几个朋友们又在呼延云的家里聚了一下,碰了碰最新的情况。听说警方准备释放周立平的时候,李志勇面无表情,但当马笑中讲完童佑护育院里发生的惨剧时,李志勇突然咒骂起了来,骂周立平为什么早就知道了邢启圣的罪恶而无所作为。这番咒骂让其他几个人不免面面相觑。

    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李志勇揉着太阳穴嘀咕起来,说昨晚大半夜的被郑贵拉去喝酒,结果郑贵喝多了,滚到桌子下面狂呕不止,直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家。一路上郑贵都在骂,骂邢启贤、崔文涛,骂他们想把自己活活搞死,也骂陶秉、陶灼夭,骂他们出了事儿就让自己当替罪羊,还骂邢启圣和周立平,骂他们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害得自己多年打拼的公司要黄……最后李志勇才听明白,原来陶灼夭被释放后,邢启贤和陶秉两派人马紧急召开了闭门会议,最终达成妥协,陶秉继续当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正会长由邢启贤做,陶灼夭改任副会长,其他人的职位保持不变。但为了“挽救爱心慈善基金会的社会形象”,决定终止和名怡公司的合作,并禁止名怡公司再打着基金会的招牌搞活动、拉广告……尽管郑贵苦苦哀求,但那些昨天还笑容可掬的熟人,今天都像陌生人一样冷若冰霜,尤其翟庆,撸胳膊、挽袖子,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了会议室。

    “勇子你不知道啊,我就像一条老狗,给他们看了那么多年的门,他们说宰了我就宰了我啊!”说到这里,郑贵忍不住号啕痛哭。

    李志勇对他又同情又可怜,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郑贵说要去邢启圣的葬礼上闹。

    在很大程度上,为邢启圣办一场体面的葬礼,也是邢启贤和陶秉两派达成妥协的条件之一,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邢启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童癖和强奸犯,但他已经死了,法律不会再追究他所犯下的罪行,而邢启贤偏偏要通过为这样一个人举办隆重的葬礼来在整个爱心慈善基金会树威。这两年,邢启圣特别喜欢说一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在陶灼夭的丑闻流出,男朋友姜磊家里已经提出退婚,婚礼是办不成了,那邢启圣的葬礼反倒成了爱心慈善基金会改朝换代的标志性“大典”,这就显得格外具有象征意义和讽刺意义。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孩子,有没有人替他们办一场葬礼……”呼延云幽幽地说。

    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几棵大杨树的树叶俱已落光,光秃秃的枝丫白得发青,仿佛是一大束失血过多的血管,对面楼的斜坡屋顶上,灰黑色的烟囱孤单单地兀立着,对着天空呵出一口口寒气……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郭小芬说:“小郭,这两天南边也降温了,你带的衣服够不够啊?”

    重归警队的马笑中,出手就搞定了崔玉翠,这让杜建平觉得自己颜面有光,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同意了马笑中提出的一个要求,去A省玕城县寻找董玥的下落。马笑中买了两张票,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郭小芬的,中午坐高铁出发,下午五点左右就能到达玕城县了。

    郭小芬似乎依然没有从目睹岳绍死亡所受的惊吓中缓解过来,听到呼延云的发问,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呼延云走到她的身前,单腿跪下来,视线正落在她的双眸上:“小郭,你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大好?如果是,就别去玕城了,老马一个人去也能找到董玥的。”

    郭小芬只是凝视着他,依然不说话。

    听了呼延云的话,马笑中老大的不高兴,但是他也真替郭小芬的健康担心:“我说丫头,你到底行不行啊,别出去一趟再生个病啥的。”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把屏幕冲呼延云摇了摇,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姓名是“刘思缈”。

    呼延云的目光立刻凝结在了那部手机上。

    “思缈,啥事儿?没有,我跟小郭中午才走呢,对,那可能来不及了,让他们过去?现在?”他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赶紧点了点头,他对着手机说:“成,没问题!”

    挂上电话,他站起身对呼延云说:“思缈说她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让你和李志勇去她的办公室一趟。”

    呼延云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门后面,把衣钩上的外套拽了下来披在身上,回身望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仿佛在说:还坐着干吗?我现在就要出发啦!

    这一次,还没等马笑中和李志勇反应过来,倒是郭小芬先从沙发上站起身,对马笑中说:“走吧,咱们去火车站。”

    5

    站在刘思缈的办公室门口,呼延云把天蓝色牛仔夹克衫抻了又抻,又用手指将上面的每一道褶皱捋了又捋,搞得李志勇莫名其妙:“我说,你又不是来相亲的,整得这么利整干啥?”呼延云有点儿不好意思,深呼吸了两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刘思缈应该是刚刚从刑事技术处的科学实验室出来,一身白大褂还没有脱,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翻阅一摞卷宗,她连抬眼看一下呼延云都不看,直接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靠墙的那排沙发,李志勇坐下了,呼延云又站了一会儿,见刘思缈还是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才尴尬地坐下。

    “咱们长话短说。”刘思缈抬起头,望着李志勇,“你一定很惊讶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只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重新调查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并取得了一些突破。”

    口琴,只响了一声!

    李志勇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口琴的声音。

    在黑夜里。

    猝然响起,又猝然结束,猝然得让人始料不及、肝胆俱裂。

    十年过去,整整十年!多少世事已经蒙尘,多少梦境已经模糊,多少情愫已经褪色,唯有这一声口琴,在脑海里依旧清晰。十年来他总是想忘掉这个声音,却每每挥之不去,尤其在那些飘着雨丝的深夜,他走在阒无人声的街道上,总会想起它,想起望月园广场外面那张墨绿色的长椅,想起那个手拿一副口琴,任雨水在周身笼起一层银色光芒的青年。

    李志勇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整个案件,不需要我再做更多的介绍了,作为当年专案组的主力干警,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案子。”刘思缈说,“当年专案组的成员当中,杜处长和柴永进他们,眼下正在忙着办扫鼠岭的案件,我不想自己的工作对他们造成干扰,打算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向上级领导做相关的汇报,至于呼延(她依旧没有用正眼看他),我觉得我的发现跟你多少有些关系,所以也叫你过来听听。”

    呼延云久不见她,只是凝视着她,眼睛连眨都不眨。

    刘思缈戴上乳胶手套,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透明的圆形微量证据保存盒,打开盖子,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一片玻璃来:“这个,你们还记得吗?”

    李志勇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这片有着轻微弧度的玻璃,锋利的裂口在他的记忆中划开了一道伤痕,隐隐作痛,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记得。”呼延云说,“这是你把高小燕遇害现场的那个被打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后,发现的两片不属于鱼缸的眼镜碎片之一!”

    “嗯,正是根据这两片眼镜碎片,你推理出了凶手是模仿日本某部推理漫画中的手法,掩饰自己是个戴近视眼镜的动漫迷这一重要线索,警方在调集了当当网和卓越网的订单之后,锁定了周立平这一重大犯罪嫌疑人。恰在这时,房志峰遇害案发生,警方在调查其女房玫的社会关系时,再次发现周立平的体貌特征与罪犯高度相似,于是将他抓捕归案。在接下来的取证过程中,发现他所戴眼镜的度数,与我提取到的这枚镜片的度数完全一致,所以最终警方认定他就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并予以起诉,尽管在一些同志的坚持下,法院最终认定周立平与四起凶杀案中的前三起存在着证据不足等问题,而只获刑十年,但在绝大多数刑警眼中,他依然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唯一真凶。”

    李志勇觉得喉咙干燥得像要冒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无济于事,嘶哑着嗓音问:“这个结论……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刘思缈说,“我对这一物证的最新分析,彻底推翻了这一结论。”

    呼延云眨巴着小眼睛:“难道是我的推理有错误?”

    “你的推理没有错。”刘思缈冷冷地说,“但是你的推理却直接导致警方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逻辑错误。”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这个一向自负的娃娃脸早就一蹦三丈高地跟对方吵起来了,但眼前是刘思缈,他只能嘟囔了一句,甚至听不清他嘟囔的是什么。

    “一片被刻意混淆在打碎鱼缸中的眼镜碎片,确实能推理出犯罪嫌疑人喜欢看日本推理漫画,也确实能推理出他是个近视眼,但是这一推理应该止步于此了。不错,周立平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但不能因此认定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因为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的不仅仅只有周立平一个人。”刘思缈说,“本来,这是一个稍一思考就能明白的问题,这是一个违反充分条件假言推理规则导致的逻辑谬误,偏偏房玫遇袭和房志峰被杀,再一次牵出了周立平,导致警方轻率地认为既然两条线索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那么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错上加错,因为就算房志峰的被杀真的是周立平所为,也不能反推出他是前面三起案件的凶手,即便是他在很多地方表现出了与真凶相同的特征。”

    刘思缈停了一停,接着说:“其实,十年前侦查这一案件时,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警方在锁定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时,过于依赖‘特征’而不是‘物证’,比如鞋号相仿、体态相似,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证据层面的同一认定,唯一能够将周立平与前面三起案件联系起来的,只有高小燕遇害现场的这枚眼镜碎片,此外全都是‘疑似关联’,多亏香茗顶住了各种压力,才没有让周立平走上刑场。”

    说起林香茗的时候,刘思缈的口吻显得从容而平静。

    “那么,案件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李志勇焦急地问。

    “当初,周立平被判刑后,我本来还想继续调查一下这件案子,但是被香茗拦住了。我说前三起案件的真凶还逍遥法外呢,他说一切已经结束,不必再追。我很惊讶于他的态度,因为他从来不是个含混过关的人,他也看出我的质疑,便说有些真相不揭发出来对受害者更好,我说万一将来需要找出真相时,尘封太久已无迹可寻怎么办?他说无须担心,每个案件都像食品包装袋一样,哪怕包装袋的材质再结实,也终究留有一个易撕口……”刘思缈苦笑道,“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追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从市局档案馆和物证保存处那里重新查阅和调取了相关卷宗和物证,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就是找不到突破,最后反倒是香茗十年前的那句话提醒了我,所谓易撕口不就是有缺口的地方吗?而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最大的逻辑缺口,无疑就是这枚眼镜碎片!”

    呼延云点了点头:“只要能证明这片眼镜碎片并不属于周立平佩戴的眼镜,那么就可以洗清他与前三起凶杀案的关系。”

    “这要怎么做?”李志勇皱紧了眉头,“除非——”

    “除非找到这副镜片所属的眼镜品牌,并找到十年前的销售记录。”刘思缈说,“我就是这样做的。”

    李志勇张不禁大了嘴巴:“这恐怕要跑断腿吧?”

    “办案本来就是要跑断腿的工作。”刘思缈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上面的线扣,抽出了一片折叠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打开:薄薄的一张发票,年长日久,已呈半透明,能透过纸背看见签字的凸痕。

    李志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知道自己这十年来始终没有放下的真相就在眼前了。他看了看呼延云,又看了看刘思缈,他们都神色平静,那是因为他们跟这桩案件的关系远远没有自己这样密切……正是这起案件,让我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女孩,甚至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工作,而那张薄薄的纸上,就写着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的缘起,当我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才发现我竟如此害怕面对它……不,不不,我不是害怕面对血腥、尸骨、黑暗和罪恶,我所真正害怕的,是发现自己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痛恨、谩骂和诅咒的,竟是一个错误、一场虚无……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十根手指抠得那么用力,直抠得波罗盖疼。

    “那枚眼镜碎片是‘明珠眼镜公司’当年新推出的一款产品,由于镜片的材质采用了新的技术,顾客佩戴后出现了色散等问题,导致刚刚上市没多久就召回了,销量非常有限。明珠眼镜公司是比较大的品牌店,对购物发票的保管十分完好,在他们的积极配合下,我翻查出了本市所销售的这款眼镜的全部发票,其中一张上面,发现了一个与本案相关的人的签名。”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发票递出。

    呼延云赶紧起身接了过来,看了看落款的签名,有些吃惊,抬起头望向刘思缈。

    刘思缈声音低沉地说:“确实是这个人,他不仅具备一切作案条件,而且符合林香茗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的特征: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心智成熟、体态瘦小、具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这一片的当地人,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出,他为什么能多次规避联防队的治安巡逻路线,并让受害者完全放松戒备……”

    呼延云把那张发票递给了身边的李志勇。

    李志勇抬起一只手,接过发票,手原来抓住的裤子膝盖部分,一片汗湿。

    努力了很久,才像纫针一样,把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了发票的落款处,那个踏蓝签名并不清晰,依稀能看出三个字,却不是“周立平”——

    口琴声再一次响起,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复的音节,翻来覆去,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不知为什么,李志勇的心随着口琴的声音痛苦地颤抖起来,一次次痉挛,一层层阴冷,一步步瑟缩,一点点叵测……

    6

    女人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呼延云怎么都无法把她与朱敏老师收藏的那张照片上的房玫对号入座。她的个子很高,身材修长,V型脸上的五官十分标致,只是眉毛修得过细、眼影画得过重、唇线勾得过深,看上去精致得有些不尽真实。她上身穿一身藏青色的职业装,肩领一体的卡其色饰带显得妩媚,下身穿一条黑色修身喇叭裤,浑身上下散发着外企高管才具有的时尚、干练气质。昔日照片上的那个瘦弱,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的女学生,可是一丝痕迹都找不见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会客室对面的两个人,有些困惑地望向站在门口的前台小姐。

    “我说你正在忙,他们两个就硬闯进来……”前台小姐低声说,“他们俩来了好几次了。”

    “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房玫问,每个吐字都礼貌得拒人千里。

    “我们来,是想找你了解一件发生在十年前的旧事——”呼延云的话还没有说完,房玫的脸色就是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微笑:“抱歉,我今天真的特别忙,稍晚时候,我要在商业部领导主持的投洽会上做一个发言,现在正在准备。这样,你们留下电话,会议结束后我再跟你们联系,预约时间面谈好吗?”然后对前台小姐说:“你送一下这两位先生——”

    “房玫!”呼延云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房玫转过脸来,在他的双眸里看到了铁一样的坚定。

    “你先出去吧。”房玫对前台小姐说,等她走后,关上会客室的门,在呼延云他们的对面坐下,“抱歉,请尽量长话短说,我真的很忙。”

    “你认识周立平吗?”呼延云问。

    “知道,我的高中同学,十年前因为杀人罪被捕入狱,未成年所以服刑时间不长就出狱了。最近我看新闻,好像他又犯了一个什么大案被抓起来了。”

    呼延云望着她问:“十年前,他到底杀了什么人?”

    房玫皱起眉头:“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的事情,我不想再谈。”

    呼延云继续说道:“他被捕的直接原因,按照警方勘查现场并结合你的口供做出的结论,是当晚他以要回一套借给你的漫画为借口进入你家,趁你不备,对你发起了突然袭击,试图侵犯你。而你的父亲房志峰在这时回来,与他展开了搏斗,被他杀死。由于你逃到里屋反锁房门,他只得放弃对你的进一步侵害,逃离了你家,请问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时间过得太久,我记不清了。”

    呼延云摇了摇头:“这恐怕不大可能吧,警方给你做的笔录显示,你对当晚发生的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心理医生做过评估,你在案发后并没有出现严重的心理应激反应,比如抑郁、失眠、健忘、厌食等症状,反而像是彻底获得了放松,并在接下来的高考中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

    “那是因为我摆脱了周立平对我的骚扰,行吗?!”也许是被戳到了痛处,房玫猛地喊了一嗓子,她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了一句“对不起”,回到了最初那种定制化的礼貌,“高中时代,周立平一直想要追求我,被我拒绝后,就没完没了地骚扰我,搞得我很痛苦,我采取了种种办法回避、躲避、逃避,但是他一直对我死缠烂打,搞得我精神压力非常大,根本无法认真学习……而那次事件后,虽然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死,让我十分悲痛,但是至少我不用再受周立平的骚扰了,所以才集中精力复习,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绩。”

    “你是说,你对他一直采取坚决的拒绝态度?”

    “对!”房玫毫不犹豫地说。

    “那我就不懂了……”呼延云慢慢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跟他借漫画,为什么还在案发当晚九点半打开家门?那段时间连环凶杀案正处于高发期,你爸爸是治保主任,应该提醒过你,他不在家的时候多加小心,你为什么还会开门揖盗、引狼入室?”

    房玫这才意识到呼延云绕来绕去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宛如满脸妆容被人用湿抹布狠狠擦了一把,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呼啦一下子站起身来,把椅子都丁零哐啷地带倒了:“你们到底是谁?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就叫保安了!”说着她大步向门口走去。

    “房玫,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志勇站了起来。

    望着这个身材像狗熊一样敦实,一对儿小眯缝眼里闪烁着痛楚目光的中年人,房玫似乎被唤醒了一些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她迟疑了、犹豫了,满腔的怒气像被泼了一盆水般熄灭,她嚅嗫道:“好像认得……请问你是?”

    “你忘了,当年你从刑警队做完笔录出来,又怕又饿,站在路边哭,我带你去吃了饭,又把你送到朱老师家……”

    “啊,是勇子哥!”房玫这一声昔日的呼唤,瓦解了屋子里一燃即爆的气氛,也卸去了她用整整十年铸就的包身铠甲。

    李志勇绕过桌子,把那张倾倒的椅子扶起来,指着椅子说:“你给我回来,坐下、坐好!”

    他的口吻严肃而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温柔,像是兄长教训离家出走而终于找回的妹妹。

    不知是什么情愫,房玫的眼睛划过一道水光,但是她轻轻甩了一下头,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昂首走回原位,用一种非常职业的姿态坐回到了椅子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满脸的桀骜和倔强。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点了点头,对房玫继续说道:“我们在此前访问过朱敏老师,她的说法,跟你刚才所讲的完全不一样。她说你那时胆子小,经常受人欺负,而周立平也是一个在同学中受到排挤的另类,所以你们俩同病相怜,关系很好,曾经一起相互补课,你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你,以至于有同学把你们俩的关系说成情侣——不不不,不要急于反驳。”呼延云伸出手,阻止了房玫要说的话,“朱敏老师没有理由对我们撒谎,而且我坚信,假如我们再去寻访你们班的其他同学,一定会听到相同的表述,你刚才说自己很忙,我们也很忙,既然大家都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房玫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一切如朱敏老师所言,你们存在着某种恋爱关系,那么出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令人费解,周立平跑到你家,要回借给你的漫画书,就算他存着色心,想要跟你有些亲密的举动,那么应该带的是美食、鲜花或者更多的漫画书吧,揣着那把行凶的榔头做什么?假如说他从一开始就做了‘来硬的’的准备,所以带上了榔头,那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作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他应该非常认真地勘查过警方和联防队员的巡查和作息时间,怎么会选择在你父亲这位治安办主任回家的时间对你实施侵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他对你实施侵害的地点不是卧室而是客厅?按照你在笔录中陈述的,周立平是选择在你给他拿漫画书的时候,从你的背后对你砸了一榔头的,可是我看过犯罪现场的勘查记录,你所有漫画书可都放在卧室的书橱里……”

    房玫哑口无言。

    呼延云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将军”已经将她逼到死角了:“不知道你看没看过一种名叫‘三仙归洞’的传统戏法,两只碗,三个球,以碗扣球,用筷子一指,再开碗时,碗中的球已经增加或减少。不妨做个比喻,那天晚上在你家里发生的事情也是一场‘三仙归洞’,球有三个,碗还是两只,一只碗上写着‘凶手’,另一只碗上写着‘受害者和保护者’,十年前我们看到,‘凶手’那只碗里扣的是周立平,而另一只碗里扣的是你和你父亲,十年后我们重新打开两只碗时,却发现内容变了,当然,你还在‘受害者和保护者’那只碗里,但是周立平却已经不在‘凶手’那只碗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凶案,‘凶手’那只碗不可能是空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他盯住房玫的眼睛:“碗里面扣的究竟是谁?”

    房玫却不敢正眼看他,刻意回避的倾斜目光里充满着惊惧,仿佛是躲在箱子里的人听到了有人在叩击箱子盖。

    “相信你还记得西郊连环凶杀案中牺牲的那位女警高小燕吧,她在与凶犯的殊死搏斗中,打碎了他的眼镜,迫使他不得不打碎了高小燕家中的鱼缸来掩盖地上的碎镜片。警方最近将这枚镜片的来源做了回溯。老天有眼,由于那副眼镜存在质量问题,所以售出很少,虽然十年过去,警方还是找到了当年的销售发票,在顾客签名栏上出现了这个人的名字,你看看——”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了房玫的面前,手机屏幕上,正是那张发票的照片。

    不用看。

    房玫的双眼噙起了泪水,她强忍着没让它们落下。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那么,就让我来讲述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整个事情的经过,如果其中涉及一些可能刺痛你的回忆,请你原谅。”呼延云把手机慢慢地拉回,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边,拿出一个纸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房玫面前,“你的父亲房志峰在和你妈妈离婚后,其实一直都对你有着侵害行为,作为一个严重的暴力性变态者,他利用治安办主任的身份,在西郊犯下了累累罪行,但是随着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一点点收紧,他不可能再像犯下前面三起案件那样为所欲为,但是又欲火中烧,所以那天晚上试图再次对你实施侵害。恰在这时,周立平来到你家中找你要回借出的书,他目睹了这一幕,十分震惊,而房志峰恼羞成怒,意识到一旦周立平把这个事情抖搂出去,自己多年的伪装会立刻暴露,警方也一定会将查找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破重点集中到自己的身上,于是他杀心顿起,趁着周立平不备,用榔头袭击他。但是周立平平时喜欢运动、锻炼身体,反应敏捷,又在身强力壮的年纪,所以不仅夺过了榔头,还反过来击杀了房志峰。”

    房玫双手紧紧地搂住纸杯,低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杯中因颤抖而漾起的水纹。

    “望着倒在地上的房志峰的尸体,周立平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正当防卫,而且他肯定听说最近发生在西郊的杀人恶魔就是用榔头作案的,很可能自己在无意中为社会铲除了一害。他走到你的身边,问你怎么样,谁知,这时你提出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要求:不要对警方说起房志峰侵犯你这件事——因为你本来就已经饱受摧残,活得畏畏缩缩,如果再被人知道摧残你的竟是亲生父亲,恐怕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世人的白眼和嘲讽,这是本来就精神压力极大、几近崩溃边缘的你,想都不敢想的。”呼延云说,“这可给周立平出了个大难题,他在屋子里跟房志峰搏斗时,留下了大量的指纹、脚印甚至血迹,警方不可能查不出,而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邻居一定已经报警,无论是打扫还是伪造犯罪现场都来不及,再说他也明白,他看的那些侦探小说或者推理漫画终究只是虚构,现实中真正的罪案很难设计出什么警方勘破不了的诡计,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能帮到你,那就是自己把这个案子‘顶下来’!”

    站在会客室墙角的李志勇望着呼延云,嘴唇闭得紧紧的。

    “我还不知道周立平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个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重大决定的,但其中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非常喜欢你和同情你。当然他也不傻,他确实准备为了帮助你而坐牢,但是他却并不想因此而丧命,他很清楚警方一定会将房志峰之死与西郊连环凶杀案联系起来甚至并案,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一套‘虚虚实实’的证据链,让自己和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存在着一种‘若有还无’的关系。所谓证据,无非人证和物证,在人证上,他走了‘实’的一步,根据新闻上对连环凶杀案的报道,他教你编出一套说辞,甚至还用榔头朝你左肩砸了一下,让他看起来很像是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与此同时,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物证上,他又走了‘虚’的一步,他知道警方在你家里所能找到的指纹也好、足迹也罢,仅仅是他杀害了房志峰的证据,凭着这些证据,在司法判决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房志峰之死与其他三起案件并案,加之他当时又未成年,法院只能轻判。为此,他还特地拿走了那把榔头,因为虽然前面三次犯案已经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依然担心榔头上有可能验出前面三起凶案受害者的DNA,一旦被警方提取到,就会建立起他与前面三起凶案的逻辑关系——难为他看了那么多侦探小说和推理漫画,在关键时刻确实帮他成功地走了一段钢丝。

    “但是无论多么工于心计,他终究只是个毫无犯罪经验的高中生,在随后警方展开的侦查工作中,有两点超出了他的预料,使他身处险境。首先是他晾在窗台上的鞋底有大量霉菌,而前面三起凶案的犯罪现场,也在罪犯留下的足迹中检测到了霉菌;其次就是根据凶手在高小燕遇害现场打碎鱼缸采用的掩饰性手法,我推理出他是一位推理日漫爱好者,通过这一点,警方甚至在把你家发生的凶案与周立平建立起联系之前,就已经锁定了他为犯罪嫌疑人——再加上他在高小燕遇害的第二天因为眼镜被打碎所以没戴眼镜这样的巧合,这些对他都非常不利。”说到这里,呼延云看了一眼李志勇,“好在,警局中一位有着卓越洞察力的警官,坚持为周立平辩白:每双长期见不到阳光的球鞋鞋底都容易生长霉菌,很可能真凶也把自己作案时穿的鞋子藏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此外,真凶可能确实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日漫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日漫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顺便插一句,我可以肯定房志峰正是因为看了周立平借给你的漫画,才在高小燕打碎他的眼镜后,突然想出了那个掩盖的手法——还有周立平的体型和步态很像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可是在接下来的科技鉴证中无法做出同一认定,最终,让已经在走钢丝的半程失去平衡的周立平,再一次找回了平衡,并成功地走到了终点——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讲到这里,呼延云长出了一口气,他站在会客室宽大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铁青色的天宇之下,都市的高楼广厦和折街叠桥,都抹了一层锈色,那些在傍晚的街市上纵横有致却又扭曲无定的车流,艰涩而缓慢地移动着长长的身躯,好像久未上油的时光迷失了方向,不辨来路,更不知归途……

    他转过身,望着神情恍惚的房玫:“请问,我说得对吗?”

    久久地,房玫沉默着,仿佛置身于手术台上的被麻醉患者,直到她明白就算麻醉药劲过去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也不会离开,才慢慢地开了口:“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作为受害者,已经不想追究了……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你们又何必把这些旧账翻出来呢?”她抬头看了一眼呼延云,见他神情严肃,换了一副哀求的口吻,“好吧,我承认刚才你说的这些一点儿都不差,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确实是你说的那样,我当时怕极了,周立平明白我不想被人知道我被那个浑蛋侵犯过,就主动提出顶这个案子,不是我强迫他的,我在警方做笔录时给出的口供,也是他教我的……但我是受害者啊,都过去十年了,总不至于现在再来追究我做假口供吧,而且周立平在扫鼠岭新作的大案,跟十年前的案子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们把他抓起来或者关起来都行,但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喂!”呼延云一声怒喝,吓得她闭住了嘴。

    也许是怒气塞胸的缘故,呼延云这一声“喂”后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房玫望着他,也不敢吱声,会客室里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呼延云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压低了声音对房玫说:“不是只有你才是受害者,周立平也是受害者啊!而且他纯粹是为了保住你的声誉,才在大牢里度过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如果没有他当年挺身而出,帮你彻底摆脱了旧日的阴影,你能心情放松地考上大学?你能坐在这栋高档写字楼里成为职场达人?我当然不是说要你感谢他什么,旧账要还,旧情却无所谓赊欠,但是你怎么能谈起往事时,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呢?!”

    也许是被这番话刺痛,房玫突然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有今天的一切,靠的是周立平的恩赐?胡扯!我能坐在这栋写字楼的这个位置上,完完全全靠的是我自己!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知道吗?我起早贪黑,一年又一年,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日,没有放过长假,每天我无论上班下班,路上的街灯都是亮的!不错,当年周立平确实帮我摆脱了那些阴影,我得感谢他,没有他我不可能精神放松地考上大学,但摆脱只是暂时的,你用‘彻底’二字来形容,大错特错!没有谁能彻底摆脱肉体被玷污后内心的怆痛,没有谁!我必须不停地奔跑,才能跟那些阴影拉开一段距离,但是只要我停下歇一口气,比如听一首老歌、回一次学校、独自撑着伞在雨中走上一走,甚至像你刚才那样站在窗口望望下面那个黄昏的人间,那些阴影就会像毒蛇一样从我的心里钻出来,绞缠在我的脖子上,简直能把我活活勒死!外人看来我是多么的努力和勤奋,其实我只是在逃命……终于,我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我在市中心买了房,我有了心爱的人并跟他结婚,可是我内心深处总有一根弦绷着,就像牙缝里剔不出的肉,我怕被周围的人知道十年前的事,我真的怕极了!这个社会,不管是对手还是爱人,都在想方设法挖你的隐私、找你的软肋,直到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亲生父亲的强暴更加惨痛?!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有朱老师,追了上来,把那段阴影重新粘到我的脚下,大声告诉我说‘喏,你丢了东西’,这又何必呢?!”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呼延云望着她,不知是流淌的泪水还是渐渐暗淡的光线,让她的妆容变浅了一些,直到这时才能看出,年纪只有二十八岁的她,脸上的皱纹竟比很多三十八岁的女人还要多、还要深、还要重……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房玫的对面重新坐下,慢慢地说:“不,房玫,你错了,我们今天来不是要谴责什么,更不是要发掘什么,我们只是想搞清周立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这对侦破扫鼠岭上发生的那起惨案,有着非常非常重要的意义,更因为,直到今天,再一次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依然没有试图通过把十年前的案子翻过来替自己脱罪……本来他可以这样做,只要他能证明自己跟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无关,证明自己杀死房志峰其实是铲奸除恶的义举,那么就会多少减轻他在扫鼠岭案件中的嫌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宁可在监牢中接受刑警们一次又一次的审讯,他都没有说出跟你有关的一个字……多年以来,我看到了太多太多人性中的恶,人性的复杂使我很难再对一个人做出‘好’和‘坏’这样的判断,更使我倦于谴责谁或者批判什么,但扫鼠岭这个案件太奇特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案件都是那么的彻底和决绝,能做出这样的大案的人,不是彻底的坏人,就是彻底的好人,总之他应该是一个彻底和决绝的人,我们只是想搞清楚周立平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人……至于其他,请你放心,我们已经和找到那张签名发票的警官打过招呼,并获得保证:她只会把相关物证提交上级备案,等周立平被证明并非扫鼠岭案件的凶手之后,由有关部门出面,恢复周立平的无罪之身,并给予他一定的经济补偿,帮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只要周立平不主动提出要求,就绝不会向媒体和新闻界公布旧案的真相——我坚信他会继续帮你保守已经保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绝不会影响到你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一番话,瞬间搬走了压在房玫心上的巨石,她捂住脸,呜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为我坐了那么多年的牢,我却一直不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我真的不敢……我婚礼那天,正在给嘉宾敬酒的时候,看见朱老师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满脸的哀伤,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周立平站在酒店对面的街道往我这边看。我害怕极了,可是一转眼,他不见了,他再也没来打扰过我,我知道他可能就是想看看他用整整十年保护的女孩变成新娘的样子,看到了,放心了,就走了……”

    7

    李志勇把车开得飞快,在傍晚泥滞的车流与人流中,像喷着火的野牛一样横冲直撞,有好几次都差点剐到车或撞到人,但他不管,把上半身伏在方向盘上,脸几乎贴到玻璃窗上,就这么摆出一副要跟谁拼命的姿态往前开着,他的小眼睛从来没有瞪得这么圆、这么大过,但眼珠子里一片空洞和茫然,好像一位患了白内障根本看不见东西的患者……

    这可把坐在副驾上的呼延云吓得不轻。刚才从写字楼下来时,李志勇就一直把后背贴在电梯厢板上,弯着腰,大脑袋耷拉着,脖子像被斩断一样直不起来。刚一出电梯,他的手机响了,接听了没两句,他本来就苍白的脸孔变得更加灰白,大步往停车场走去,呼延云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上了车以后,他就像F1赛车手一样开上了街,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眉瞪眼地往前开,呼延云只好偷偷地扣紧了安全带。

    直到车子停下时,呼延云才发现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社保中心门口,李志勇跳下驾驶位就往里面冲,连手刹都忘了拉上。呼延云赶紧从副驾绕过来,把手刹拉上并锁好车,再往社保中心走。刚走上台阶,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刺耳的吼叫声,他赶紧推开门进了去,见李志勇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正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嚷着什么,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是红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乍猛着,因为过于愤怒,脖子、胳膊和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暴起,眼角也绽开了红丝,好像被怒火撑裂了一样。

    “就这么一件事儿,就这么一张表,就这么一个月不到,你们来来回回让我跑了三次了!第一次你们说不许参保人亲属代缴,必须参保人自缴,结果闹了半天,是你们自己定的章程,国家根本没有规定;第二次你们说登记表必须附上被缴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正反面,我问你们早怎么不说,你们说早先没有硬性规定,现在严格了,我倒霉,我认投,我回家拿了我妈的身份证,复印了正反面给你们交上来,临走前怕你们又出幺蛾子,还特地问了有没有其他更改的地方,别老让我一回回跑,你们说没有;今天又跟我说表上面登记的这个银行不行,必须填写指定的本市商业银行,没有这家商业银行卡的还得先去办卡——你们自己说说,你们是不是折腾人玩儿呢?!”

    那些坐在玻璃隔断后面的工作人员,还是差相仿佛的面貌和神情,他们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志勇暴跳如雷,嘴角似乎还都挂着一丝笑意。有个脸孔狭长、戴着黑边眼镜、身穿深灰色工装的女人从隔断后面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个胖硕的玻璃缸,缸子里泡着枸杞、金橘、桂圆、红枣之类的东西,她走到李志勇面前,用一种故意拖长的腔调说:“小伙子,我们这都是工作,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还什么折腾人玩儿,这话说得可太不合适了啊!”

    “你们就是折腾人玩儿!就因为第一次你们叫我来时,为了参保人代缴的规定,我的朋友帮我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就报复我!”李志勇喘着粗气,愤恨而又无奈地说,“你们天天就坐在这个大厅里,什么事儿都不用做,盖几个戳、喝几杯茶,闲得无聊就给我们找各种各样的麻烦,从中找乐子、寻开心,你们照照镜子,看看现在你们脸上的笑,那么得意,那么优越,你们就笑吧,放开了笑、敞开了笑,有本事就永远这么笑下去!”

    那位身穿深灰色工装的女人优雅地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玻璃缸里的养生茶,然后把喝进嘴里的一粒枸杞“噗”一声唾回了玻璃缸,抬起头望着李志勇,脸上浮着微笑,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那张表格:“那您这事儿今天还办不办?不办的话我们可就要下班了啊……”

    呼延云怕李志勇真的揍她一顿,硬拖着他离开了。

    回到车里,坐在驾驶位上,李志勇还在浑身发抖,他几次想把那张表格撕了,临了却又撕不下去,最后把额头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半天没有抬起来。

    “实在不行的话,回头等老马回来,让他帮你办这个事儿吧。”呼延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表格从李志勇的指头缝里取了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志勇抬起头来,他的眼珠子红红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不停地、使劲地吞咽着什么。

    一时间,呼延云也不知道该劝他什么好,只是这么默默地坐在副驾上,看着原本拥挤杂乱的街道人烟渐稀、喧嚣渐寂。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满地的落叶被成片成片地从街头掀到街尾,仿佛是暮光在大地上掀起的涟漪……

    车子重新发动了,一直朝西开去,在驶过无数个闪烁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甩在身后,因而天空更加开阔之后,西山那有如兽脊般雄阔而连绵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凛冽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只有春天的柳树刚刚抽出嫩芽时才会发出的气味儿,这不应时的气味儿闻起来有些苦,有些甜,又有些酸,在这萧瑟的深秋,令人感觉到了凛冬那新硎初发、兴奋不已的杀意。

    出乎呼延云所料,车子在经过李志勇家的门口时,并没有停下,反而继续朝西北的方向开去。七拐八拐之后,突然一个急转,钻进了一条小巷,呼延云这才认出,这是通往扫鼠岭地铁站的那条小巷。但再一次出乎他所料的是,在经过那扇进入苗圃的铁栅栏门时,车子依然往前,没有停下,一直开到巷子的西头左转,李志勇狠狠一脚油门,车轮在沙土路上嚓啦啦啦纵身一跃,开到了一个水泥高台上停下。

    李志勇和车子一起呼哧呼哧地喘了很久的粗气,才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再一次打碎了山岭的寂静,听起来让人格外心慌。

    李志勇跳下车,迷惘的目光先是投向高台下面的苗圃:三座地铁入口像是永久遗弃的三口棺材,被围墙圈禁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接着他又望向更加辽远的东边,那座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巨大都市,在被狂风吹打得一片纷乱的夜色中泼洒着灿烂的虚像,恍如梦境。

    “十年,整整十年啊……”他嘴里喃喃着,“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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