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过去了,他竟一点儿都没有变。
这是隔着润唐高科技孵化园区D座的玻璃门看到呼延云时,李志勇心中浮生出的第一个感受:还是微微上翘的嘴唇,还是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是昂首挺胸的站姿,还是乱蓬蓬一头炸毛似的短发,也许……他也依旧是那么一个傲慢、狂妄、不切实际的中二青年。
他推开玻璃门,两个人目光相对的一刻,他看到呼延云绽开了露出一排小白牙的微笑,这笑容是那样的温和可亲,毫无当初在老谷烧烤店谈起做杂志时,那股摆平宇宙、横扫千军的冲劲儿,也许,时光终究会磨平哪怕是最坚硬的石头的棱角?他不禁有些心存侥幸。
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
李志勇说:“接到你的电话,我吓了一跳,这一晃十年不见了吧,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过来了?”
呼延云一笑。
这一笑又让李志勇觉得心里有点儿没底,不知不觉寒暄了几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客套话,呼延云应答得不多,有些只是点点头,在谈到近况时,他多说了几句,说自己目前没有固定职业,就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写写鲁迅研究之类的文章赚些稿费,此外就没有别的收入了。
“可是近几年你的名声可是越来越大,我和过去的兄弟们一起喝酒时,他们经常提起你,夸你帮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李志勇说。
呼延云突然停住了脚步。
宽敞的楼道里静悄悄的,两旁的青色玻璃幕墙后面传来的传真机接收传真的吱吱声和撕开胶布的刺啦声,反而更增添了静谧感。李志勇望着呼延云,发现他正在端详着自己,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猛地,十年前那种被他一眼看穿五脏六腑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种感觉真让人不舒服。
果然,十年过去了,这个家伙不但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更难对付了。
然而呼延云还是没有说什么,一笑而过,又继续跟着李志勇往楼道的北头走,进得一扇门去,便见装饰着鹅黄色背板的前台后面,坐着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着什么,看嘴角的盈盈笑意,肯定是跟工作无关的闲聊。
绕过摆有一些艺术品的樱桃木隔断,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办公平台,用白色办公隔板分成几十个隔间,虽然现在是上班时间,但工位上没有几个人,在岗的看上去也都不是很忙,几个女孩子聚在最后一排靠墙一张长条桌前,将好几摞报纸、材料分拣成单独的一份份的,装进一个个手提袋里,手提袋上印有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名字和Logo,这应该是名怡公关公司为即将举办的活动做准备。
“这边请。”李志勇将呼延云让进右手一间小型会客室里,请他坐下,并在旁边的饮水机上接了杯水,“说吧,找我啥事?该不会是找我们公司做什么广告业务吧?”
呼延云喝了一口水笑道:“我是来找你了解扫鼠岭那件案子的。”
李志勇转过身,把一杯盛得有些满的水放在了呼延云的面前:“那件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就是周立平那个人渣做的,警察来抓他的时候,还是我领的路。”
“想必你也听说了。”呼延云喝了一口水,“警方对周立平的审讯并不顺利,周立平矢口否认他犯下了这桩罪行。”
“否认有个屁用!十年前他还否认‘西郊连环凶杀案’是他干的呢!”李志勇冷冷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也多亏了你那个关于漫画的推理,才能那么快就把他抓住,只可惜——”
虽然没有再往下说,但可以想见,李志勇的意思是可惜那一次周立平逃过了终身监禁甚至死刑。
呼延云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的那个推理是有漏洞的……”
“无所谓!”李志勇有些不耐烦,“反正最后把他逮住了,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还怎么死棋里出活招儿。”
“虽然我看不到警方的审讯记录,但是听一些朋友说,没有发现周立平的供述中有什么大bug,眼下还很难断定他就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呼延!”李志勇在他的对面坐下,目光和口吻都有些不大友好,“咱们算是老相识了,今天你来,我欢迎,但是我绝不希望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任何替周立平辩解的话!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杀人狂,就这么简单,这个结论比地球是圆的、煤球是黑的还要不容置疑!”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容置疑的事情。”呼延云平静地说,“而且,我也并没有替周立平辩解,我只是想说,现有的证据还不能证明周立平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证据?还要什么证据?!”李志勇粗暴地打断了他,“据我所知,案发当晚青石口东里红绿灯上的监控视频拍到了一张他开车上扫鼠岭的照片,这还不够定他的罪吗?”
“我要纠正一下,监控视频拍到的只是他开车经过青石口东里红绿灯,并没有拍到他上扫鼠岭,而据周立平说,他只是把邢启圣送到扫鼠岭的路口,然后就被打发下车了。”
“一个满嘴谎言的杀人犯说出的话,也能相信吗?”
“目前并无证据证明周立平满嘴谎言。”呼延云说,“况且每个人都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说谎,但这不代表说谎的就是杀人犯。”
李志勇被激怒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判断一个人有罪或无罪,不应该以道德作为评判标准,这是两条轨道上的两回事。同样,也不应该以个人好恶作为判断标准,这样很可能导致错误。”呼延云心平气和地说,“就好比你李志勇,我不可能因为你说了两句谎话,就说你才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李志勇勃然大怒:“我说什么谎话了?”
“抓捕周立平那天,杜建平发现你的臂膀受过伤,你说是前一天帮公司搬家具扭伤的,其实是你前一天跟周立平打架受的伤,我说得对吗?”
仿佛挨了一记勾拳,李志勇的神情顿时颓然了几分,慢慢坐在呼延云对面的椅子上:“这……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这只是个不大严谨的推理而已。”呼延云说,“我听说了你受伤的事,刚才在楼门外等你时,顺口问了一下保洁员,他说最近几天你们公司没有买进或卖出家具,也没有内部搬动家具后叫他去清扫,进来之后,我看了一下可移动家具的底部,没有凸出或缩进的灰尘带,也就是说你撒了谎,公司这几天并无搬动家具的事宜,于是就猜你受伤可能是因为跟什么人打架了——打架受伤又不好意思跟杜建平明说,十有八九是嫌丢人,而且导致你丢人的家伙近在眼前,就想到周立平了。”
李志勇目瞪口呆。他跟周立平打架的事儿,在周立平受审时被抖搂出来,他只好承认了,杜建平虽然气他一早不说,但答应帮他保密。本以为这篇儿就算翻过去了,没想到竟被呼延云轻而易举地指了出来,脸上很是挂不住,一时间胖嘟嘟的腮帮子都耷拉了下来,习惯性地揪着粗大的鼻头嘟囔道:“那又怎么样……那跟扫鼠岭案件无关。”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瞪着呼延云:“等一下,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警察吗,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扫鼠岭的案子?”
“当然有关系。”呼延云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说,“扫鼠岭案件发生后,先是刘思缈被迫离开了专案组,接着有些媒体开始含沙射影地攻击十年前一位警官纵敌,这两件事分别牵涉到了我最好的两位朋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瞧把你能个儿的!”李志勇冷笑一声,“你不坐视不理,还能咋地?你以为你在写侦探小说:案子办不下去了,警方就会巴巴地上门来求你?”
“这就是你说的第二句谎话。”呼延云说。
“什么?!”李志勇又懵了。
“刚才在楼道里,你说和过去的同事们一起喝酒时,他们经常夸我帮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这是不可能的。不要说现实世界里,就是在侦探小说中,你什么时候听说雷斯垂德和葛莱森公开承认福尔摩斯才是真正的破案者——没有一个警察会认可一个外人在刑侦工作中的功绩,就好像当年绿营兵哪怕被太平军揍得屁滚尿流,也不会承认湘军的战斗力一样。”呼延云笑着说,“不过这件事倒是让我很好奇,说真的,你在我当年的记忆里是一个古板、倔强的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看人下菜、曲意逢迎了?或者说,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你必须努力争取到我的好感,才不至于卷进一些麻烦之中?”
李志勇的脸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红色。
“我有个提议:咱们俩不妨把那些对彼此、对他人的成见统统放到一边,好好谈一谈。”呼延云似乎完全没有看见他怒不可遏的表情,“我今天来,丝毫没有跟你吵架的意思,纯粹是讨教,希望你能解开我心中的一些谜团……人生本来就是个不断积累谜团的过程。何况十年过去了,绝大多数谜团恐怕永远都找不到答案。只有极少数的谜团,因为机缘巧合,出现了解开的可能,我们都不应该放弃这个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你说呢?”
狭小的会客室里鸦雀无声,很久很久,李志勇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隔着桌子,他主动伸出一只手来,西便服的袖口里露出了已经开线的衬衫袖子。
呼延云一笑,伸出手来,跟他紧紧地握了握。
2
两年前,在工作岗位上表现优异的李志勇有了一次升职的机会,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同袍们都已经准备在他升任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庆祝晚宴上一醉方休了。
两年过去了,对那件事的很多细节,李志勇依然没有回想起来,他只记得那是个大雨瓢泼的深夜,他下班回家,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到楼门口时,刚刚下车,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他“哎”了一声,后脑就重重地挨了一棍子,登时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是附近的街坊把他送来的。检查表明:在他昏倒后,袭击他的人又踢了他几脚,没有更加严重的伤害……他正在暗自庆幸,刑侦支队的支队长来了,神情凝重得像来吊唁似的,周立平以为这位老上级是担心自己的伤势,谁知支队长口吻冰冷地宣布:他被停职,并要立即接受警队纪律部门的审查,因为他右腰上的枪套里空空如也,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丢失了,与之一同丢失的,还有弹匣里满满的十五发子弹。
警员丢失枪支是非常严重的渎职行为,按照我国枪支管理法的有关规定,如果能在有限时间内找回,那么可以从轻处理,否则肯定要“双开”。
自此,李志勇开始了近乎疯狂地找枪,警界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出手相助,黑白两道都托遍了人,但就是打听不到一点儿有关那把枪的下落。支队长找他谈话,希望他能回忆起受袭那一晚的细节,通过找到袭击者,再由人找枪。李志勇想得脑仁儿疼,觉得那个叫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却也很是陌生。
警方分析,袭击者先叫李志勇的名字再动手,这说明袭击目标是非常明确的,而在李志勇昏倒后并未下“黑手”,只是拿走了他的配枪,这又说明袭击者比较“节制”,他恨李志勇是一定的,但认为对他的“惩罚”应该仅限于不让他再当警察为止——换言之,在这一系列行为中,袭击者反而扮演的是一个审判者的角色,那么他一定是切身体会到了李志勇从警中的“不公”,这也就排除了袭击者是受雇于人的可能。循着这个思路,警方对李志勇以前抓捕和处理过的罪犯进行了排查,渐渐地将嫌犯名单缩小到半张A4纸的范围之内。
而在从上到下把那份名单看了一遍之后,紧锁眉头的李志勇突然双眼冒火,手指头差点儿把A4纸戳破了:“就是他!我想起那个声音了,就是他!”
他戳的正是周立平的名字。
因为在狱中改造良好,周立平提前两年获释,袭击李志勇的事件恰恰发生在他出狱四个半月之后,这不能不引起警方的重视。林凤冲把周立平“请”到派出所,亲自进行了问询,并趁机派人搜查了他的临时居住地,但一无所获,周立平表示对袭击李志勇一事毫不知情,警方只能将他放了。在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三名警员轮盘蹲守在周立平家附近,密切跟踪他的出行,没有发现一点儿他和那把枪有关的行迹,只好放弃了这条线索。
而李志勇也被“双开”,彻底离开了警队。
很多人都记得,他离职那天,依依不舍地交出了警服、警帽和证件等,大家把他送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对着飘扬在楼顶的国旗敬了一个礼,眼圈红红的,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这个动作在事后被认为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也就是从离开警队这一天开始,李志勇展开了对周立平寸步不离的追踪。他买了望远镜、照相机以及红外夜视仪等装备,每天早晨提前一步赶到周立平家的楼门口,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伏起来,等周立平一出来,他就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后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周立平那时在做交通协管员,整日价站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面打小旗,晨起晚归。李志勇就搬个小马扎在附近的一棵大树下坐着,直到周立平回家,他必须看他进了楼门,再等上半个小时才回家,不分寒暑,披星戴月……以至于到了周立平练长跑,他也跟在后面跑步的地步。“别的不说,愣是把我的一身囊囊肉给练精壮了。”说起这个,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苦笑。
这么一天到晚地不着家,早晨拎个马扎出去,晚上拎个马扎回来,面颊瘪个稀瘦,俩眼熬得通红,可把李志勇他妈心疼坏了,追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地念叨:“你这老大不小的了,既没个固定工作,也没个女朋友,你到底是想要咋地?”
“妈您不是最喜欢看刘佩琦和王志文演的《无悔追踪》吗?你儿子现在就是里面那肖大力!”李志勇说,“我知道,我那把手枪就在周立平手里,我要死死地咬住他不放,绝对不能让那把枪再响一声,肖大力追踪了冯静波四十年,我要盯周立平盯到死!”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肝儿颤得更厉害了:“儿子啊,那都是电视剧,不能当真啊!再说你爸死得早,你要是不早点儿给你老李家续上香火,赶明儿我到了那边见到你爸,我可怎么跟他交差啊!”说着说着,脸上就老泪纵横的。
李志勇低下头,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妈,您这身体硬朗得很呢,甭净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儿子对母亲永远是误判。就在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毫无征兆的,老太太在厨房刷碗时,“哎哟”了一声突然就倒下了。李志勇追踪了周立平一天,回来时看见自家门口淌成了一条河,冲进去看到了躺在水泊中不省人事的母亲。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一直在医院陪伴着脑溢血的妈妈治疗和康复,多亏医生的救治,把妈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老太太就此半边身子偏瘫了,要搀扶着才能勉强走一段路,说话呜噜呜噜的听不清楚她要表达什么……直到这时,李志勇才意识到,昔日妈妈那些烦人的唠叨是多么的可贵和动听。
出院那天,大雨倾盆,他一手搀着妈妈,一手撑着伞,站在路边打出租车,等了二十分钟也等不到一辆空车。一向生活保守的他被迫开始下载滴滴打车的APP,湿漉漉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不动程序,急得他额头上直冒汗。就在这时,他感到靠着自己肩膀的妈妈身体在颤抖,老太太有些站不住了……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车窗摇下,露出了一张脸。
“上车!”开车的是周立平。
李志勇有些发愣,这当儿,周立平已经冒着雨跳下车,拉开后门,伸手要搀着老太太上车时,李志勇狠狠搡了他一把,满眼都是仇恨!
如果不是为了追踪你这个杀人犯,妈妈病倒时我也许就能在家,不至于贻误她的病情了!
“先扶你妈上车!”周立平面无表情地说。
李志勇扶着妈妈坐到了后座,“哐”地关上车门,外面嘈杂的雨声和刚才乱糟糟的心绪,一下子都被隔离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周立平坐回到驾驶位,开动了车辆。隔着车窗向外望去,一切景象都好像被雨刷器不停地刷过似的,无论是奔走的人们、豕突的摊车、疾驰的轿车还是在风雨中濡墨一般影绰了边沿的高楼广厦,都在一遍遍的搅扰、剐蹭和冲洗中变换着面孔,景中的人和观景的人心无二致,都是那么的纷乱、模糊,捉摸不定。
一路上,李志勇和周立平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车缓缓地停下,李志勇往外看了一眼,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哪里?”
周立平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那天在这座楼下袭击我并偷走了我配枪的人,就是你吧?!”李志勇厉声责问。
周立平还是没有说话。
车厢里安静极了,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蜷缩在车座里睡着了。李志勇把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周立平下了车,拉开后门,李志勇抱着妈妈往楼里走,一路上周立平都撑着一把大黑伞,给他们娘儿俩遮着雨,直到他们进了楼门,才反身回到车里,开车离开。
李志勇转过头,记住了那辆黑色斯派的车牌号。
不久后,李志勇来到了名怡公关公司,找到总经理郑贵。郑贵这小子此前在媒体当广告部总经理时,因为一笔生意跟人结仇,被人用霰弹枪把家里的玻璃窗打了个稀巴烂,吓得他半死。多亏李志勇领着一帮刑警迅速破案,才让他放弃了举家搬回湖南老家的计划。这会儿见到恩人,郑贵十分高兴,死说活说也要拉着李志勇喝酒去,李志勇说:“你要真想请我吃饭,就干脆给我个长期饭票——我不当警察了,跟着你郑大老板挣钱咋样?”郑贵眼珠儿一转:“李Sir,您别是到我公司卧底来的吧?”李志勇一听,转身就走,郑贵一把将他拉住:“酒今天一定要喝,饭票从明天开始领,咋样?”
就这样,李志勇开始在名怡公关公司工作,挂了个经理的职位,其实就是打打杂,尤其举办会议或活动时帮助做做安保什么的,工资很低,但也比当警察要高得多。也许职业真的会逼迫一个人做出改变,渐渐地,一向倔驴一样脾气很臭的他,言行也外场了起来:接人待物不再那么冰冷僵硬,说话也不再带着一股子冷嘲热讽的“审讯腔”,就连穿起西装来也有模有样,不像刚开始那样,怎么看都像是个便衣警察了。
只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李志勇的作息时间似乎总在跟公司另外一个同事——郑贵的司机周立平同步:周立平上班他也上班,周立平吃午饭他也去吃午饭,周立平下班他也下班。
“你跟周立平既然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彼此间有过交流吗?”呼延云问李志勇。
李志勇摇摇头:“我们在公司从来没有说过话,这么说吧,面对面走过去,眼神的交流都没有一个,对于我来这里上班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周立平在公司里到底是个什么表现?”呼延云又问,“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
李志勇皱着眉头,嘴唇嚅动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扫鼠岭案发后,得知是周立平作案,我有几天没睡好觉,我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还是把他‘跟丢了’,心里挺愧疚的,但仔细又一想,我觉得跟周立平同事这么久,确实没有发现他任何疑点,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有事跟郑总出去办事,没事就在自己的工位上坐着,上网或者打游戏,从来不跟同事们有什么交流,不过眼里有活儿,看见哪里需要帮忙了,肯定会上去添把手,上班下班的路上,低着头往前走,被谁碰到撞到了也从不说什么……我觉得他知道我就在身后跟着,但是他也从来不回头‘找我’。这样一个人,在众人的眼里确实会渐渐丧失警惕,让人以为他改造好了——至少是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但你没有丧失对他的警惕,对吗?”呼延云说。
“当然!”李志勇口吻坚定,“因为我知道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就在他的手里!”
“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他把你约出来时,承认枪在他手里了吗?”
“那倒没有。”李志勇摇摇头,“那天晚上我们见了面之后,没几句话就动手了。”
“没几句话……具体一点儿,都有哪几句话呢?”
“我想想……见面之后,他问我还要纠缠他多久?我说你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他说他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不希望身后总长个尾巴,我说还没结束,你只偿了一条人命,还有三笔血债没有还呢!他说有证据你就抓我,没证据就闭嘴什么的……我火了,给了他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他也没客气,给了我一脚,反正最后扭打在一起……”
“谁赢了?”
“啊?”
“我是问,最后你们俩谁打赢了?”
李志勇有点儿不好意思,摸了摸大鼻头说:“只能说那小子坐牢八年,没断了健身……”
呼延云不禁笑了起来:“凭直觉,你认为那天周立平约你出来有没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思?还有他跟你的对话中,有没有故意激怒你跟他打一架,好让你印象深刻,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留下伏笔?”
李志勇想了想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说不大准,毕竟我俩这仇结了十年了,见面想不打架都难。”
“他约你到杏雨路是几点的事情?”
“十点四十吧。”
“你怎么那么快就到杏雨路了?”
“我有辆捷达,就停在我家楼下,开车到杏雨路也就十五分钟。”
“周立平电话约你时,你一定很惊讶吧,当时他在电话里的口吻着急吗?有没有急剧的喘粗气什么的?”
“说实话,那天晚上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我确实挺惊讶的,也就没在意他的口吻、喘不喘粗气什么的……我问他什么事,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他说有些事儿该清清了,我冷笑着问他怎么个清法,他说十一点整咱们到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小树林里见,我说行,谁不去谁是孙子!”
“你就这么去了?”
“对啊,那还能怎么着?”
“你就不怕他带上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枪?”
“我就等着他开枪呢!”李志勇恨恨地说,“他不开枪,我一辈子都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你到了街心公园,他多久出现的?”
“我刚到,他就冒出来了。”
“他当时有没有显得很疲惫,一身汗什么的?”
“本来就是晚上,公园里虽然有路灯吧,但我们见面是在小树林,黑乎乎的能看清对方眉眼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你们打了多长时间?”
“没多久,三拳两脚,虽然都下了狠手,但都没占到多大便宜,于是对骂了几句就结束了。”
“你们都骂什么了?”
“我一向笨嘴拙舌的,不大会骂人,就骂他是千刀万剐的杀人犯,不得好死什么的,都是常见的台词,周立平吗——”李志勇想了想说,“他就是骂我蠢货……”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呼延云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没了?”
“没了……他就骂我是个蠢货,别的就没了,可是说真的,这俩字要是搁其他脏话里一起骂出来还不觉得咋地,单独骂,相当伤人!”
望着李志勇郁闷的样子,呼延云有点儿想笑,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开了,门缝里露出一张胖乎乎的脸蛋。
3
“郑总,有啥事儿?”李志勇扬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呼延云知道来人就是名怡公关公司的总经理郑贵。
“没事儿,没事儿。”郑贵一边说一边钻了进来,他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好像从脖子往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钻在一只桶里生活过似的。他的两颊有些下坠,眼睛和眼袋都很大,可能是熬夜太多的缘故,都有些发黑,嘴唇厚得发肿,嘴角挂着一丝殷勤的微笑。
李志勇介绍道:“郑总,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呼延云。”
还没等呼延云站起身,郑贵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他的面前,用柔软的小胖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哎呀哎呀,久仰久仰,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呼延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作者,那些书是我的一位朋友根据我的一些事迹写的,当然,内容基本属实。”
“嗨,反正你就是我心里最牛的神探,比福尔摩斯和东野圭吾还要厉害!”郑贵说。
能把这俩人凑在一起,呼延云有些哭笑不得。
郑贵强拉着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比那间小会客室要宽敞得多,全套花梨木的办公家具,显得颇为古雅,只是博古架上的“摆件”颇为古怪:左一格是玉质貔貅、右一格是黑檀木雕关公像,上一格是普洱茶的圆形茶砖、下一格是《三体》《时间简史》和《论语别裁》的混搭……在办公桌的斜对角,摆着一座嵌有水车的假山,水车骨碌骨碌地转动不已,将哗啦啦的流水带上来又翻下去,大概就是所谓的“风水轮”,假山的下面,躺着一座根雕状的实木茶桌,桌上开着层次不一的弧形沟壑,桌角趴着一只三足紫砂金蟾蜍,背上的金色已经剥落光了,活像洗澡时间太长洗秃噜皮儿似的。
郑贵请他和李志勇在茶桌边的圆木墩上坐下,煮开了水,泡好了茶,用茶夹夹着紫砂茶杯摆成一排,拿开水冲洗了一遍,然后将茶壶里的茶汤倒出两杯,端给呼延云和李志勇,跟他们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熟络得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你不知道,这阵子可把我忙坏了,接了一个保健品公司的会,跑前跑后地疏通会场和嘉宾不说,突然又来了周立平这么一档子事儿,被警察同志叫过去好一顿盘问,可是咱真的是完全不知情啊,再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他毕竟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嘛,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警方多问两句也是正常的。”呼延云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不过,郑总这么长时间把一个连环杀手放在身边当司机,这胆量可真就没谁了。”
郑贵苦笑道:“还不是燕兆宾馆孙经理的推荐,我哪儿敢驳她的面子啊!”
“你说的是不是燕兆宾馆会展部经理孙静华?”呼延云问。
“对啊,那是我们公司的老关系了,马上要召开的保健品公司的会,也要在燕兆宾馆举行,从场地费用到各种通融,都在她一句话。”
“孙静华跟周立平是怎么认识的,为啥要给他推荐工作?”
“这个,我也说不清……”郑贵皱起眉头,“就跟我说,她那儿有个人想换份工作,问我这里有没有岗位,人家开口问我,就是给我面子,我哪能不识好歹?”
“周立平在你身边工作这段时间,你对他是个什么印象?”呼延云问道。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是个挺……挺‘靠谱’的人。”郑贵下这两个字的评语很是谨慎,“平时话很少,但是眼里有活儿,带出去不招灾不惹事的,安排他做什么,他都能完成。有几次我喝多了,钻桌子底下了,醒来就躺家里了,老婆说全程都是他把我带回来的,吐了他一身,让他换件衣服他都不肯,直接回去了。公司几辆车,他都保养得很好,他在监狱那几年学了好多手艺,不光会修车,公司不管哪样电器坏了,他三两下就能鼓捣好了。咱们这公司女同事多,难免事儿叽叽的,可是周立平从来不往里面掺和……别的就说不出什么了,这么长时间了,很少跟他交流,唯一发生过一次不愉快,还是因为邢启圣跟我告了他一状。”
“我听说,是童佑护育院的孩子总来找周立平,惹得邢启圣不愉快了?”
“差不多吧……”郑贵有些遮遮掩掩,“大半夜的邢启圣给我打电话投诉周立平,都是兄弟单位,我也不能不管啊,就把周立平训了一顿。”
“你们一个公关公司,跟童佑护育院算哪门子兄弟单位?”
郑贵伸出小胖手,叉开三根手指头:“说到底,我们跟爱心医院、童佑护育院,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这树干上长出的三根树枝,凡事要听陶灼夭会长和邢启贤副会长的话。原本树枝只有两根,爱心医院和童佑护育院。我做公益报纸那会儿,跟陶邢两位会长都认识了,郭美美那事儿一出,我赶紧找到他们,跟他们讲,慈善这碗饭从此以后不好吃了,少不了有人盯着。陶会长一开始还不在乎,说大家都这么做的,后来听我掰开了揉碎了这么一讲,明白过来,说老郑我懂你的意思,你说该咋办。我说我弄个公关公司,把媒体都拢成一家子,出了事儿,一家子还能说两家话?陶会长说行,老郑我就听你的,我们出钱办个公关公司,你最有能耐,你来管理……所以这名怡公关公司,看起来是我的,其实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赶紧找补了一句:“所以说,我们跟爱心医院、童佑护育院都是兄弟单位,尤其邢启圣又是邢副会长的哥哥,他投诉周立平,我得给面子不是?”
“既然公司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怎么还接保健品公司的活动?”呼延云有些好奇。
“嗨!说来说去,公司只是打着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招牌,对外说起来好听,显得权威;另外,有个公益单位的背景能免些税。”郑贵不大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公司办起来之后得挣钱啊,镖局也不能只保一家的镖对不对?外面一大屋子人都指着我吃饭呢。”
“是啊,任何创业都不容易,这年头,背靠大树也不一定好乘凉了。”呼延云表示理解,“问题在于,你收周立平是为了还孙静华的人情,其他的人呢?公司的同事们知道了他是连环杀人犯,不感到紧张和害怕吗?”
“周立平刚来公司那会儿,没几个人知道他以前犯过事儿,他又一直表现不错,等到后来听说他因为杀人坐过牢时,大家紧张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活到这把年纪,谁都一样,没吃过脏脏包还没干过脏脏事儿?像邢运达,以前理都不理周立平的,知道以后还对他另眼相看呢!”说到这儿郑贵一拍李志勇的肩膀,“再说还有这样儿的,专门为了周立平才主动来我公司上班的呢!”
李志勇刚喝了一口茶,被他这么一拍,呛得直咳嗽,郑贵摩挲着他的后背笑着说:“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猜你是来卧底的,你还不承认。”
呼延云一笑:“邢运达是邢启圣的儿子吧,他对他爸向你投诉周立平这事儿怎么看?”
“他们爷儿俩关系很一般。”郑贵说,“邢启圣早早就跟老婆闹离婚了,邢运达被两口子推来推去的,都不想拖这个油瓶,所以他跟爹妈都没什么亲情,等到他长大了,邢启圣也老了,才想起还是有个儿子的好,托我给邢运达在公司里找了个副总的位置……话说回来,在整个公司,好像也就他跟周立平算是有些交情。”
“怎么个交情法儿?”
“过去,邢运达总喜欢把自己整出点儿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剃平头,文个身,走到哪儿都揣把刀,公司聚餐时就听他各种吹,跟谁拜过把子、砍过多少人,其实他就是从小没爹妈照顾,缺少安全感,给自己壮胆呢。后来他听说周立平真的杀过人,而且是个‘连环杀手’,崇拜得不得了,非要拜周立平当师傅,你想周立平哪会理他,但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俩人关系就越走越近,邢运达平时见到他张口闭口都是‘周哥’——只是不知道,这回他知道是‘周哥’杀了他爸,会怎么想……”
“是啊,蚯蚓竟是一条恶龙,这个‘突变’肯定会让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反应。”呼延云笑道,“所以邢运达得知周立平是‘连环杀手’会心生崇拜,而邢启圣在得知这一点后,却还敢跟他发生冲突,并且到你这里告他的状,恐怕导致他‘恼羞成怒’的,不是一般的小事吧。”
郑贵端起茶壶,给呼延云续杯,水流得且缓且慢:“呼延先生,人在茶满,人走茶凉,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我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过去做生意讲究的是拉关系、给面子。关系到位了,面子给足了,大家才能一起发财……现如今你也知道,好多老关系都断了,新关系不带咱玩儿了,生意越来越难。老邢生前一喝多了就喜欢说一句话:‘这几年,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如今他不在了,活人的面子我要给,死人的面子我更要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水轮的转动声不绝于耳,咕噜咕噜,哗啦哗啦……
4
正聊着天,李志勇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对郑贵说:“郑总,社保中心的电话,说我妈的大病医疗保险有点儿问题,他们五点下班,我得赶紧过去。”
“你去你去。”郑贵说。
呼延云也起身向郑贵告别,郑贵死活非要送他一盒健一保健品公司新出品的改良版五行阴阳镜,说是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就是为了推出这款新品,呼延云哭笑不得,拒了半天才拒掉了。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李志勇对呼延云说:“老郑不是啥坏人,就是个怵窝子,话说得很大,胆子却很小。不过你们俩的推手也都够水准,你是绕来绕去不离主题地攻,他是云山雾罩见招拆招地守。”
呼延云笑着问:“那么你觉得,谁更高一筹呢?”
“我觉得是老郑,因为你并没有套出你想要的……”李志勇说,“不过老郑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形势,他跟你套近乎,肯定是看多了你的那些小说,认为你和警方说得上话,能帮他撇清自己跟扫鼠岭那件案子——乃至跟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关系,可惜他并不知道,中国警方对私家侦探从来都不感冒。”
呼延云点了点头:“老郑确实是个琉璃做的,精光水滑,很多话只说了一半,但话里话外摆明了他知道全部。”
“生意人嘛,他得留下一半等合适的价钱呢。”李志勇说。
“在你看来,我探求的那个问题,真实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这时他们来到了停车场,李志勇一边用钥匙打开一辆灰色捷达的车门,一边说:“我到了名怡公关公司之后,俩眼就盯着周立平,对其他的事情没有很在意。老郑今天跟你说的很多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据我的推断,邢启圣跟周立平吵架,八成是因为周立平性骚扰甚至性侵了护育院的孩子,被邢启圣发现了,这也是后来周立平在扫鼠岭上杀人放火的根本原因——他要灭口嘛。”
呼延云慢慢地说:“大部分人——包括警方在内,都是这么看的。”
“当然了,因为周立平有前科啊!”李志勇说着,坐上了驾驶位。
呼延云坐上了副驾,车里面一股臭烘烘的味儿,他的脚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双脏球鞋,估计正是臭气的“策源地”。
“对不住啊!”李志勇说,脸上可是毫无愧疚的神情,“我这车里也很少搭别人,所以一直当半个垃圾箱用。”
“看得出来,就你这车况,符合单身汉的一切特征……话说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没找个女朋友吗?”
李志勇开动了汽车:“女朋友?现在的女孩子找对象,条件是‘有车有房没有妈’,我就这么一辆二手的捷达,没有自己的房子,家里还有个病妈,谁跟我?”
“我看你们公司的女孩子就不少啊。”
李志勇笑了笑:“那些女孩子,说句不礼貌的话,大都是凑单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呼延云有些好奇:“凑单的——什么意思?”
“你上网买东西,总盼着多一些优惠吧,好,满一百减二十,购物车里的东西不到一百元,挑个鸡零狗碎的凑够一百元吧,不顶用,但也不能不要……公关公司,说难听点儿就是《茶馆》里那黄胖子,专业和事佬儿,吃的就是关系这碗饭,你用人家,人家也要用你。老郑一没背景二没靠山,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平日里对谁都得点头哈腰三分笑,不敢得罪谁,小心翼翼伺候着各路老爷,不知道哪天能求人家行个方便,人家要用钱,他得塞钱,人家孩子找工作,他得给安排岗位,哪怕这孩子屁都不会,你也得给安排,为的不就是能‘减免’些麻烦嘛。邢运达就是啊,一个天天装流氓的货色,能当上副总,凭啥?凭的还不就是他有个当院长的爸和当副会长的叔……你看我们公司那么大面积,那么多工位,真正每天来干活儿的,就那么三五个人,其他人八百年不露一回面,可老郑照样得给上保险、发工资……越是来得少的,工资越高,因为人家后台硬,所以谱儿才大啊。”
呼延云很吃惊:“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逻辑?公司要想活命就必须遵守的逻辑!”李志勇叹了口气,“不过比起爱心慈善基金会,这就不算什么了……”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
“有!”
李志勇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言语了。
车子一路向南,下午四点的辰光,说堵不堵,只是恰巧小学放学,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像泼洒了一地的水银珠子似的,在路上闪烁着、跳跃着、穿梭着,车速不得不忽疾忽缓,时不时还要顿挫一下,李志勇有些烦躁,嘴里咝咝着,等停到社保中心门口时,他忙不迭地跳下车,冲了进去。呼延云在车里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个人参加城镇居民大病医疗保险信息登记表”,站在门口,神情茫然。
呼延云下了车:“怎么了?”
李志勇指着手里的表格说:“我前几天提交的,社保中心打回来了,说是不许参保人亲属代缴,必须参保人自缴。”
呼延云看了一下表格:“这里有参保人自缴和参保人亲属代缴两个选项的啊。”
“说是新规定。”李志勇叹了口气,“我跟他们说了,我妈得脑溢血偏瘫了,不能自己来缴,老太太也一直没有办银行卡,他们说让我自己想办法……”
呼延云一把抢过表格,推门进了社保中心,李志勇跟在他的身后。
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排工作人员坐在一个个玻璃隔断里无所事事地打着哈欠。
呼延云随便找了一个,拿着表格问:“既然表格上规定了,参保人员可以选择自己缴费或亲属代缴,为什么现在又不让亲属代缴了?”
“这是最新规定。”
“规定在哪里?请给我看一下。”
“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给你看规定?”那个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
瞬间,呼延云的口吻变得异常严厉:“我是公民,既然这件事情牵涉到公民的合法权益,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你们出示相关文件!”
空荡荡的大厅被他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有几个工作人员像受惊的蝌蚪一样,身体往这边倾斜,但又不敢离开工位。
对面的那个工作人员好像矮了半头,声音也低沉并柔和了几分:“其实,这个也不是硬性规定,主要是有些代缴的人忘了往卡里续费,结果保险就断了,影响到被代缴人。”
“啊?”李志勇很震惊也很气愤,“刚才你们不是说绝对不能代缴吗,这会儿怎么又说不是硬性规定了?”
呼延云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息事宁人的意思,然后转过头,继续对那个工作人员说:“那么这张表格是不是没有其他问题了?”
工作人员嘟囔了一句不知什么话,把表格收走了。
呼延云和李志勇走出了社保中心,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下午倏然变成了傍晚,寒云如老,夕阳无光,街上来来往往的每辆车的车顶都覆着一层浅浅的黄色,欲暖还凉。
上了车以后,李志勇很不好意思地对呼延云说:“哥们儿,谢了。”
呼延云忍不住道:“你好歹也曾经是公家的人,怎么连这种事儿都能被他们唬住?国家的政策本来是为老百姓考虑,可下面这些部门私下里多设一道槛。”
“当刑警拼的是真刀真枪,有什么麻烦事儿,单位也帮忙解决了,不让咱们有后顾之忧。离开队伍后才发现,好多事儿真的很难。”李志勇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家,你住在哪儿?”
呼延云往副驾座位上一靠:“走,去你家,看看阿姨去。”
李志勇一愣,随即发动了汽车。
汽车停下的时候,眼前是一栋带电梯的高层,蓝灰色的楼体上,处处可见墙面脱落形成的斑驳,呼延云问道:“你家怎么搬到西郊这边来了?”
“前几年城里雾霾重,我妈一咳嗽就是一冬天,我跟她商量了一下,把老房子卖了,在这边换了个大一点儿的,带电梯,老太太散步、买菜啥的也不用爬上爬下的了……她这一中风偏瘫,可也不用上下楼了。”
呼延云往西北方向望了望,隐约可见一道兽脊般的绿色起伏:“那道山岭,是不是就是扫鼠岭啊?”
“对。”李志勇说,“这里离扫鼠岭很近,跑快一点儿,六七分钟就能到。”
呼延云点了点头,跟李志勇一起坐电梯上了楼,进了他的家里。看上去,这间屋子并不比他过去住的那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楼宽裕多少,甚至像是把那间旧屋整体搬移了过来,只是多了一股子偏瘫老人因各种不便必然会散发出的溲臭气味儿。
望着高低柜上的那几个相框,呼延云想起了十年前和林香茗一起把喝醉酒的李志勇送回家的情景。其中有个相框,嵌着一张短发、瘦小、相貌普通的女孩的照片,笑得很可爱……呼延云记得这是十年前没有的。
李志勇走到里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招呼呼延云进来。呼延云进去一看,老太太坐在一张双人床上,佝偻的上半身好像被火烧卷了的一张纸,当年头发花白的她,而今头发不仅已经全白,而且稀少了许多,她腰以下掖在一个花布面的小薄被里,令人心酸的是被子几乎是平平地贴在床上,仿佛里面是空的。不过,虽然老太太长期卧病在床,但身上的衣服乃至被单、床单、枕头面都非常干净,显然是李志勇给老妈勤于换洗的缘故。
呼延云跟老太太打了招呼,然后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和她聊了起来,老太太愈后恢复得不错,说话虽然有些含糊,意识却很清楚。她记不起这个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但既然是儿子的朋友,就热情地和他拉起了家常。呼延云注意到,当李志勇在这屋子里时,她就显得精气神儿十足,而李志勇一出房间,她就像提着一口气必须放下歇歇似的,神情黯然了下来。
厨房里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很快,抽油烟机的风扇声、炝锅的爆裂声、翻勺炒菜的哗哗声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阿姨,贴墙这一溜是怎么回事啊?”呼延云指着贴墙边摆放的一长溜板凳问。这些板凳一直延伸到客厅,仿佛是给整个屋子的底部镶嵌上了一层内框。
“这些啊,是志勇摆的,他怕他不在家的时候,我遇到什么急事儿要出屋子,就贴墙摆了这些凳子,我这身子直不起腰,拄不了拐,但是扶着凳子却一步一步往前捱,累了还可以就地坐在板凳上歇歇……难为这孩子,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我却只能拖累他。”说着说着,老太太的眼眶里盈起了泪水。
“您也别太难过,您得这么想:老天爷给您找这个病,是逼着志勇回归家庭,过去他拿枪,现在他拿锅铲,过去他天天抓坏蛋,现在他天天练家务,您觉得哪个让您更舒坦?哪个更有利于他将来找媳妇过日子?”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她不禁破涕为笑:“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下午志勇跟我一起给您办大病医疗保险去了,有这么孝顺的儿子,您怎么能浪费他的一番心血——不过这个大病医疗保险怎么现在才给您上啊?我记得男性年满六十岁、女性年满五十岁之后,都要上的啊?”
“以前我就上的,后来不是搬家了吗,住址跨区了,就得重新办,赶上志勇丢了工作,接着我又病了,这个事情就一直拖到现在了。”
“这样啊。”呼延云点了点头。
在李志勇家蹭了一顿晚饭,呼延云帮忙刷完了碗,向老太太告辞,李志勇倒了一杯水,又拿了一瓶药放在母亲床边的床头柜上:“我去送送呼延,您半小时后记得吃药啊。”老太太拿起药瓶晃了晃:“这里面又没有几粒啦。”李志勇说:“没事儿,代购的药很快会到,不会给您断了顿儿。”
电梯下行的时候,呼延云问李志勇:“阿姨吃的什么药啊,怎么还要代购?”
“一种外国产的溶栓药,每天吃一粒,对中风患者的康复特别有效。我一直网上找人帮我代购呢。”
“为什么不一次多买些囤着?”
“代购药有限量的,一次买不了太多,否则过不了海关……况且,不能给患有慢性病的老人囤太多药放在家里……”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怕他们总觉得自己对孩子是个拖累……”
呼延云明白了:“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我已经活得很失败了。”李志勇把后背靠在电梯的扶杆上,苦笑道,“不能连妈都丢了吧。”
电梯一顿,停下了,电梯门打开的一刻,一股夜风从楼门口豁开的玻璃窗里吹了过来。两个人肩并肩走到外面,呼延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清凉的感觉沁入肺腑:“志勇,扫鼠岭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提问来得猝不及防,李志勇愣了愣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十点四十左右吧,我接到了周立平打来的电话,他约我十一点到杏雨路街心公园的小树林里‘清清事儿’,然后我就开车去了——”
“我问的是,十点四十之前,你在哪里?”呼延云打断他道。
李志勇有点儿糊涂,他望着呼延云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双眸,突然看懂了他的目光:“你怀疑扫鼠岭案件是我干的?”
“为什么不能怀疑你?”呼延云说,“你家高低柜上的那张女孩子的照片是高小燕吧?十年过去了,你依然忘不了她,你也依然没有放下对周立平的满腔仇恨,何况他又很可能是袭击你并盗走你枪支、导致你离开警队的罪魁祸首,所以你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不管用什么手段;你对邢启圣也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和他的儿子都是社会的蛀虫,你离开公职后,看上去西服革履,实际上连办个保险都会阻碍重重,内心充满了沮丧、茫然和绝望,这些原因都可以让你形成扭曲变态的反社会人格……出事那天晚上,假如你跟邢启圣约好,让周立平开车送他到扫鼠岭,被红绿灯上的监控视频拍照留证,然后等邢启圣单独上山时将他杀害,并抛尸、焚尸,这一切不是也都能解释得通吗?”
“你疯了!”李志勇张大了嘴巴,“我为什么要杀害那些孩子?!”
“也许孩子是邢启圣杀害的,而你和他私下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互不来往,他知道你是警察,具备反侦查经验,所以重金买通你帮他想办法脱罪,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掉后,和那些孩子的尸体一起扔进隧道风亭焚烧……反正你最终的目标是嫁祸给周立平。”
“可是邢启圣是十点半之后遇害的啊,我怎么才能在半小时不到的时间里,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呢?”
呼延云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那辆灰色捷达:“我相信你为了防止被监控视频拍到,没有开自己的车去扫鼠岭,但是你也说了,跑快一点儿,只要六七分钟就能从扫鼠岭赶回家,同样是你自己说的,从你家楼下再开车去杏雨路,用不了十五分钟,这样十一点肯定能够赶到。”
李志勇目瞪口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接到周立平的电话,不去杏雨路不是更好吗,何必要多一道程序——”
“这道程序未必多余。”呼延云说,“首先,周立平打电话约你,也许是白天受到你的某种暗示,‘应邀’打给你;其次,你这一去,虽然挨了顿打,但怎么看都像是周立平刻意制造的不在场证明,更加重了他的嫌疑。”
李志勇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你空口无凭!”
“每个行为都有动机,但每个动机并不一定都合理,所以怀疑一个人犯罪并不需要凭证,证明一个人犯罪才需要凭证。”呼延云慢慢地说,“当然,你并不是扫鼠岭案件的真凶。”
李志勇绷紧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下来,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哟,你怎么又放我一马了?”
“因为我觉得你还没有做好准备。”
“什么意思?”
“人可以掩饰一时的行为,但很难隐蔽长久的习惯。”呼延云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照顾生病的母亲已经是一种习惯,这也是你在屡战屡败的人生中唯一获得成就感的事情。假如你犯下那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不考虑到一旦被捕,母亲怎么办?一向在照顾母亲上心细如发的你,一没有找女朋友,二没有找保姆,甚至连阿姨每天要吃的溶栓药都没有囤积,你怎么能放得下心去杀人放火。”
“真他妈奇怪!”李志勇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你居然是从这个角度解除我的嫌疑的……难道你没有考虑到我根本就是个好人?”
“你别忘了,我曾经有一位朋友,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完美的好人,却犯下最邪恶、最可怕的罪行。”
李志勇一时间哑口无言。
“好啦,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扫鼠岭案件那天晚上,你在接到周立平电话之前都做什么了吗?”
“我要是告诉你,我伺候我妈睡着觉,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玩儿‘跳一跳’,你信吗?”
呼延云一笑:“我信。”
“那好,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上我的?”
“从见面你说很多警察夸我帮他们破案子开始,我对任何刻意讨好我的行为都抱有警惕,当然,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你告诉郑贵,你正在给阿姨办大病医疗保险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为什么早不办晚不办,非要现在才办,难道是在‘做准备’吗?”
李志勇气得一跺脚,转身回楼里面去了。
呼延云扬起头,望着西北方向,夜幕下那道起伏的兽脊,在寒风中颤抖着轮廓,时而模糊得妖冶混沌,时而清晰得令人发指,噩噩如厉,蠢蠢欲动。
他走下台阶,来到李志勇那辆灰色捷达前,打开手机的电筒,绕了一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最后停在了车屁股后面,蹲下身,向后备厢的钥匙孔望去……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炸雷似的一声吼——
“不许动,警察!”
接着他就被人拎着脖子拽了起来,“砰”一声狠狠地摔在后车盖上!
5
“马笑中你个浑蛋想干吗?!”呼延云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
正在从上衣到脚踝展开搜索的警察听到这话,手停了下来,放声大笑:“姓呼的,居然被你听出来了。”
“不是呼,是呼延,复姓。”呼延云站直了腰,一边纠正着一边转过身,惊讶地发现在矮胖子的身后不远处,站着郭小芬。
“小郭,好久不见。”他尴尬地跟她打着招呼。
郭小芬冷笑了一下。
“姓呼的,好好接受警察问讯,不许中途把妹!”马笑中瞪起了眼睛。
“怪事,你不是被停职了吗?”
“职务可以停,为人民服务的心不能停!”马笑中嘴硬,“老实交代,你跟李志勇那厮混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你俩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就你这张嘴,绑飞机上往下喷,全国农田都不用施化肥了!”呼延云说,“再说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啥?凭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小郭一个离职记者,你一个停职警员,能执行什么公务?”
“说出来吓破你的狗胆,是你们家刘思缈私人安排的公务。”
照理说,“私人安排”和“公务”明显存在着矛盾,但“刘思缈”三个字确实具有极大的威慑力,令呼延云吃了一惊,他稍一思忖就有所醒悟:“我听说思缈离开专案组了,这么说她还想继续调查扫鼠岭案件?”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有多大,就不告诉你。”
“行!”呼延云拔腿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马笑中岂能放过他,把他拖到小区外面,塞进自己那辆新能源汽车后排,郭小芬也进了来,坐在副驾上。呼延云免不了一番连踢带打,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赶紧告诉警察叔叔,你到底因为啥找李志勇啊?”
他们本来就是相熟的好友,一向都把打打闹闹当寒暄的,于是呼延云把下午跟李志勇在一起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俩是一直跟踪我来着,现在交换一下情报吧,思缈委托你们什么公务了?”
“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不是我们跟踪你,而是我们想去找李志勇了解一些情况,发现你捷足先登了。”郭小芬冷冷地说,然后把上午刘思缈约谈她和马笑中的经过也说了一遍,并无丝毫隐瞒。
呼延云听完,沉思了片刻道:“看来思缈请你们协助调查,并非眼下这个案件另有内情,反倒是因为十年前的那桩案子另有内情。”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郭小芬顿有醍醐灌顶之感!虽然上午刘思缈谈的主要是扫鼠岭案件的办案情况,并没有太多提及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但是百转千回之后,却让他们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周立平“是怎样成为一个罪犯”上面,并且调查方案也是一直回溯到房玫,说白了不就是因为周立平犯罪的那个“起点”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吗?
马笑中不禁拍了一下大腿:“我说呢,明明应该擦掉马赛克的事儿,思缈却让我们开启怀旧模式,原来‘梦里寻她搜百度,那人却在大栅栏住’。”
这句话说得真可谓荤素搭配,不伦不类,呼延云和郭小芬听是听懂了,却不禁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马笑中全无害臊:“呼延,照你看,扫鼠岭这案子是不是就算坐实了周立平是真凶,没有反转的可能了?”
这个问题也是郭小芬最关心的,她盯住呼延云,却见呼延云皱了很久的眉头,才慢慢地说:“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你是说,周立平有可能是完全无辜的,真凶另有其人?”马笑中惊讶地问。
“从目前警方掌握的来看,除了青石口东里红绿灯拍摄到的那段视频,并无其他可以指控周立平的证据,而周立平解释自己没有犯罪时间的借口,虽然听起来像是耍赖,但正因为太像耍赖了,所以反而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想坐实周立平是真凶,眼下必须找到他不到半个小时就从扫鼠岭赶到杏雨路的方法。”
“你找到了吗?”郭小芬问。
呼延云看了一眼李志勇住的那栋楼:“我找到了一种办法,但也仅仅是一种可能……”
“呼延,别怪我没提醒你,话说半句,搁侦探小说里可死得快。”马笑中说。
郭小芬知道这时候呼延云是不会把话说完的:“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样好不好,咱们兵分两路:你们继续按照跟刘思缈商量的方案,回溯周立平这十年经历过的人和事,一直找到他犯罪的起点和根源;我则调查扫鼠岭案件,发现任何新的情况,随时交流和沟通。”
“可是……”郭小芬犹豫了一下说,“你要知道,思缈委托我们做的这个事情,说到底就是一个正常的新闻调查,而你要做的可不一样,法律规定得明确,没有刑事侦查权的人,不得介入司法调查。而且……你连思缈的私下授权都没有,出了事她都不能保你的。”
“哎呀,这么多年了,小郭你怎么还不明白!”马笑中不耐烦地说,“呼延就是看见思缈受气不能忍,枪林弹雨也要往上冲,你就甭替他操心了。”
呼延云望着郭小芬,口吻沉重地说:“我跟李志勇说的话,是发自肺腑的。扫鼠岭这个案子,牵涉到我的两位好友、十年人生。十年,多少物是人非,早已被定性的事,突然有一天以另一种面目浮现出来,证明着我们的青春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误判……对此,我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郭小芬慢慢地转过身,坐正,把视线重新投到车窗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呼延云下了车,马笑中换到驾驶位上,发动了汽车。他摇下车窗对呼延云说:“别说哥们儿不讲义气,扫鼠岭这案子太大了,以往你怎么过侦探瘾我不管,现在可必须得知法守法,没有警方的许可,你就是不能擅自展开调查。我给你支一招,要么你找个负责此案的警察,给人家暂时拎包,要么你找个曾经做过警察的当搭档,这样遇到什么事儿至少能挡一挡,毕竟和尚不亲帽儿亲,在不违法的前提下,警队多少会给老兄弟一点儿薄面。”
呼延云眼睛一亮,嘴角绽开了微笑,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明白!多谢马所长指点。”
望着马笑中开车远去,呼延云在黑暗的街道上站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