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当然不是猪。
白初敛自然是真的有信心,白毅经过此事之后,定会成熟些许,至少不再冒冒失失地像个毛头小子,仗着自己天赋异禀就惹是生非——
虽然这教育的契机有些严重,但是还尚在白初敛可接受范围内……他在一念之间点头答应陪白毅两人闯入赤月教时,便知道此行他们至少得刮成皮下来。
……不,话也不能这么说。
原本以白初敛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和徒弟装完逼就跑的,谁知道最后关头从天而降了一个右护法霍佑樘,将整个故事推回了剧本应该有的方向——
他让白毅和白初敛自行选择,两人只能留下一个,另一个自然可以选择是要离开还是去蝶扇门拿藏宝图回来救人。
阴损的霍佑樘,见留下来的是白初敛,怕他休息好后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毫不犹豫便挑了他的右手手筋,让他再也拿不起剑来……
这件事白毅还不知道。
见霍佑樘转身做出要走的姿势,白初敛停顿了下,声音嘶哑道:“这就走了?再多聊两句?”
可惜右护法大人连余光都不曾给他一个。
稀碎的脚步声后,牢房门被“哐”地一声重重关上。
把霍佑樘用言语磕碜走后,白初敛整个人都有些精疲力尽,不同于方才强撑着耍嘴皮子,牢房内一安静下来,他眼里的光闪烁了下,便黯淡下去。
他垂着头,右手软绵无力,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却发现用尽了力气,满头冷汗,中指也不过可怜兮兮地蜷缩了下……想要握剑怕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道这事儿若是被玉虚派的人知道,该怎么交代。
白初敛深呼吸一口气,又吐出浑浊的气息,心中第一次有些怕。
这二十余载,他从未好好练剑,但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再也不用也不能练剑。
目光放空与角落里一只窸窸窣窣搓脸的老鼠大眼瞪小眼,他心想:真羡慕,老鼠都比我干净。
……也不知道徒弟在干嘛?
师兄是不是已经收到消息了?
那个蝶扇门的小姑娘死了没有啊?
武林盟的人都睡醒了吗?
……
白初敛思绪飘得很远,却不知道在他的担忧之中,白毅在历封决离开后,早已从房间角落里起身,在师兄弟们惊喜的目光中问要了热水,好好把自己洗漱干净。
重新束了发,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床边的少年木着脸,旁边的师兄嘘寒问暖生怕他有什么想不开的,说了一大堆,换来他一个“嗯”或者一个“好”,再也没有多别的一个字。
自从独身回来之后,他的话就比以前更少了,倘若以前眼中闪烁的光让他看上去还有几分少年剑侠的模样,现在他眉宇之间却是暮气沉沉,目光阴冷得像是伏在潮湿阴暗角落里的毒蛇。
譬如此刻与白毅说话的师兄看了眼他的眼睛,下意识便自动消了音,自己找了个理由,退了出去。
白毅也不理他,解下了腰间的素雪剑,目光放在了之前待着的床上角落里,那里放着另外一把素雪剑,剑柄处被绷带缠绕……那绷带因为溅了尘土和血液有些脏了,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是白初敛的剑。
白毅想到以前拿他的天宸剑练剑,自己还嫌沉。
唇角勾了勾,他露出一个笑意不达眼底的笑容,一息之后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沉默的眸子闪烁了下,他取了那把素雪剑,取而代之挂在自己腰间。
转身踏出房间门,他目视前方,语气平静甚至温和地问守在房门口的师妹:“顾念清醒了吗?”
圆圆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白毅,却不料对视上对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一瞬间,头皮有些发麻……再仔细看,却找不到让自己觉得哪里不对的具体原因。
她张了张嘴,小声道:“刚醒,师兄是要去探望……”
话还未落,白毅已经抬脚与她擦肩而过。
圆圆站在原地盯着她师兄的背影看了一下,伸出手抚了下胸口,觉得心惊胆战……随后发现这一会儿白毅已经走到了院落尽头那间房间门前,伸手做出要推门的样子。
“咦?”
圆圆困惑地眨了眨眼,心想师兄怎么知道顾念清住哪个房间来着……嗳,难不成之前传闻师兄和顾念清关系非同一般,他对她颇为关心,是真的不成?
这边,白毅伸手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事一股浓重的药味。
他要找的人靠坐在床边,少女那张脸还是初见时那般精致,只是几日来迅速的消瘦与苍白让她失去了本来的娇憨,却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她的手边放着一碗蒸汽腾腾的药。
外头阳光不错,按理病人的房间应该开窗晒晒太阳,但是顾念清的房间窗户关着,白毅瞥了一眼,甚至还从里面上了锁。
他嗤笑一声。
那笑声里含着淡淡的嘲讽和不屑,他显然没准备掩饰。
“锁了窗,顾小娘子是想躲着谁,又不想让谁进来?”
嗓音嘶哑如毒蛇吐信,传到依靠在床边少女的耳朵里,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蜷缩了下,疲倦地抬了抬眼睛,她看见抱臂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俯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前面几个如噩梦般的夜晚,那时候却有阴冷的月光在他的身后,万籁俱寂。
无人知晓,这些天,其实白毅已经来过她的房间无数次……他来,待得也不久,问得无非也就是那一个问题。
“想起来藏宝图在哪了吗?”少年淡淡地问,他重复这个问题。
顾念清明显畏缩了下,几日来迅速消瘦下去的肩膀不可见地颤抖了下,她摇摇头,抬起手想要去牵他的衣袖角:“我真的不知道……”
白毅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没时间去掘地三尺地翻找你们蝶扇门了,”他慢吞吞道,“我师叔来了,他也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毕竟对中原武林来说,那藏宝图落入赤月教,并非什么好事。”
仿佛只是平静的描述,但是话语之中却莫名让顾念清感觉到了威胁。
可是他能威胁什么呢?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她还是害怕。
她害怕被少年那毒蛇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时从脊椎往上冒的凉气,就好像那天晚上她于月光之下站在血海之中……周围散落着的是每一个她熟悉的人的尸体。
豆大的泪珠从眼底滑落,顺着面庞滴落,她赤红着眼,哆嗦得话都说不完整:“你威胁我有什么用?我家人都死了!你能用什么威胁我呢!”
白毅盯着她的眼泪,眼底没有丝毫的怜悯:“死了还可以鞭尸啊,你们这些人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吗?”
顾念清瞪大杏眸,水光粼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唇角似极恐惧地抖了抖:“你疯了——不是我……不是我让你们去的,你师父折在哪,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白毅点点头,毫不推托,“否则我也不会只是站在这里,问你藏宝图在哪,你以为谁要是害了他还能好活,我便也是想杀了自己呢。”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只是站在这里”?
不然呢?
你还想做什么?
听出他话语里别的意思,顾念清抬起头,有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中复杂地闪烁着……有恐惧,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白毅原本倚靠在床边,歪着脑袋看着顾念清。
这会儿见她被自己三言两语吓到瑟瑟发抖,他稍微站直了一些,目光撇过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的时候露出的白皙修长的颈脖。
顾念清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无声地捏住了,她发出一声短而快的啜泣:“你身上也有那个烙印的……”
白毅蹭了蹭手腕某处,没说话。
“我们应该一起去向赤月教报仇。”顾念清哽咽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是一样的人,你和我一样。”
“扯那么多做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白毅淡道,听上去没有丝毫的动容,“先把藏宝图交出来,如果用不上我再还给你就是。”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藏宝图在哪!”
顾念清的声音变得尖锐了些,她仰着头,那截白色的颈有些晃眼。
白毅盯着看了一会儿,薄唇忽像是失去了耐心似的抿成了一条线。
“不知道便罢了,”他又忽然笑了,轻声道,“反正你顾家世代为了那藏宝图而活,哪怕是为了它死又有什么干系呢?”
说着抬起手,挽了挽袖子,露出一节手臂来,腕骨凸起,
顾念清愣了愣。
她只知道那笑容之下,少年怒极。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之前,却忽然转了个方向,转而去端起了床边放着的那碗蒸汽腾腾的药。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瞬间,白毅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脸上所有的情绪也跟着一并消失了……像是给自己戴上了个面具。
也像是毒蛇吞回了它猩红的蛇信。
背着光,历封决站在门外,目光在屋中少年和少女之间打了个转,淡淡道:“你在这做什么?”
白毅垂着眼盯着面前那碗深褐色的汤汁,轻轻搭在碗边的指尖轻动了下,开口时却听不出什么瑕疵:“五年前卫家人同样一门灭口于赤月教之手,我来看看她。”
顾念清背对着门口,所以历封决看不见此时此刻她仰望着面前站着的少年时细缩的瞳孔,以及眼中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恐惧。
历封决想到了白毅当时确实是被白初敛从山下捡回来,倒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前尘往事……想了想后开口道:“一切事毕之后,你若记挂,可以带她回玉虚派,蝶扇门为守玉笼果藏宝图付出惨痛代价,中原武林亦不会弃之不顾。”
白毅掀起眼皮子扫了眼历封决,显然对此提议毫不心动,也不关心。
他将药碗递给顾念清。
收回指尖,轻拂过腰间剑柄上的绷带,仿佛还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着的上一任主人的余温……少年歪了歪头,看向历封决身后,直接无视了他前面那句话,问:“要日落了,什么时候动身?”
“现在。”
历封决语落,白毅即迈步走向门外。
与历封决擦肩而过时,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捉住了他的手臂。
白毅脚下一顿,转过脸,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上。
在少年平静的黑色瞳眸之中,倒映着男人脸上的迟疑和猜忌,两人谁也没说话,片刻之后,白毅抬手,将死死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挪开。
历封决犹豫了下道:“白毅,你不能——”
“我能。”白毅打断他道,“蝶扇门蒙蔽我门派至此,何须同情?师叔大可以为了江湖道义端着正派的身形,但害了师父的是我,我不可以,也不接受任何的意外结果。”
“……”
少年垂下眼,遮去眼中的冰冷。
“我只要救出他来,旁的,我什么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