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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所属书籍: 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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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的名字,拖了几个月才定下来。婆婆一定要取名叶强。我说:“那不跟他爸爸是两兄弟了吗?”婆婆说:“男孩取名要往大里走,不能往小里走。名字取衰了,那一定是一个衰命!”我在心里说,你给儿子取名叶能,到底有多能呢?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叶能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不错吧!全乡只有他一个人考上了研究生呢!”我说:“他不是还带动了几个人考上了吗?”她说:“别人没考上重点大学。”又说:“不管你们叫崽崽什么名字,反正我叫他强强了。”叶能跟他妈的想法一样一样的。讨论了几个月,再讨论下去,上户口就要验DNA了,我拗不过他们,说:“那就叫叶小强吧!”婆婆说:“说了要往大里取名,怎么能小?太衰了。”又说:“你们那个车牌号码也要换了,数字要往上走!”又讨论几天,最后定下来是叶晓强。婆婆叫他强强,我没办法,也只好跟着这么叫。

    这个星期六我要去公司加班,叶能上班,婆婆早就定好了参加夕阳红市郊一日游。我把强强用小篮子提着,带到了公司,把篮子放在沙发上,趴到桌子上去填报表。强强不哭不闹,每次我转过头去看他,他总转悠着黑眼珠望着我,我笑一下,他也回我一个笑脸。我每工作半个小时,就把他抱起来走走,嘴里“崽崽,崽崽”地哼哼几声,他也回应式地哼哼几声。

    十点多钟的时候,小湘来了。我说:“你今天也加班吗?”她说:“在家里待着没有味道,出来透口气,就把车开到这里来了。”她看着强强,礼节性地哄了几句,要强强叫“姨”。强强望着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小湘说:“他笑得好甜,跟我有缘呢。能不能让我抱一下?”她抱着强强到阳台上去晒太阳,我不放心,跟了上去说:“不能太靠近栏杆了。”小湘说:“我就抱着他在这里坐会儿,你放心吧!”我不放心,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小湘说:“他真的一点都不认生。”我说:“那是碰到了你呢,别人他是不让抱的。”小湘说:“有缘,有缘。”又说:“要不我就做他的干妈。”我说:“别乱讲,你还没结婚,让他叫你姐姐。”她说:“别乱讲,你才大我几天?”

    过几天,小湘晚上到我家来了,提了好多水果。进门她说:“本来想买几桶奶粉,又怕你们不放心。”又说:“强强呢?我看看他。”她把强强抱在怀里好一会儿,交给婆婆。婆婆说:“这个女崽,你要快点生个崽呢。”我马上阻挡她说:“你自己的心还操不完呢。”婆婆没听见似的,说:“我们家生了这个崽,得了面子,又得里子。抱出去人见人爱,我一个老太婆全身都是光彩。他还会陪我们一辈子呢,得实惠呢。”小湘很认真地点头说:“是的,是的。”又对我说:“我们出去说几句话不?”

    下了楼我们在院子里转悠。小湘说:“我今天是来体会一下抱孩子的感觉呢。我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把锁,被你家强强打开了。我还是得要一个孩子。”我说:“那当然,你遥远的祖宗从树上下来,传到你,容易吗?这血脉不能断在你这里,不然怎么对得起当年下树的勇士?”她说:“我没有对不起祖宗的想法,对不起爸妈的想法也没有,那天我抱了你家强强,我突然发现,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我说:“要一个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一件事不为难,对你来说,没有一件为难事吧!钱,有了钱,什么难事都不难了。”前几天小湘过生日,她爸妈要送她一件礼物,她不要,求了她半天她才同意了,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这意思一下,就是个两万六的金手镯。我说起这件事,她说:“我都不记得塞到哪里去了。”又说:“我本来是不想结婚了,对男人没有一点信心。我就谈过一次恋爱,十九岁到二十四,结果呢,崩了。最好的青春岁月,一刀,”她左手握成拳,右手在下面示意性地割了一下,“一刀,青春的韭菜,就被别人割去了。”我说:“是个优秀的渣男吧?”她点头说:“那肯定啊,不优秀也走不到我跟前来。”又说:“我爸妈要我别灰心,继续找。我找个头!不过我身边的男人真的没断过,还养过一只小奶狗,在校的大学生,学车的时候几句话就说上了。比我小几岁,好像我占了他多大便宜似的。我故意给他断一下奶,就冲着我汪汪叫,说自己是有女朋友的,对我好是因为我对他好。这有意思吗?其实我也没有真的希望他有多大意思,当他是个男人罢了。难道只准男人好色,女人就不能好色?我总是在骑驴找马。”我说:“大婚不结,小婚不断。我也看不出你有多么好色。”她说:“唉,女人不像男人,哪怕是逢场作戏,那也要有点情绪,暂时性骗一下自己。我不是动物,动物也要情绪,我总不能连动物都不如吧。”我说:“所以女人总是吃亏。”她说:“前年我被感染了一次,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我想着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染上艾滋病。就把男色断了,断了这两年,自己也过得蛮好的。”我说:“会老呢,孤独呢,爸妈会走呢,躺在床上没人理呢,喊天天不应呢,无助呢,还会比无助更无助呢。”她说:“孤独我不怕,我反正孤独惯了。无助也不怕,反正悲剧已经到了落幕时分。我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天我抱了你崽崽,我心里的那扇门突然被冲开了,洪水来了,挡不住了。”我说:“那我家崽崽真的做了一件好事。”她说:“下次我买一箱奶粉给他吧,你要相信我,我肯定是走正规渠道,买最好的。”我说:“我怎么能让你浪费这么多钱?”她说:“我谢谢他一下,也不行吗?”

    一群小孩踩着滑板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说:“你看着自家的崽崽每天都有那么一点点变化,忽然有一天,要你买滑板车了,你心里的那种快乐,哈,自己享受吧,没必要跟别人讲,讲了他也不懂。”小湘说:“我懂,我懂,我现在懂了。那是专属父母的感觉。”又说:“我跟爸爸妈妈斗争了三年,他们问我,将来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我说,最后十年可能有苦日子,但我争取到了前面四十年的轻松欢乐。他们已经接受了我不结婚不生娃的选择,怕我再受到伤害,说给我存几百万,让我在他们不存在的世界有个依靠。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有钱也花不了。自己是人世间的无缘人,没有任何人惦记你。惦记的人也有,不知什么亲戚都围拢来想吃绝户,那不太惨了吗?现在我要背叛我自己了。没想到我都二十八岁了。我都觉得自己根本没长大,恨不得还回过头去吃几口奶,可是别人都把我看成剩女了。我每天都用最高档的护肤品跟时间做斗争啊!”又说:“有时候想想,斗个啥呢,反正我又不找男人,难道我美给女人看?”

    我们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看着高楼在水中的倒影,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水波中跳跃。小湘说:“我这个人其实不适合结婚的,从小以自我为中心惯了,我现在还不会洗碗做饭呢,家里没人就叫外卖。自己所有的愿望一定要得到满足,绝对不能被堵着,堵在心里我一分钟都过不去。我想买件高档衣服,他说太贵了,那是不行的。妥协让步是没有的,转弯那也是没有的。让我看小自己,把头低下来,像谁说的,低到尘埃之中去,那可能吗?”我说:“那真的不可能。可白马王子,还要痴情于你一个人,那是神话。”她说:“我就是被那些神话害了,等到梦醒时分,哪里还有涛声依旧?我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可是孩子还需要一个爸爸,那他才有完整的人生,对吗?这个爸爸还要跟我这样任性的人相处。我对这个世界的要求,简直太矛盾了。”我说:“这个矛盾也不是那么没有解,好不?你可以调整一下自己,你看,你都看到自己的问题了。”她说:“二十八年养成的习性,那能调吗?我对自己好失望啊!可能我还是一个人过吧,到了四十岁,去领养一个孩子,让我爸妈带着。”我说:“你胸怀宽广,要我花那么多时间带别人的孩子,我心里有点过不去。”她说:“四十岁,不敢想呢,不敢想青春也会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所有的骄傲、潇洒,忽然都失去了理由。围着你转的男人,也无影无踪了,不敢想。谁都怕老,我再自恋,也不能骗自己说,成熟的女人更有韵味,是吧?这碗鸡汤是喝不得的。哪个男人会这么想?”又说:“我还有一个心理包袱,我跟小雨小凡她们几个讲好了,都不结婚,将来抱团养老,大家都发过誓的。我如果当了叛徒,觉得很对不起她们。”我说:“发誓有个仪式没有?”她说:“那倒没有,就是去贵州吃黑山羊的那次,说笑着发誓的。”我说:“那算什么发誓?”又说:“说不定她们谁比你还先结婚。”

    这时起风了,我哆嗦了一下,小湘说:“你冷了,那我回去了。”我说:“谁说你那么任性,我看你还是很体谅别人的啊!”她说:“我再上楼看一看你家崽崽吧。”我说:“应该睡了,他跟我婆婆睡。”她说:“那我过几天送一箱奶粉来。”又说:“你有一个好婆婆,让你省心了。”我说:“我也是忍了又忍,才能相处呢。哪里能那么任性?”她说:“以前我想要的是精致的生活,现在觉得,生个孩子,生活不那么精致,也没有关系。我能要孩子拉屎撒尿也精致吗?”我说:“为了崽崽付出就是最大的快乐,换尿片都快乐,那是过崽瘾呢。难道你还去跟他算细账?他想吃奶了,就讨好地望着你笑,你心里仿佛化开了蜜。跟崽崽在一起就是最精致的生活,那不是房子、车子、化妆品可以比的。”

    我把小湘送到车旁边,是一辆奔驰车。我说:“你这辆车都能够吓退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她说:“你提醒了我。哪天真有那么个男人,前几次见面,我坐公交车去。我得体谅一下男人那脆弱的自尊心。”又说:“你老公的公司有没有合适一点的男人?问下他。”我说:“那些都是苦熬苦做的理工男,有你这样的条件,谁会去吃那个苦?”她说:“你还是去问一下吧,我不会要求那么多了,只要他真心对我好,我不会要彩礼什么一二三的,我的任性也会收一收,再收一收。”我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要叶能去问一下。”她说:“也许我的目的有点不纯,我就是想要一个孩子,自己的孩子。男人无所谓,但他是孩子的爸爸,那就有所谓了。我是一个最不能忍的人,但为了让孩子有个完整的家,我会忍,忍,忍。真的有那一天,我爸爸妈妈会多么高兴啊!”

    82

    小湘去了,我把她说的“忍”字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想。连小湘这样的人都说要忍,那么对我,这实在也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说起来都是小事,这小事天天有,就不小。婆婆炒菜喜欢下重盐,我吃着咸得难以入口,她却吃得津津有味。叶能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我把自己的感受跟叶能讲了,他说:“我觉得蛮好的啊!”又说:“你那个嘴嘴是个什么嘴啊,硬是与众不同?”他没有想到要认真考虑我的感受,这让我很难受。我说:“医生说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自己的身体也是人的身体呢!”他说:“医生的话你要全听,你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我分享了网上健康养生有关文章给他,问他看了没有。他说:“我们家应该没有超标。”我说:“你要害你自己,我也没有办法,将来强强也是个重口味,会得肾病,你知道吗?”他这才把手机掏出来,把那篇文章看了,说:“明天我跟我妈讲一声吧。”我说:“把这篇文章念给她听,要趁我不在家的时候。”他答应了说:“你要一个人改变一辈子的习惯,那可能吗?那不可能。”

    第二天婆婆对我说:“你说我炒的菜太咸了,不会吧?”我说:“书上说了,盐吃多了会得病呢!”她说:“盐是营养品,毛主席在井冈山的时候,还没有盐吃呢,游击队是把盐浸在衣服上通过封锁线的呢,没有盐还不能建成新中国呢!”我没有办法了,说:“你们那么喜欢盐,炒菜慢点放盐,把我的菜还有我带去公司的菜盛出来,我自己来放盐。”她连连点头说:“那要得,要得要得!”结果第二天她忘记了,我也没有什么做不出,拿个碗加上开水,每夹一下菜,都在里面洗一下再吃,婆婆脸色很不好看,可能觉得我太刁钻难伺候吧,斜着眼望了我几次,我只装着没有看见。我对叶能说:“是不是我一定要学会你们的重口味?”他说:“我也没有办法。”我说:“医生怎么说你是知道了的,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保卫。要强强也跟你们一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叶能说:“是的呢,强强。为了强强我要跟她斗一斗。”

    叶能怎么去斗,我都不作声。叶能每天对他妈说:“来来来,学习一段保健知识。”打开手机,把医生的话给婆婆念一次。婆婆说:“我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又说:“你现在是把我放到二格子里了。”我凑上去说:“妈,医生的话是对的呢,强强以后不能吃那么咸呢。”婆婆说:“以后的事以后说,他还在吃奶粉,急什么?”我只好忍着,忍着。不忍每天就有的吵了。我每天早出晚归,孩子能安心放在家里,这是最重要的事,也是婆婆最大的功劳。满世界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这很现实。为了这个现实,我还是忍吧,忍吧。

    又有一次,那天我没加班,赶回家吃晚饭,想看国际乒联世界巡回赛总决赛冠亚军之争。平时这个时候,婆婆就跳广场舞去了。这天却早早回来,把电视调到电视剧频道。我有点着急,说:“妈,今天让我看一次好不好?是陈梦和别人争冠军呢。”婆婆说:“你明天看好不好?今天是大结局,我特地早点回来。”我说:“明天就没有了。”她说:“我这里明天也没有了。”又说:“不看大结局,前面这二三十集不是白看了?”叶能说:“晶晶,你就委屈一下,在手机上看吧。”我说:“手机还没巴掌大,乒乓球怎么蹦的都看不清,看不过瘾。”他说:“明天我跟你调回放。”我说:“都知道结果了,那不是看白开水?”我一边说,一边望着婆婆,希望她能让我一次,说:“我一个月都难得看一天。”她盯着屏幕,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我叹口气,忍了。

    第二天我对叶能说:“还是要再买台电视机放在卧室呢。”他点头说:“嗯,嗯。”我说:“到底是买还是不买?”他说:“你说了算。”我说:“老板,周末带我去家电商场。”他说:“我不是老板,你是老板,老板是你。”我说:“你就是老板,老板。”他连连摇手说:“不敢,不敢,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说:“你就是老板。”他说:“你说我是啥都可以,说我是王八——那不行,说是兔子也行,猫也行,反正我不是老板。”我懒得跟他说,说:“那你发两千块钱给我,”伸出两个指头,“就两千,才两千。”他脸上皱起来,说:“两千,我的妈吔,我每个月,你知道的,都是油干灯灭。”我说:“我才是油干灯灭好不?一点水放进田里,还没把地皮打湿,就看不见了,一滴都不剩。”他说:“要不我每个月抽两千做机动,其余的钱全部上交,工资卡给你也行,你保证我的机动就够了。”我心里算了一下,他的钱抽掉两千,刚好够交各种贷款。我说:“你真的太聪明了。”心里闪了一下:是不是离婚算了?他说:“你不知道我,我心里好苦呢。”

    我不想听他诉苦,要说苦,谁不苦?他望着我,等我问他,我偏不问,心里想着“离婚”这两个字。又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出轨,他做错了什么?可是,就这样让我憋着,我真的有点太难受了。想起那些一心一意盯着钱找男朋友的女人,也许,她们应该得到理解。沉默了一会儿,叶能说:“我心里好苦呢。”我说:“你一个男人,你说苦,那我们家就吹灯了。”他说:“我就是苦这个苦呢。”又说:“你看我这个996的工作,把时间全部耗掉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咬咬牙坚持着,又还能坚持几年呢?还存不下一点钱,将来怎么办?又不是国企,有中年职业危机这把剑悬在头上,三十多岁最多四十多岁,就要你退场了,只有十年最多十几年了。不存点钱,到那天怎么办?”我说:“你们老板有这么坏吗?太残酷了。”他说:“不只是我们老板,只要是老板,都是这样玩的。也不怪他,他不残酷,市场就要对他残酷。我也不怪他,只怪自己争不来那口气。”又说:“我想存点钱炒股。”我大声嚷:“不要说炒股,不要说炒股,肖部长、小雨、小湘,天天中午开研讨会研究股票,只差没输掉短裤了。”他说:“一个人总要为自己找个希望。”我说:“你省到矿泉水都不舍得喝一瓶,一年也存不下两三万,这能给我们家带来希望吗?”

    叶能沉默了好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终于侧过脸来说:“那怎么办呢?”我说:“你问我怎么办?你是男人,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缓缓摇头说:“愧为男人啊!”又说:“强强将来怎么办呢?他总不能过我们这样的日子吧!”我说:“你爸爸三十年前也是这样想的。”他说:“难道彻底翻身要三代人?等不及了。”又说:“还要存一笔钱给强强搞课外辅导呢。”我说:“现在学校都减负了,低年级都不考试了,还搞什么课外辅导?外面都不让办辅导班了。”他说:“我不信这些。知识是学进去的,不是电脑输入的。你不学,想静待花开?花你不浇水不施肥不给阳光,它会开吗?有一个中考还有一个高考在那里等着呢,你躲到哪里去?现在没有辅导班了,那要准备更多的钱请私教。”我说:“要是强强是天才就好了,钱都省了,那真的是来报恩的。要是碰到了一个来报仇的,我活着都没想头了。”

    我和叶能算算将来培养强强要花多少钱,越算越心虚。我说:“我们实在也没有能力管这么多,看他自己的命吧。”叶能说:“你这种态度就是放弃,等于说承认了强强要重复我们的命运。还重复不了呢,我们都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呢。”我急得心痛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电视机就别买了,可节省这点鹅毛钱,又有什么用?”又说:“贫穷真的会遗传啊!唯一的希望,就是强强是个天才,拼父母的实力那是不可能跑到前面去的。”叶能说:“天才?这个梦我不敢做。”我说:“那怎么办呢?”

    这天晚上八点多钟,强强突然发烧了,我和叶能抱着他去市立第一医院看儿科。挂了号,走到诊室门口,满满的都是人,我们还差三十多个号,只有一个医生在。我问护士什么时候轮上,护士说:“医生还没吃晚饭呢。”等到九点多,还差二十多个号,临时又来了一个医生。我说:“这当医生也太苦了。”叶能说:“天下哪有好赚的钱?”等到十点多,终于轮到我们了。护士进来把医生叫走,说来了一个急救。叶能拦住医生说:“怎么偏偏轮到我,就要走?我们等了两个小时了,看完这个再走不行吗?孩子烧坏脑子,考不上清华,谁负责?”医生说:“抢救,抢救!”医生进了对面的临时病房,我和叶能抱着强强跟到门口。病房门关上了,里面传来消息说,是一个六岁的男孩溺水了,也不知道这大冬天怎么溺水的。孩子的妈妈穿着单衣,打着赤脚在门外哭。叶能说:“车里有双鞋,还有一件运动时穿的夹衣,我去拿一下。”叶能刚离开,孩子的爸爸出现了。那妈妈一头撞过去,把那爸爸撞翻在地。爸爸一声不吭爬起来,进了病房。那妈妈穿上鞋子,披着夹衣,痛斥老公出轨离婚,把孩子害到这样。我望着叶能,想着,这个男人,有点可恨,又有点可怜,真离婚了强强怎么办?叶能说过,如果哪天强强有了危险,自己马上冲上去拿命挡着,这是想都不用想的。天下能做出如此承诺的男人,也只有这一个。唉,离婚,还是算了吧。

    十几分钟后,病房传来消息,那孩子救过来了。那妈妈傻了似的坐在地上哭,骂老公。孩子抱出来了,她马上站起来,把夹衣裹在孩子身上。

    83

    这个周末下了班,我去地铁站。刚走出公司不远,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车窗降下来,是令总。我惊喜地喊了一声。他把车靠路边停了,说:“最近还好吗?”我说:“还行。”又表功似的说:“我在公司都上过七八次培训课了,还有别的公司也请我去上过几次。”他笑着说:“赚点小钱。”我说:“对我来说,那不是小钱呢。”他示意我坐进车里,说:“送你去地铁站。”我坐上去说:“十分钟就走到了。”又说:“肖部长不准我去别的公司讲课了,说不能培养竞争对手。”他说:“公司倒没有这个规定。断了你的财路了。”我说:“一次两三千块钱,对我来说是巨款呢。第一次信封递给我,我放在口袋里捏了半天,好像有点多。我原来以为最多五百呢。我没想到自己能赚这么多钱。”他说:“你来公司总部这两年,进步还是蛮大的。”我说:“所以太……太太……太感谢令总给了我这个成长的平台。”

    这时到了地铁站,他说:“到了。”我推开门下车,令总说:“照顾好自己。”我说:“好。”他说:“碰到什么事情不要慌,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说:“好。”他说:“再见。”我一只手举上去,他侧过头从车窗望着说:“再见。”车缓缓开动,去了。我望着远去的车,手还是那么举着,缓缓地垂下来。

    星期一下班的时候,肖部长从外面进来说:“令总调走了,新来了个丁总。”我心里被蜇了一下似的,说:“真的?”想起前几天碰到令总,自己是太迟钝了。肖部长说:“什么真的假的,刚才中层干部都开会了,市里来人宣布了。”又说:“现在房地产这么差,银行贷款又有几条红线,金帆算是国企,不然早就爆雷了。令总算是解脱了。”我说:“几次看见他情绪不怎么好,是不是不想走,这么大的公司?”他说:“这一千多人要吃饭,这副担子可以压死人呢。没有忧郁症也会被压出忧郁症。回去安安静静当个处长不好些?”我说:“令总会有遗憾呢,想轰轰烈烈干一番,生不逢时。”他说:“他生不逢时,还把局面维持下来了,接手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维持呢。”又捂一下嘴,四下张望一下,“我没说这个话啊,如果传出去,那就是许晶晶说的。”我说:“我只有一个嘴巴。”他说:“公司有些人的耳朵跟嘴巴开了直通车,这边刚听进去,那边马上播出来,不播他心里痒抓抓的。”

    丁总来了有两个月,宣布了公司的改革方案,核心就是减缩机关编制。因为是国企,也不开除谁,要你去下面市县的项目。公司前些年除了房地产,还做旧城改造、步行街建设、市政工程,机关里堆了很多人。现在全冷了,只有几个楼盘还在运营。公司里人心惶惶,私下流传着各种消息。肖部长说:“说什么都是假的,关系硬扎才是真的。像我们这种没有关系的,把工作捏成一朵花,那也白搭。”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关系,他是令总前面的杨总的红人,杨总犯了事判了六年,这个部长的位置,令总没有动他。我说:“真正彻底没有关系的人,全公司恐怕只有我。”

    我没有肖部长那么焦虑,麓城想叫我过去的公司有好几家,有两家还承诺给个副部长的位置。肖部长整天说“睡不着睡不着”,我还跟以前一样。下面市县的项目,肖部长明确说了不去,家里有两个小孩要照应,下去了就上不来了。我每天一定要看到崽崽,也打定了主意不去。麓城是不是有那么好,我不知道,但我为了它已经付出太多太多。对我来说,麓城已经成为一种生命信念,因此不用再去讨论什么。

    公司是国企,不能裁人,但可以调配重组。有人说,其实市县并不缺人,公司的意思,是逼你自动离职。下去了还想回来,那是梦想,因此也不必想。整个行业已经极度深寒,上面的人说,房地产是最大的灰犀牛,好多民营公司已经被银行断贷,传说全国最大的地产公司将会爆雷。这都只是历史尘埃,压到谁的头上,那就是天塌下来了。

    第一批被调配的就有小湘。传说丁总在市长那里拿到了尚方宝剑,调配组合只看需要,不看背景。又传说市长打电话给丁总,叮嘱谁谁谁是为了平衡关系必保的人。小湘说:“太残酷了,太残酷了!”悄悄告诉我,自己原来是有背景的,但保护人前几年退休了,说不上话了。她说:“我都快三十岁了,还要我去哪里找工作?我不走。在公司上班就像做老婆,占着这个位置,想爽就出下轨,憋死第三者。”又说:“要我下去县里,那不可能。说真的我也不靠公司这几个钱,不就是一年几个金手镯吗?逼得我去找个男人生崽,将来我还要谢谢他们呢!”她说着就哭了。我想着这样的命运随时都可能落到自己身上,叶能身上,我们可不敢说不在乎公司这几个钱啊!拉着小湘的手,我说:“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好多年没有哭过了。”她说:“我总要找件事情来做,你要叶能快点给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吧!”又告诉我,本来被调配的人是小雨,不知她怎么活动了一下,就变成自己了。我说:“会吗?不会吧?你们还发了誓要抱团养老的呢。”小湘沉默地摇摇头,半天才说:“我还是要结婚生子。”

    没想到第二批被调配的名单中会有肖部长。据说他长期拿公司的油卡为自己的车加油,被人告了。他从人事部谈话回来,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小雨、小凡装着什么都没察觉,悄悄地溜了出去。我想说几句关心的话,又意识到关心是不能随意去表达的,这是对一个男人自尊心的伤害,犹豫了一阵,站起来也想溜出去。肖部长说:“许晶晶。”我只好站住了,说:“部长。”他说:“你不要叫我部长了,我已经不是部长了。”我说:“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阴招,阴招。想赶人直接说,怎么耍这么下流的阴招?一个人对你笑,你都不知道这笑后面有什么鬼鬼鬼。”告诉我说,公司要他去云阳市当个项目副经理。我说:“这是有点远,去年通高速了,每个星期都可以回来。”他说:“远点就算了,我一个正科级,就算没正式下文,那这么多年就在这个岗位上,要我去基层当个副经理,这不是羞辱人吗?”我说:“你可以到市里反映一下。”他说:“当年杨老板晚一个月出事就好了,那科级的任命肯定就下文了,偏偏出在节骨眼上!你不知道这张纸有多么沉重的分量呢!沉重,沉痛!”

    肖部长努力了一个月,想去云阳当个项目经理,没有搞成,就拿了二十多万补偿费辞职了。刚辞职每天晒朋友圈,钓鱼,遛娃,爬山,还去四川搞了自驾游。这样过了两个月,没消息了。又过了几个月,消息传来,他办了一家专做羊肉的餐馆,当了老板。再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我因此也关注了小区周边餐馆的经营状态,发现基本上都是在生死线上挣扎。小湘也辞职了。她可以在公司领十二万补偿费,她说:“我八年的青春,这几个小钱就打发了?”不要。过了两个月,还是悄悄地领走了。我居然没有被调配,非常意外。我想,应该是我那一点小小的专长拯救了自己。这也算一把小小的宝剑,我还得磨啊磨,磨得更锋利、雪亮,用来护身。有没有这把护身之剑,命运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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