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下午我们开车去麓城公园相亲角。
在路上我觉得有点难堪,我许晶晶难道要到那里去找个男人?我说:“我们是去玩玩的。”小吕说:“说了是去散步。”我说:“我没有什么想法真的要去做一件什么事。”秦芳说:“不是说了去公园散步吗?”
相亲角有两三百人,是群众运动的场面,基本上都是老年人。树与树之间牵了绳子,大家把打印的情况说明都夹在绳子上,还有几个老人把说明挂在胸前,让我想起张艺谋电影《归来》中那个挂着牌子挨斗的男人。我们刚走进去,就有位大妈拦住小吕,指着一张招贴,说:“小伙子,愿不愿意了解一下我家女儿?”小吕指了一下我说:“是我妹妹找呢,”又指了一下秦芳,“这是我老婆。”大妈马上没了兴趣说:“男孩子那么早结婚干什么?”秦芳说:“他应该先认识认识你家姑娘再说。”大妈说:“我家姑娘比谁差吗?”掏出相片,“英国留学,硕士,外企白领,一个月挣两万啊!二十六岁,一米六七。”把相片推到我们眼前,“她的眼光稍微调整一下,也不用我操这份心了。”小吕朝秦芳诡笑一下说:“大妈,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大妈说:“没缘分呗。”秦芳说:“他的大学同学好多个,比他还高还帅,你要他介绍几个,认识一下。”大妈马上拿出手机来要跟小吕扫码。小吕说:“我不敢扫呢,扫了回去会被扫到床下去呢。”大妈说:“扫一个嘛,我又不找你。难道我女儿还会找个二婚的?”秦芳说:“现如今头婚二婚有什么差别吗?就差那一张纸。”大妈说:“那差别就大了去了,说起来好听吗?”秦芳悄声对我说:“她应该知道自家姑娘只是没领过那张纸了。”大妈坚持要扫码,小吕被缠不过,望秦芳一眼,秦芳说:“你扫啊,望我干什么?”小吕就跟大妈扫了码。这时围过来几个人,大妈对一位大爷说:“这女孩是个单。”指了我一下。一位胸前挂着牌子的大爷走过来说:“小妹妹几岁了?大学毕业没有?在哪里上班?家里是麓城的吗?有没有房子?房子在什么位置?收入还行吧?”秦芳凑在我耳边说:“看碰个运气!”把我的情况如实说了,最后说:“收入一万多呢,一个月,一个月!”大爷说:“嗬,不错!”又说:“你家里为什么不在麓城呢?”我说:“是啊,我家为什么不在麓城呢?”大爷说:“为什么不帮你在麓城买房子呢?”我说:“是啊,在麓城连套房都没有,有什么资格跟你家大专毕业的儿子相处!”大爷说:“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参加工作呢?”我说:“是啊,他们为什么不领退休金呢?”大爷说:“佩服你有勇气,就这样,居然敢到这里来。”秦芳马上说:“你儿子都敢来,她还不敢来?”大爷说:“就这一个儿子呢,麓城两套房呢,”手指在胸前吊牌上的那个“两”字上圈了一下,“有一套还是圈子房。”又在“圈”字上比画一下。小吕说:“是用房子把羊圈起来养吗?那过年就不用买羊肉了。”大爷横他一眼,说:“这个都不懂,还来这里?没文化!”走了。我说:“我真的不懂呢!”小吕说:“就是被二环线圈在里面的房,意思就是市中心。”我想,像这种我自己看不上的,他都看不上我,唉。我对大妈说:“他家儿子你家女儿,都优秀到一块了,为什么不能走在一块呢?”大妈“哧”地一笑:“渣。”又说:“跟我家姑娘见面的资格都没有。”听到“资格”这两个字,我心里紧了一下,马上又轻松了。这里就是用资格衡量一个人的地方,我还能想它怎么样?秦芳说:“跟你们家姑娘见面的资格都没有,你还推荐给我们?”大妈看我一眼,说:“她家又不是麓城的。”
有许多家长坐在小板凳上,前面就放着自家孩子的介绍。我们路过,他们就朝地上指一下,也不起身,我们停下来看,他们才站起来,介绍情况。我们一路看过,发现女孩的家长比较多,女孩的自身条件都很好,反正比我好。像我这样的情况,拿到这里来连“上市”的资格都没有,没亮点。倒是小吕,不停地被人拦住,问他的情况。秦芳对我说:“你猜我家吕先生现在想什么?结婚结早了。”小吕说:“天天贬损我,其实就是在说自己瞎了眼。”我说:“她今天回去,会对你更珍惜更温存一点。”又对秦芳说:“温存一点,不然后果很严重。”秦芳说:“你不要长他的志气,他那么珍贵,你把他拿去。”我双手护着脑袋说:“我不想被爆头。”又说:“这么多男生女生,为什么不相互交流一下?”小吕说:“应该是交流几十遍了,相互看不上吧。”我说:“她们好优秀啊。这么优秀还拿到这里来上市,她老妈坐在板凳上守着脚下的帖子,就像菜市场的大妈守那一筐青菜,真的太委屈她们家姑娘了。”
我们一路看过去,那些招贴都差不多,房子、车子、文凭,收入、高矮、家庭。小吕说:“我去找个大妈聊会儿,你们就在旁边看戏。”他走到一位大妈跟前,很认真地看她脚下的帖子。帖子上要求男方有全款房,需加上女方名字,有车,不能下五十万,年收入得五十万向上。父母得有退休金,婚后工资卡交女方管。女孩二十八岁,漂亮显年轻,喜欢旅行、运动、美食。小吕蹲在那里看了会儿,大妈也不理他。小吕说:“阿姨,您家女孩结婚还要彩礼吗?”大妈哼一声说:“问得怪。我一个女儿,培养得这么优秀,投资了多少?要点彩礼不合理吗?”小吕说:“那得多少?”大妈说:“看人来,男孩也这么优秀,那就七八十万算了。”小吕说:“培养男孩就不要花钱了吗?”大妈说:“那是他自己的事。”瞪小吕一眼,“是他入赘到我们家来了吗?孩子跟我家姓吗?”小吕说:“七八十万,有点多。”大妈说:“这点还说多,那没的谈了。”小吕说:“您家姑娘喜欢旅行啊!”大妈说:“她当中学老师,教音乐,”做了个弹钢琴的动作,“不旅行假期干什么呢?”小吕说:“咱攀不上。”大妈说:“你的话有点多了。”就不再理小吕。
我们离开,小吕说:“这些大妈,好狠呢。要房要车要彩礼,下手那么狠,把男方家过去几十年都榨干。喜欢旅游、运动、美食,还要管工资卡,还要把今后几十年榨干。这女孩是个啥?是个让男人一辈子爬不出来的坑啊!她身体是黄金打造的吗?”我说:“明目张胆,怎么好意思呢?”秦芳说:“不好意思就不到这里来了。”
小吕开车送我回去,上了车秦芳说:“再不来了。”小吕说:“晶晶有什么感想?”我说:“觉得形势有点严峻。严峻是一步一步被发现的。以前找工作,放弃了好多机会,回过头看,那些机会还是可以的。有些男生也还是可以的,都放弃了。”小吕说:“有些话我不会对别人说,我没必要让人家听了不高兴。晶晶,你是多少年的朋友了,该说我还是得说,你不高兴你就去恨秦芳,谁叫她找了我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公。”秦芳说:“你先找个地方停车,我想起一件事,怕等会儿忘了。”秦芳催了几次,小吕把车停在路边。秦芳说:“手机拿过来,把刚才扫的那个码给删了。”小吕把手机拿给秦芳,说:“纪检机关。”秦芳说:“你我无所谓呢,电视台的保安都比你帅。我是为我们小七好。”点开手机,找到那条扫码记录,删了。又把微信浏览一遍,把手机还给小吕。小吕说:“晶晶,你看我有半点隐私没有?就是一个潜在的罪犯。女人真的不能太精明了,太精明的结果,跟愚蠢是一样一样的。”秦芳说:“晶晶,你找男朋友,要事先说明,手机相互公开。”我说:“那有点不好吧。”秦芳说:“总比家被别人占去好点。”又说:“如今,如果每个人都可以信任,还要纪检会干什么?”小吕说:“做个男人,好悲哀啊。”我说:“有人管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好不好?”
到了小区门口,小吕说:“刚才想说的几句话,被秦芳打岔了。我也不跟你私聊,省得秦芳想太多,现在就说了。”进了小区把车停了,在小区走走。小吕说:“晶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想好!人品、外貌、经济你只能抓一头,每头都要抓,就会被剩下。你看那些剩下的,都很优秀,就是头头都要抓,结果什么都没有。”我说:“人品肯定是第一位的吧,和一个处处只想着自己的男人,怎么相处?再加上吃碗盯锅,那别的再好都没有意义了。”小吕说:“有一头了。”我说:“外貌、身高,还是要过得去吧,要让那一夜一夜的漫长时光过得去吧!也得为后代想一想吧。一点都不讲究,我早就是富二代家的媳妇了。”小吕说:“第二头。”我说:“男人总还得有个事业吧,说得庸俗一点,穷当当的,日子也难熬呢。”小吕说:“第三头。如果只抓一头呢?”我说:“那还是要人好。一个坏蛋,那就是一个你一辈子爬不出来的坑呢。不是说健康是一,后面跟着财产等等是零吗?人品就是这个一。”小吕说:“那我们就按这个标准找。”我说:“太丑了不行呢,生理性的抗拒,那是很顽强的呢,可能比对人品的抗拒更顽强,所以那么多好女孩嫁给了渣男。”小吕说:“这么多头,已经不少了,都有绝对性,是吧?”我说:“是的。”小吕说:“那我看小叶就很合适。”我说:“男人没有一个事业还是不行呢。”小吕说:“说来说去,你是什么都要,一个什么都有的男人,如果不是你大学的同学,他是带着功利眼光看女孩的,家庭怎么样,工作怎么样,他是要看的。什么都要,这不行啊!这个话只有我跟你说,别人谁还会说?”我说:“我好恨我自己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庸俗了?我最恨庸俗的人,回过头来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恨的人。”他说:“我们玩不起,我们还是要结婚的。”我说:“这么说起来,形势真有点严峻,很严峻。”秦芳说:“我心情都有点沉重了。”我说:“一个男生,最基本的几条都没有,我宁可不结婚。我就单一辈子,我也不能没有这几条。”小吕说:“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客观现实又是一回事,这是两回事。一个人他能要求现实服从自己吗?不能,是吧?谁都是什么都想要,我那个同学他不想找个小美女?”我说:“你那个同学的榜样,我没法学。他憋屈了还可以去打野食,我能去打野食吗?”秦芳说:“打野食的女生太多了,我们科里都有两个。”我说:“做不来。”
这时我们回到了车子边,小吕说:“我们得去接小七了。”我沉默地点点头。小吕说:“这些话我昨天晚上跟秦芳商量了,她同意我说的。”秦芳说:“也许你就能碰个好运气,打破那些规则。”小吕说:“秦芳你这样说,安慰了她,最后就是害了她。那么多剩下的,都是被这种幻想耽误了。这个世界哪里有运气碰?谁能碰运气考上北大清华?”我说:“是的,是的,是的,找工作也没有运气可碰。”小吕说:“女人要趁早,男人要努力。”我说:“是的,是的,是的,找男朋友也没有运气可碰。”看着他们开车离去,我感到了内心的幻灭,这一辈子,最后的也是最大的愿望,好好找个男朋友,好好地结婚,怕是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样想着,我心中涌上一段歌来:“在万丈红尘中,找个人爱我……”眼泪又要冲出来,忍住了。
62
一年后的一天,我偶然去一家离家有点远的商场,在上电梯的时候,看见小叶提着美团的送餐包从电梯下来。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招呼一声,他已经把脸转了过去。我站在电梯口,看见他匆匆离去,有点为这个男生惋惜。说好了要拼了命去考博的呢?我掏出手机,翻到他的号码居然还在,想给他打个电话。在摁下键的那一瞬间犹豫了,这不是友善,而是残忍。收起手机,我放弃了去看看某个品牌女装的想法,马上下电梯离开了。
这段时间我又有了一点进步,那就是,我成了公司的绝对销售冠军。在连续五个月成为销冠之后,公司负责销售的徐总给我打了电话,表扬之后,说要我在公司的年会上介绍经验。这个电话不知怎么一来,被白经理知道了,对我的态度从此不太友好。前台在安排接待客户的时候,有几次竟把我轮空了。我去前台问,怎么回事?小柳说:“也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
有一次白经理临时安排我轮休。第二天我去上班,有同事悄悄告诉我,昨天公司总经理令总来了,还问到了我。我的遗憾和愤怒一起涌了上来。这对我来说,怎么样也算一个小小的机会吧,就这样被白经理掐灭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代她,她从销售做起,当年也是销冠,十多年争取到这样一个位置,很珍惜,我能理解。要维护这样一个地位,成为人精还不够,简直要是人妖才行。
过了几天,中午食堂吃黄骨鱼。这一年来房子销售很好,白经理去公司申请,搞了个小厨房。上午大家都在传,今天中午有好菜了,厨师说了,每个人一条。我接待完客户,早点到了食堂,看见魏芙蓉舀了两条大的在碗里,见我来了,马上用米饭盖住。我端了碗也准备舀一条,谁最后来谁没有,不关我的事。刚把碗拿起来,前台就叫我,说有客户找。我放下碗跑过去,跟客户沟通了半个多小时,再回到食堂,菜盆里只剩下一条很小的了。我把那条小小的黄骨鱼舀到碗里,慢慢地吃。
这时白经理进来了,朝菜盆望了一眼说:“没了?”我有点紧张,说:“我刚来,就剩了这条小小的,”筷子把那条鱼夹起来示意了一下,“最后一条。”白经理敲了敲菜盆说:“怎么没有了?”厨师说:“我早上买了十三条,十三个人,每人一条,通知了大家的。我都数好了端上来的。”我说:“我是最后来的,就剩了这条小小的。”用筷子把完整的鱼骨架夹上来示意着,“我还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呢。”白经理坐下来闷声吃饭,很不高兴。我感到了压力,本来她就要找我的事,会不会这又算一个事?我说:“我看见有人早早就来了,夹了两条大的,还用饭盖住。”她说:“谁?谁这么不自觉?”我说:“都是同事,不好说,一说她就知道是我说的,只有我看见了。”她说:“就有那么几个不自觉的人。”我不知道她说的这几个人是不是包括我,想把魏芙蓉的名字供出来,想想还是算了,白经理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快吃完了,我说:“经理这个位置真的不好坐,一顿饭都吃不上热乎的,菜都没了。”白经理说:“这都是小事。”我说:“销售的压力,我们都感受不到,最多就是少点提成。”她说:“不是人干的事呢,没有几个晚上能睡安稳觉。”我说:“经理,您驰骋疆场十多年了,还感到受不了,那些工作几年的,根本承担不起这副重担!”她说:“是的呢。”她就说到杭州有位销售经理,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到年终任务差那么一点没完成,受到总经理批评,当天回家就跳楼了。我说:“谁受得了这份委屈?还是我们好,躲在大树底下好乘凉,风风雨雨毒日头,有经理您这棵大树挡着。”她淡淡地说:“我算什么大树?大风能刮倒,太阳能晒枯。”
晚上回到家里,我心中总有点不安,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准备拿本销售学的书看看,心中突然一闪,今天跟白经理的对话,自己是不是太自作聪明了?像她那样的人,有足够的精明,又对世界充满着不信任,她会不会把我的话从反面去理解?我说对经理这个位置畏惧,没有兴趣,都会被理解为很向往而且兴趣极大。我有点后悔,在这么精明的人面前,耍什么小聪明呢?我想来想去睡不着,最后干脆抛开。那个位置,来了我当然不会拒绝,没来我也不会争取。无所谓。有了这个无所谓的想法,我心里轻松了。不就是卖个房吗?哪里不能卖?以我在江湖上的小小名气,麓城的楼盘,我也敢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了这点自信,我觉得人生总算有了一点支撑,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在水中扑腾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终于用脚尖踩到了一块石头。
过了几天,白经理在晨训的时候,把黄骨鱼的事说了,提醒大家,要想到别人,要自觉。我有点紧张地看了魏芙蓉一眼,她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下。晨训散了,我走到魏芙蓉那里,悄声说:“我没说你什么,白经理应该是不针对谁的。”她说:“有人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了!”我还想解释,她愤然离开了。
几天之后,魏芙蓉辞职了,辞职信只有一句话:外面的世界更精彩。我不知道这事跟我有没有关系,跟严晓梅商量着,是不是打个电话挽留一下。晓梅说:“你是经理吗?你去挽留?”又说:“她早两个月找了一个在这边教英语的外教呢,英国人呢,把原来的男朋友踹了。”
过了一个月,同事间流传着,魏芙蓉跟那个英国人去泰国清迈了,英国人在那边的国际学校找到了教职。我想,她都打算在麓城买房子了,怎么一下子转这么大的弯?又过了一个月,大家传看着魏芙蓉从泰国发过来的照片,她跟那个英国人在院子里种花,还骑了车在山间旅行。几个女孩都啧啧有声羡慕她。晓梅说:“一个半老男人,胡子遮住嘴巴,谁羡慕她谁傻。”
再过几个月,魏芙蓉回来上班了。有人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不说话。公司给职工买房优惠,问到她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有个保安小伙子当着她的面对我说:“晶晶,你知道吗?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她没有任何表情,马上就离开了。我对那小伙子说:“人得有点善心呢,落井下石?不好!”他说:“我是被她的那些照片气出脾气来了。那个啥……啥,”诡笑一下,“胡子,胡子,长些是吧?不得了是吧?有病,得治,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