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给马校长打了电话,希望去学而思。他说:“我跟罗校长讲一下,让你来试教。”又说:“这边不是优博了,罗校长北京过来的,他说了才算。”我等了几天,没有消息。每天把手机捧在手心,发呆地看着,好像能捧出一条信息来似的。这样忍了几天,又给马校长发了一条信息。他回信说:“已经跟罗校长讲了。”听这口风,不像有希望的样子,心里凉凉。这天得到消息,文霞找的新岗位,就是学而思。我怔在那里,脑袋里空空的,半天才想到,毫无疑问,这是马校长帮的忙。马校长能帮文霞,怎么就不帮我呢?我真的比别人差一些吗?
我已经这样悬了一个月,不能再悬下去。我要落地,要找到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我没有拖延的资格。家庭背景的意义,又一次这样裸呈在我眼前。就算我有多么无奈又无耻,为自己找到一百个理由,我也不能去啃老吧。父母又是什么状态呢?
犹豫了几天,我下了决心,自己去学而思应聘。上了楼我又犹豫了。马校长那里没有消息,那就是没有戏,自己这样强行突破,会有意义吗?最终还是要从马校长那里过。这真的是一个让大家都难堪的动作啊!这样想着,我又下楼退到街角,站在那里,想把事情理得更清晰一点。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弹奏吉他,顺着那个旋律,我把歌在心中唱了出来: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我抬起头,把耳朵侧着,想弄清楚吉他声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想象着那是一个忧郁的少年,在重大的人生挫折之中,低着头,含着泪水,在拨弄着吉他,一绺头发垂下来,发尖碰触着吉他的面板,正好指向那一滴刚刚落下的眼泪。
朝着旋律传来的方向,我挥了挥手,再挥了挥手,像跟一个老朋友告别。我往家里走去,走到半路,就站住了。我能就这样回去吗?“躲进小楼成一统”,也许能够躲半个月,一个月,但能躲一年吗?现实就逼在自己的眼前,鼻子往前一挺,就能够感受到那种冰凉。我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有点冷。再用手掌心去感受,是有点冷。我忽然感到手掌上有一点温热,放到眼前一看,朦胧中有一线湿迹,知道自己流泪了。我用舌尖舔了一下,又舔一下,咸咸的,有点涩。我抬起头,望着天空,轻轻地笑了一声,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我还是在学而思试教了。马校长坐在下面听讲,罗校长也在。讲完我自己的感觉不错,马校长也连连点头,说:“到底是正牌大学出来的。”罗校长称赞了几句,说:“发音稍微有点方言的痕迹。”他的称赞都很宽泛,这句话却非常具体。我感到了其中的杀伤力,求救地望了马校长一眼。马校长说:“地方口音有那么一点点,我们本地人都没有什么感觉。过去两年在优博也没有影响教学。”罗校长说:“学而思是全国品牌,要求会高一点点。”马校长说:“罗校长是北京来的,可能对这个问题重视一点。”我知道自己的普通话受家乡方言的干扰,有一点点问题,可从来就没有人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我还想解释一下,罗校长对马校长说:“该下一个了吧。”我嘴巴都张开了,又闭拢,走下讲台。
下一个试讲的女孩刚从北师大毕业,中文专业的,回家乡来求职。北师大的毕业生,竟然到教育机构来争岗位,这让我非常不理解。她在麓城就找不到一个有编制的岗位吗?一个教师,不管他在幼儿园,还是教小学、中学,以至大学,在公办还是在民办,有没有编制,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工资不一样,住房公积金不一样,将来退休后的待遇更加不一样。这种种不一样,就决定了整个人生的不一样。我没有能力为自己争取一个编制,连一个教育机构的岗位都成了问题。这让我感觉到,对世界需要重新理解,对自己也要重新理解。一种恶意从深心浮了上来,清晰而坚定地浮了上来,我想装着没有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我放开心情去体会这种恶意,觉得既然生活是这样对待我,那么,我也不必对它抱有善意。
报名试教时就被告知,三天之内会有消息。我盯手机盯了三天,从早上五点到深夜一点,每过去五分钟,就会心痒痒地看一眼,不看看简直就不知道下一个五分钟该怎么过。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收到了不被录用的短信。看到这条短信,我心中一下子就踏实了,有一种解脱之感。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两年多,看清楚了职业的天花板在哪里。名师来自名校,教育机构是不可能出名师的。当不了名师,哪怕你是个多么好的老师,也只有几个家长知道,逃不脱混口饭吃的状态。这就是天花板。这种一眼看得到头,展开空间就这么一点点的生存方式,实在是让人体会不到其中的魅力。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呢?
我把自己问住了。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条路我不走,我又有哪条路可走呢,在麓城?我不得不停下来思考麓城对自己的意义。从六年前进大学的那一天开始,麓城就是我的信仰。信仰无须选择也无须讨论,哪怕牺牲了爱情,也在所不惜。今天我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让自己讨论,这就是失败,一种撕心裂肺的失败。爱情牺牲了,两年青春过去了,一无所有。这样的失败再来一次,这一辈子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甘心吗?不甘心。怎么办?没办法。我的胸口像有一个微型的注浆机,把流质的铜液缓缓地注入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凝固,自己就成了一尊铜像。我想象着这尊铜像站立在麓城的某个路口,有很多人前来围观,对她那忧郁、迷茫又痛苦的表情,做出不同的解释,像解释蒙娜丽莎的神秘。
所有的问题都是麓城带来的。放弃对麓城的执念,回到津阴,也许是摆脱人生困境的合适选择。
我回到津阴,对老妈说是学校放假了,把这两年存下的三万块钱都交给了她。她接了钱说:“帮你存着,等你明年出嫁就拿给你。”我说:“我男朋友都还没有呢,明年出嫁?”她说:“到明年你就二十五岁了。二十五不嫁,还要到三十五岁嫁吗?嫁给谁去?”我一直觉得自己还小,年龄不是个问题,老妈这句话,让我更加沮丧。自己简直就是个问题人物,什么都是问题。而且,一年一年过得飞快,这些问题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每过去一天,绳索就拉紧一点。
意识到时间紧迫,我第二天就去了县城,想到一中去感受一下,是不是回来当个老师,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
刚进城我就下了车,慢慢地向一中走去,几年没有来过了,我想获得一些对津阴的感性体验。津阴的房子也是房子,津阴的商店也是商店,津阴的人也是人。可不知为什么,对这一切,我硬是有一种隔膜的感觉。津阴不是麓城。还没走到一中,我心中就有了这种清晰的感受。在一中大门口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进去找人。麓城的好,是说不清楚的,可那种好,就是如此清楚地摆在那里,让人感到熨帖。
按照昨天电话的约定,我去找了赵梦娥。她比我高两届,四年前从麓城师大毕业,回到一中教语文。进了她的宿舍,我说:“生活得很精致呢。”她说:“我就是想房间干净一点。”又说:“学校安排的呢。”我们讲起当年的学生生活,提到柳校长在全校开学典礼上说,去年是高一负责操场的卫生,今年轮到高二了。我们都笑了。我跟她讲了想回一中教书的想法,说:“我就是想要个编制。”她说:“我那年也是为了这个回来的,有点后悔了,还被别人贴上了被麓城淘汰的标签。现在好了,一辈子都定死了在这里,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说:“你小日子过得这么滋润,在麓城你就没有这小日子。”她说:“在学校当老师,待遇还行,买房买车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遗憾就是一辈子没有一点想象空间。有老师退休了,我就想,再过三十年,就轮到我了。”我说:“你这点遗憾有点奢侈,能稳稳当当地活着,那就不容易。现在的大学生,一堆一堆的,能找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那就不容易。”她说:“唉,也是,所以我说,后悔也没有用了。”又说:“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呢,县城就这么几个人,互相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到哪里去找个男人?真的没有。有那么一个两个毕业回来了,在县人事局报到时,一问没有女朋友,就被截留了。”我说:“你没有男朋友?不相信!”她说:“真的没有呢!我总不能去找学校门口下粉的吧!”又说:“有像个样子的小学老师,我也可以,没有。刚回来的时候,我心性很高呢,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仙女下凡了,多少男人会过来讨自己欢喜。拢来的人也真有,还不少,可都是些什么人啊!”这让我想起了章伟,也难怪他刚回古阳,就被副县长锁定了。赵梦娥说:“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将来有了孩子,他在津阴上学,能跟麓城的孩子比吗?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输在起跑线上了。”赵梦娥要陪我去校办公室。我说:“简历倒是带来了,我再想想。不然我申请了,万一人家同意了,我又不来,那有点难堪呢。”
从一中出来,我慢慢地走着去搭车。等车的时候,我心中有了主意,还是回麓城去碰碰运气吧。
46
汽车快到麓城,我给秦芳打了一个电话,也没回家,就直接去找她了,私心想得到一点意外的惊喜。我知道这不可能,可还是抱着一丝顽强的期待。
进了小区,我发现这里比几个月前更漂亮了。林荫道已经有了模样,一走进去,马上就感到了阴凉。走上小桥,看见池塘在喷水,三根水柱落下来的时候,形成了一幕水帘,在阳光下幻出一道彩虹。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想着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过上这样的生活。秦芳带着小七在桥头的树荫下等我。见了她我说:“你们这里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臭美了?”她说:“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来了总有点什么事。”我说:“小七的脸长开了,皮肤比以前更细嫩了。”她说:“到底有什么事呢?”我说:“我表扬一下你们小区,表扬一下你的儿子,不行吗?”又说:“本来有事的,被你这么一说,我到底有多么现实?我下次再讲,今天是专门来看小七的。”我把小七从婴儿车中抱起来,亲了一下,说:“你看他,综合了你和小吕的优点,比你们漂亮!你看他的眼睛……”突然发现小七的眼睛是闭着的,“还有嘴巴。”秦芳把孩子接过去,放进推车,说:“还没找到岗位?”她主动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松了口气。用自己的焦虑去打破别人的安宁,这本来就是自私的事情,这让我感到内疚。我说:“本来是想分享一下自己失败的苦难的,看看大家都这么高兴,我还是别来捣乱吧。”她说:“那要看谁跟谁,对吧?你跟我,”她一只手来回推了几下,“除了吕晓亮不能分享,其他就没有什么不能分享的了。”
秦芳生了小七之后,我们之间的交流就少多了。她的心思在儿子身上,我尽量不打扰。现在她这么说,让我觉得这个朋友还是当年的朋友。我说:“我准备回津阴去,大概能在一中搞到一个岗位,虽然无趣,那也是有编制的。在麓城混了这两年,都混到绝路上来了。有些人北京上海深圳都能混,那真的是强者呢!我想都不敢想,到如今连麓城都不敢想了。”她“唉”地叹息一声,我心中冷冷地哆嗦了一下。我本来还抱有一线幻想,看她能不能给点帮助,至少提一点推动我前行的建议,这一声叹息,幻想瞬间破灭。她又叹息一声说:“真的好想帮帮你啊!”我真的想追问一句,那怎么帮呢?但这样就太过分了,甚至有点无耻。她说:“我真的好想帮你啊!”又说:“如果你去搞个什么培训进修,半年一年,让你没有后顾之忧,我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到哪里去找个有编制的工作?我只能说自己是个太小的人物了,简直就是一只小小鸟。”我连忙摇手说:“我今天来看你,没那个意思。工作这两年,半年一年的房租和饭钱,我还是有的。”
秦芳掏出手机,说:“把姓吕的叫下来,看他怎么说。”打完电话,她说:“你说要回津阴,我心里好难受啊!麓城又不是北京上海,也有那么残酷吗?”又说:“麓城的房子真的不贵呢。”我说:“那要看对谁。对我,要家里帮忙,那是不可能的。这几年没要我打钱回去,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又说:“一个人,他家里能不能推一把,那命运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说完马上觉得有点不对,又说:“我不是说你。”她说:“说我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没人推一把,岗位能有?房子能有?”
这时小吕下来了。秦芳说:“晶晶说,她要回津阴去呢!”小吕望了望我,说:“也不是不能考虑。”秦芳说:“你别乱说!哪有在麓城待了几年,又回乡下去的道理?打工妹都不回去了。”我说:“是在县城,还有编制呢。”她说:“那也是乡下!”又说:“坚决反对!”小吕说:“秦芳,你最喜欢感情用事。你坚决反对,那你帮晶晶找份工作,找不到你说话就不要那么轻松。”秦芳声调一下子低了很多,说:“不行,津阴不能去呢。”我说:“我不听吕晓亮的,我听你的,我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在麓城再碰撞一年。”
小吕望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出什么宝藏。我说:“怎么了?”小吕说:“碰撞一年,能撞出一个什么机会来?几十万人在碰撞。我看你还是很不错的,趁着青春还在,找个人,那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前途。”我说:“那我是不是有点太悲哀了?”又说:“抱着这样的心思去找男人,能够找到一个好男人吗?”小吕说:“你要坚守爱情,那……那……那你就把自己的路断掉了。”秦芳说:“说起找个人,毕业那年有个男同学追求晶晶,家里有开公司,有别墅,还帮她安排麓城晨报的工作呢,晶晶没找到感觉,放弃了。”小吕马上说:“这个同学是不是还单着?我劝你马上把他找回来。我真的敢做这个主。别的主我都不敢做,这个我真的敢。”我说:“人家有女朋友了,我看见过,至少外表是很不错的。”小吕说:“那也要把他撬回来。”秦芳打小吕一下,说:“你看晶晶像个能撬的人吗?”双手做了个撬动的手势,“不像,不像。”我笑着摇头,说:“那确实是不像。”小吕说:“一个女孩,条条框框太多了,就把自己的手脚捆住了。”我说:“这是一件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情。”又说:“这件事你说我一点都不后悔吧,那也是假的。主要是没有想到在麓城生存这么艰难。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有个安稳的生活就行了。”小吕说:“这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呢。”我说:“你说我那么后悔呢,也没有。我想要找一个能够安放心灵的地方,那个人是吗?不是的呢。”小吕说:“我看是那个章什么……”秦芳说:“章伟。”小吕说:“对对,章伟,他把你害傻了。”
我们到楼上去做饭吃。吃完饭我想走了,又不甘心什么方向都没有,就这么走了。我说:“麓城这么大,就容不下一个许晶晶?我得碰碰撞撞。到哪天头破血流了,我也不后悔,至少我对将来的自己有一个交代。”秦芳说:“唉,有点悲壮。”小吕说:“学而思你进不去,别的教育机构你还是可以找到一家的。”我说:“教育机构待了两年,够了。混混是可以的,前途是没有的。天花板我现在伸手就能摸到,一辈子?不敢想啊。”秦芳说:“我要是你,我就铤而走险,复习半年一年,去考公务员。实在考不上,对自己也有一个交代。”我叹气说:“说起考公务员,我心里就发麻。几十上百人来抢一个岗位,我也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啊!”小吕说:“退到悬崖边上,就会有奋力一搏的勇气。秦芳上次还跟我说了,你有什么困难,租房之类,我们可以顶一下。这个是没有问题的。”我说:“我不想离开麓城,就是还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有时候心里充满了怨毒,想起还有这么好的朋友,就融化了。”又说:“我自己支撑半年一年,还是可以的。”
小吕主动说送我下楼,秦芳就在家守着小七。在电梯中,小吕说:“二十四岁,对一个女孩,也不是很小了,再过三年五年,人家就要叫你那啥女了。”我说:“剩女。”他说:“就算没考上,男朋友还是要找的。”我说:“是的呢,对一个女孩,时间好残酷啊。我要是一个男的,我能有这个压力吗?”送到小区门口,他说:“对我们这些没有别的资源的人来说,青春就是一个必须充分利用的资源。”我说:“是的,我们……我。”又说:“怎么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