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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是好 正文 第十五章

所属书籍: 如何是好

    29

    走在大街上,我看到了人,树,房子,还有车。公交车,小轿车,摩托车……这是麓城。熟悉的景象让我感到了一种陌生,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一个念头浮上来,这是麓城,麓城把自己绑住了。这些年来,自己围绕着麓城去安排一切,让自己陷入了悲剧。麓城有什么了不起?哪里没有人,没有房,没有树,没有车?既然麓城容不下自己,那我也不必厚着脸皮去拥抱它,像对待一位有着不可移易的爱的情人。今天,我已经有了勇气,背对着它,绝尘而去。

    想到这里,我心中颤抖了一下,清晰地感到了自己有颗心,它在跳动。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麓城,这些年来,已经成了一种执念,一个信仰。也许,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自己应该重新审视这个信仰。

    我想起了章伟。我现在才彻底明白,去年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了男性的骄傲,向我掩饰了自己的难堪处境。我没有充分理解他的处境,他的难堪,只想着他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一念之下,就做出了决绝的选择。也许,这是信仰的偏执。放弃麓城,就能跟章伟团聚,这也是我心中的呼唤。

    我掏出手机给章伟打电话,发现自己已经过了该转弯的街口。我往回走,拨了三次,都没有接,第四次接了,是章伟。他在那头说:“刚才在开会,有什么事?”我以为他接到我的电话会非常惊喜,这种惊喜也会让我惊喜。没有惊喜,没有。我说:“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他说:“没有什么事?那……那……应该有点什么事吧?”我说:“真的没有什么事。我……没有什么事。”他说:“总有点什么事。”说起来他还是了解我的,感觉这么精准。我迟疑着说:“我……我是不是不该给你打这个电话?”他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该和不该?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心了?”他这么一问,缓解了我的难堪。我说:“应该是的,是的。”我想着他会说要我去古阳,可他没说。我说:“古阳……你回去都快一年了,这个地方还好吧?”他说:“怎么能跟麓城比?”又说:“在麓城找一份马马虎虎的工作,也比古阳强吧!”我说:“太马虎了,怎么跟家里交代?跟自己也交代不了。古阳……偏是偏远一点,有个编制总比较安心吧。”他说:“我是本地人,我还不安心呢。我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调到麓城去。发展得好,那也要个十年八年,不容易呢!麓城毕竟是麓城。”我说:“古阳……地方是小了点,生活还是可以很安逸,这就够了。”他叹息一声说:“古阳这么小,生活在这里,一辈子都看得到头,这有点可悲。不像麓城,生活展开了很多可能性。”我说:“古阳……”忽然烦躁起来,“古阳对重点大学的毕业生直接给编制的政策还有吗?”我想着他会兴奋地问“难道你真的打算来古阳吗?”,这样说话的空间就打开了,我还能够以“为了爱情放弃麓城”的姿态面对他,这即使不那么伟大,也是一种牺牲吧。

    可章伟在那边迟疑了一下,轻声说:“还有的,还有。”这种平静的态度让我感到意外,还有点不爽。可是问题已经提出来,就必须继续下去。我说:“那我递一份简历给你,你帮我报个名吧!”他缓声说:“难道你真的打算来古阳吗?”我说:“是的。”他说:“真的?麓城都不待了?”我说:“是的。”他说:“真的?那为什么呢?”我想说“为了你”,我本来也有一大半是为了他,但他的态度让我说不出口。我说:“那为什么?你说那我为什么?”我期待他的回答,希望他抓住这个机会。他说:“没想到啊!”我无法判断他是指我竟然准备离开麓城,还是我打算跟他恢复感情。我说:“麓城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我家里觉得还是有个编制比较好。”我心里的想法本来还没有这么功利,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感到太现实。其实我还是有浪漫的,可这浪漫没有展开的氛围,说不出口。我马上又补了一句:“当然,还有别的。”

    我等着他来追问这个“别的”,没有等到。他说:“编制很重要,的确,很重要,真的。”我带着一种被刺痛的快感说:“我明天就带简历过来,找哪个部门,你帮我打探一下。”他说:“明天?有点赶,太赶了。”我说:“又不要你赶。”又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欢迎,我就不来了。”他马上说:“欢迎欢迎,强烈欢迎,真的强烈。”我本能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说:“强烈就要有个强烈的态度。”他说:“那后天吧,我明天去组织部问清楚政策。”我说:“那我也上网看看你们的政策。”

    我打开电脑正准备上网,章伟又打电话过来:“晶晶,你现在是在麓城吧?”我说:“是啊,怎么呢?”他说:“我问一声。”我说:“那我后天就过来古阳了。”他说:“好,好。”我听他的声音有气无力,说:“你今天病了吗?”他说:“我该怎么说?我像大黄狗那样大声叫好吗?汪汪!汪汪!”我忽然有了回到从前的感觉,说:“再叫几声给我听。”

    第二天下午我在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去古阳,忽然接到电话,一看是章伟的。他说:“我是送快递的,这里有一个包裹,你看看是不是你的?”我疑惑了一下,看看手机是章伟的号码,也是他的声音。正打算问怎么回事,他说:“你到窗口看看,是不是你的?”我探头一看,章伟正站在楼下向我招手。我兴奋地挥动双手嚷着:“来了,来了!”又转头对秦芳说:“章伟来了呢,他来找我呢!”秦芳怔了一下,张开嘴唇正准备说什么,我已经跑到了门口,咧嘴朝她笑了笑:“嘻嘻,嘻嘻!”就跑下楼去。

    我朝章伟飞飘过去,一头扎在他的胸口。他双手撑住我的肩,说:“有人,有人。”我说:“你怎么来了?”他说:“当然是来看你吧。”我说:“怎么不说一声?”他说:“当然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我说:“那你是来接我去古阳,明天?”他说:“当然,这个……当然。”我很自然地去牵他的手,他让了一下说:“有人,有人。”我说:“以前就没人吗?”又说:“是不是在古阳培训了一年,变保守了?”

    没有谁提议,我们很自然地就往池塘那边走。在路上他忽然变得沉默,这使我的兴奋显得不合时宜。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的兴奋有点可笑,也沉默下来。两个人默默走着。到了池塘边,我试图把气氛扭转过来,说:“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刚发现柳树枝都长这么长了。”他说:“柳树。”我说:“把池塘的水都染绿了。”他说:“绿了。”我说:“这风吹过来都有点夏天的意思了。”他说:“夏天,夏天。”我说:“去年夏天,就是在这里,我们……你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我们在柳树下坐下来,微风轻轻吹过,柳枝在我的头发上轻拂。我拉过一条柳枝贴在面颊上,又嗅了嗅,感受到了植物的气味。我把几片柳叶揉碎,凑到他鼻子前说:“这里有大自然的气息。”他应付式地说:“是的,大自然。”我说:“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浪费了这一年有点可惜?”他说:“可惜,可惜,可惜我……”我打断他说:“前面还有很多美好的时光,也许,今天晚上。”说出了这句话,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没有这么想,它自己就从嘴里溜出来了。

    章伟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给予积极的回应,好一会儿说:“可惜我……怎么说呢?”我这才意识到了他有什么话藏着掖着,说:“怎么说?实话实说。”他说:“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我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他说:“这个故事就是前几天的事情。我们国土资源局有个副处长,其实就是你看不起的副股长,我的朋友,专科毕业,他当副股长已经十几年了,为了去掉这个副字,努力也有十几年了,他老婆帮他一起努力,逢年过节,你知道的。早两个月全县竞岗,他又努力了多少多少,终于成功了。前几天我第一时间向他报喜,他正在开车,马上把车停在路边,对我说,有点激动,怕出事。我再说话,他没回话,听见他在那边号啕大哭,十几年的委屈都爆发出来了。我就这样听他哭了十几分钟,再喊他,他不好意思地说,一激动忘记关机了,要我不要告诉别人。”

    这个故事让我有点心酸,天下不容易的不是我一个人。我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他说:“一个人不走这条路,那就算了,想走这条路,那肯定是要往前走吧!朋友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免俗。有时候我想一想,宇宙这么大,地球连屁都不算一个,一个股长能算个啥?可事情具体到自己眼前了,我也不能说自己当个股长就了此一生了吧?副局长、局长也不能真的不想吧?县城,你知道的,也不是不讲道理,但这个道理,得按他们的套路去讲。我能改变这种状态吗?改不了。那我就不争取进步了吗?要争取。那怎么争取呢?得找贵人,是不是?”

    章伟的话我都听懂了,听懂了却非常迷惑。我说:“你跑这么远来,就是跟我讲这个故事吗?”他说:“也可以说,是的。”我更加迷惑了,说:“你要在古阳发展,我也不反对了吧?不但不反对,还支持吧?不但支持,还愿意加盟吧?那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他“唉唉”地叹气,说:“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些事。”我这时才有了一丝警觉,推他说:“怎么说?直说啊,不管什么事。”他不作声,我急了,推他说:“你说,说,说!”

    他不说话,双手抓着我一只手,我感到他的手是冰冷的。我又推他说:“说,说,说!”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忽然发现他流泪了,惊恐地问:“你怎么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再次推他说:“说,说,说!”他抬头望我一眼,又低下去,说:“我对不起你。”我轻笑一声说:“对不起也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他说:“我……我……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我的头脑中“轰”地响了一声,呆望着他,没哭,没笑。没想什么,似乎不理解他说了什么。他歉疚地望着我,腮边挂着泪,说:“晶晶,晶晶。”我还是呆望着他,没哭,没笑,也没想什么。他使劲摇我的手说:“晶晶,晶晶。”突然哭起来。他的哭声让我恢复了对事情的理解,就笑了一声,说:“这是好事,哭什么呢?你看,我还笑着祝福你呢!”话刚说完,不知道怎么一来,伏在他肩上,“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章伟把我抱过去,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抽泣着,感到了眼睑的血色,我知道后面是明亮的天。在晕眩中,我有了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多么熟悉的怀抱,这是港湾,又是天堂。眼前的血色消失了,我感到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上。我本能地张开嘴,正想把舌头吐出去,忽然一个激灵,一只手撑着草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我说:“是个领导的女儿吧?”他蚊子似的说:“是的。中师毕业,在教育局上班。”我说:“认识多久了?”他说:“半年。”我说:“半年就准备结婚?”他不作声,好一会儿说:“刚去就认识了,我犹豫了几个月,后来发现,既然有人说到了这件事,如果我摇头,我在古阳就玩不下去了。给脸不要,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恶毒的冲动,说:“如果我来挖她的墙脚呢?我们就在麓城重新开始。”他避开我的眼光,说:“有点晚了。”我说:“我不在乎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些事我都知道,我也了解你,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他沉吟一会儿说:“那就太对不起别人了,她没做错什么,她是好人。”又说:“如果她是个现代女性,我会考虑你的提议。可现在这样的话,对她伤害太大了,叫她在古阳怎么做人?那个地方很保守,小道消息传得起飞,小城里大家都无聊,靠小道消息提神。”

    人走到了绝路上,就有了一种豁出去,然后一身轻的感觉。虽然所有的事情都坏到不能更坏,至少我还活着。这样想着,我心中开朗了一点。我说:“你这次回麓城是专程来的吧?”我怕他说出一些不真实的话来,让两个人难堪,马上又说:“为了阻挡我去古阳,坏了你的好事。我没有猜错吧?没错!”他说:“你就把我想得这么坏吗?”我说:“那还要我怎么想呢?”我多么希望他说出一些理由,打破我的猜测。哪怕这些理由有些牵强,我也愿意接受。他双手撑着头,看着脚下的草地,不说话。我说:“谢谢你没有编一套话来哄我,虽然我是很愿意听的,谢谢。”忽然涌上一阵恶意,说:“我明天就去古阳,我也想享受一下你们的政策。”他猛然抬头,惊恐地望了我一眼。一个男人,有着这样的眼神,我的心马上就柔软了。他说:“你真想去,我就陪你去。”我说:“到了古阳怎么办呢,下了车一前一后装着不认识?”他说:“那我也可以牵着你的手,反正我豁出去了,我不去想后面会发生什么。”我说:“算了,你的前途就是你的命,我不想要你的命。”

    我站起来往宿舍走,听到脚步声,知道他跟在我后面,这脚步声是多么熟悉,我也说不出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反正听得出。在桥上我停了一会儿,看见两只黑天鹅在追逐嬉戏。我想着,人都觉得做个动物是件很可悲的事情,其实也不一定。我双手扶在栏杆上,想着,章伟就是一坨屎,在时间之中风干了,我以为是巧克力,拿起来一闻,还是一坨屎。章伟的一只手慢慢爬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动,感到了传递过来的温热。我说:“我走了。”他说:“一块吃个饭吧。”见我迟疑地望着他,又说:“晚上好好说下话,一年都没有好好说话了。”有点羞涩地轻笑了一下。我说:“算了。”他说:“都快一年了,你不想吗?”我说:“我想,可是想归想,我从来不随便处理自己,我不是处理品。”把心一横,说:“算了。”快步走了。走了几十步,感觉他没有跟上来,觉得自己有点太狠了,特别想回头看看他是什么状态。脖子几次不听使唤似的要扭过去。我用双手把脖子扶正,头有点晃动,有一种盲目的力量在跟双手搏斗。我把手放下来,咬了咬嘴唇,直到感到剧烈的疼痛,向前走去。

    30

    吴老师打电话来,要我去教研室找她。她没说什么事,可不说我也知道,那只能是找工作的事。

    我的心沉痛而羞愧。大学几年,我不是最优秀的学生,但也算比较优秀的学生。家庭条件不好,这没有影响我的自尊。几年来我没有自卑感,我的成绩还不错,长得也算可以,靠奖学金、勤工俭学维持了自己的生活。穷是穷一点,该有的东西,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也都有。上食堂吃饭,跟同学一起,我就吃好点,自己一个人呢,就吃差点。我从来不哭穷,除了秦芳,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穷。更何况,几年来我有着一个信念:毕业了,工作了,我就跟大家一样了。

    还没有毕业,这个信念就受到了打击。找工作的历程让我知道,自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这个不一样平时看不出,关键时刻就显山露水了。我在拉全院就业率的后腿,几年来的自尊和骄傲一钱不值。我就像潮水退去时的裸泳者,又像那个穿着虚拟新装的国王。

    下午我硬着头皮去新闻史教研室,在门口停了几秒钟,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抖。我推门进去,吴老师马上就站了起来,节奏之快像一个预设好了的动作。我做出手势说:“您坐,您坐。”似乎自己才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吴老师看了对面一位男老师一眼,他马上说“有事”,就出去了。这种回避给了我一种暗示,自己的处境有点难堪。

    吴老师轻轻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似乎是在拖延时间。她轻轻笑了一下,轻声说:“院里交代我问一下你的情况。”我鼓起勇气说:“没有什么情况。”说出这句话,我心里放松了一点,事情糟到绝处,也就交了底。吴老师说:“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就问一下情况。”我说:“我知道自己给学院添麻烦了。”她说:“领导有领导的想法,少一个同学就业,学院在全校的排名就可能下降几位,领导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说:“所以我知道自己……”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我顽强地说:“知道自己成了一个问题人物。”吴老师说:“不要这样想,其实你是不错的,可能是缺少一点机缘。”又说:“也不怪你,前几年扩招,现在到了毕业的高潮,今年是最难的就业季。”

    我笑了一笑,说:“我什么都没有。家庭背景有吗?没有;有钱吗?没有;有权力有资源的亲人有吗?没有;连颜值也没有。”吴老师马上打断我说:“千万别这样说,你还是很不错的。”我说:“我知道我自己。”又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文凭,可大学生多如牛毛,没有一张文凭都不好意思上街了。我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想要体面,想要稳定,想要多点报酬,还想要尊严,这怎么可能,我凭什么?我真的很恨自己,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这个世界也不是福利院。”她叹息一声,说:“是有点现实。”我说:“还有点残酷,太……太现实了。”我吸了一下鼻子,有点酸,就捏了一下,想阻挡什么,竟忍不住抽泣起来。吴老师轻轻拍我的手,说:“我们不伤心,伤心就是伤自己,”又拍我的肩,“再说,也没有用。坚强才有用。”她的话提醒了我,可怜自己,同情自己,都有理由,却没有意义,那是一条可怜虫。莫斯科不相信眼泪,麓城就相信吗?我用力耸了几下肩膀,强忍住抽泣,说:“我就是觉得自己太不行了。这个世界不是福利院,谁想得到一点什么,就肯定要有相应的付出。这就是交换吧?我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跟世界交换?”说了这句话,我意识到了这是灵魂之问,让我的心不敢正视,又无法回避。

    吴老师也笑了一笑,说:“这其实是每个人都要遇到的问题,你遇到得有点早,不过,也好,要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所以要把自己打造得很强大,还要很坚强。”我说:“我真的想很强大,太难了。”她又笑了说:“世界上的好事,没有不难的,冲过那个坎,才能成就自己。当年我读博士有多难,什么都放弃了,感情都放弃了,没有一步是容易的,冲出来剩了自己一个人,一个人。”我早知道吴老师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想着她不过是心高气傲,这时才感到其中又有多少血泪。我不敢问,只是说:“谁都不容易,也不只是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想到世界上还有其他人也在默默承受痛苦,我心里轻松了一点。我说:“我打算过两天去上海看看机会,那边有个中学同学,刚在一家民办的教育机构找到了工作,问我是不是去看看。上海太大了,又没有编制,我本来不想去,现在院里压力这么大,我还是去吧。”吴老师沉吟了一会儿,几次抬眼望着我,说:“你那同学是男生吗?”我说:“女同学。”她马上问:“有男朋友在那边?”我说:“应该有的,肯定有的。”她说:“你呢?”我说:“应该没有,肯定没有。”她说:“那我劝你慎重。我自己就是在上海读的博。”又说:“上海那么大的城市,是没有什么浪漫的。你一个人在那里待几年,没有编制能扎根吗?能买得起房子吗?过几年看不到一点希望,回麓城来了,你还是你。但你还是你吗?最好的几年青春,就被隐形的杀手杀掉了,叹息都没人要听。还有一种杀青春的方式,就是碰到了优秀的渣男,青春被杀掉了,哭都只能偷着哭。”

    我突然发现吴老师眼角有泪花,我偏过头装着没有看到,叫了一声:“老师。”听见她在笑,就转回来,发现泪痕没有了。她说:“这个事好大,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表示一点感想。说不定会碰到一个优秀的男生呢?”我也笑了说:“网上经常有人说,上海有好多优秀的女孩,还剩下了,掘优秀的男生都掘地三尺了,就像一个好点的工作被多少人掘地三尺了,怎么会让我碰上?”她马上伸出指头点了点说:“这是一句头脑清醒的话。”我说:“天上掉馅饼的事,去年想过,今年不想了,怎么可能?不可能。”她马上又伸出指头点了点说:“这也是头脑清醒的话。”又说:“晶晶,你有点成熟了。”我说:“被逼的。”又说:“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坏人,可能会多一点机会。”就把李亦明和范哥的事说了。吴老师说:“我还是支持你的,有些机会,就在眼前,你也不能要,你要了,你就不是你自己了。”我说:“唉,也是。”她说:“李亦明这个同学,不是我们班的,我还是有点知道,人不算坏,没有不好的传说,其实也算一个机会。”我想起了章伟,说:“可能是优秀的渣男在自己心里捣鬼吧,捣鬼。”她说:“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我和章伟的事,包括夜不归宿,我想早就有同学跟她反映过,我早就准备着她找我谈话,我该怎么应对。现在她说“知道”,我心里很坦然。既然她都说到了“优秀的渣男”,我便把她当作了朋友。

    有人敲门。那位男老师在门口探了下头,吴老师说:“快了。”又说:“我送你下去吧。”推开门,男老师还站在门口。走到学院前的花坛边,吴老师说:“无论沉入怎样的困境,心里还是要有光明。”我说:“有时候我心里一片黑暗,对现实对生活没有什么明亮的想法,觉得这个世界需要重新理解,那就是,在自己心里杀掉所有的光明。但看到世界上还有吴老师您这样的人,还有秦芳这样的人,还有家人,我又没有勇气那么黑暗了。”又说:“我不想变成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吴老师握了握我的手,说:“其实我还是放心你的。”又说:“毕业论文我给你打了个优,你准备院里的二次答辩吧!”我说:“老师,您还是给我一个良吧,我没有心思准备院里的答辩。”她说:“那怎么行?”我说:“求你了,吴老师,这几天我要去找工作。”

    过两天吴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有一个机会。”语气充满了惊喜。物理学院苏教授的课题组需要一个工作人员,处理各种日常事务。这不是学校的编制,是课题组聘的,但五险一金什么都有,待遇还行,节假日跟学校一样。我一听没有编制,有点犹豫说:“万一哪天课题做完了,课题组解散了呢?”她说:“他们的经费都是几百几千万,项目是做不完的。”

    我答应试试,就在网上查了,苏教授才五十出头,退休还早得很。这个岗位,先做了再说吧。我马上在网上报了名,报名之后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哪里又是一个有前途的岗位呢?打杂几年,一辈子就是个打杂的了。心有不甘,不甘,但也没有别的选择。我打电话给吴老师,告诉她已经报了名。她说:“物理学院管学生工作的张书记,我还有过一面之交。明天晚上我请他吃个饭,你们见个面吧,事先有个印象,到时候帮你说句话。事情有没有人说句话,那是很不一样的。”我答应了,心想,一个这样的工作,还要找熟人吗?几分钟后,吴老师打电话来说:“那就定在明天晚上。”又说:“张书记讲清楚了,这个岗位,转正是不可能的,提拔更是不可能的,就是个服务性岗位。我看你还是去吧!”我说:“那就去吧!”

    吴老师说她请张书记吃饭,这是我的事,不能叫她买单吧。我查了一下,银行卡上只有三百多块钱了。心里不踏实,又去向秦芳借钱。秦芳转了五百块钱到我卡上,说:“这是个机会!你别吊儿郎当,要抓住呢!别又错过了。”听她的口气,李亦明和范哥,都是我错过了机会。我说:“以前有些机会太烫手了,没敢接,这次不烫手,我就接了吧!不甘心呢!”她说:“天下几个人甘心?不能再玩浪漫了。”我说:“浪漫不是我这样的人能玩的,不甘心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想的。”说完心里有点沉重,希望她给我一个有力的批判,证明我也不必这样自轻自贱。谁知她叹口气说:“慢慢来吧。”我心里有些失落,她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有潜能有前途的人。

    下午五点我化了妆,把最喜欢的连衣裙拿出来换了,又穿上高跟鞋,在宿舍中间的空处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裙子飘起来,我心里也有点飘了。我,许晶晶,我也不比谁差多少吧!秦芳在一旁说:“吃饭的时候别像平时那么死吃,勺子伸到嘴里,别把口红弄脏了。”又给我补了妆,把连衣裙从后面系紧。

    正准备出发,吴老师打电话来了,说:“刚才接到电话,张书记临时有事,来不了。”我心里一沉说:“那就明天?”吴老师停了一会儿说:“你讲话方便吗?”我说方便。她说:“刚才张书记说了,这个事情,不简单。你是第一个报名的,后面又来了四十多个人报名,研究生有一多半。而且,”她停了一下,“而且,通过各种方式打招呼的有二十多个,学校领导出马的都有。”我说:“知道了。”她说:“估计张书记是看到这个情况,不敢来了。”我说:“知道了。”想着这又是一个隐形的城堡,看着路都是通的,其实有很多无法捉摸的障碍,自己是没有资格进去的。吴老师说:“晶晶,吴老师很想帮助你,就是能力太差了。”我说:“不能这样说,吴老师。”她说:“别的事情我还能用上一点力,找工作这件事,实在是……”吴老师鼻子抽了一下,我说:“没事,吴老师。”她说:“那你还去不去面试呢?”我说:“你说呢?”又说:“不去了,去也是自讨没趣。”

    放下电话,我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看见秦芳惊恐地望着我,就笑了笑说:“你怎么了?”把事情说了,又说:“那五百块钱还给你吧。”秦芳眼泪流出来,侧过脸低下头不让我看见,用手背去擦泪。我说:“我自己都没有伤心,你伤心什么?”说完笑了一笑,突然,自己也没想到,“啊”的一声痛哭起来。秦芳走过来抱着我,说:“晶晶,晶晶!”我说:“我现在知道了,这就是我的命运,是这个命呢,这个命啊!”她伏在我的肩上,颤抖着说:“晶晶!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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