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里,前方一团巨大的光芒。许峰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真正进入到故事中去,只觉得眼前斑斓变幻,巨大的轰鸣自八方来,把他牢牢压在椅子上。
他看见无数辆汽车从天而降,倾泻在街道上,仿如末日神罚。
然而他却抽离了出来,仰起头。这是许峰在电影院里最喜欢做的事:看那一道光束从后而来,穿越黑沉沉的空间,打在最前面的幕布上,幻化出世界。
再没有比这更接近天堂之光了。
幕布世界飞快演进,冰面碎裂,隆起,青黑色潜艇破冰斜出,在浓烟中化作废铁,仿如十字架倒伏在白色荒原。
那么,这个世界快结束了,许峰想。
坐在他前面的女人慢慢把头靠在旁边男人的肩上。
她说了一句什么,男人回吻她的额角,她便咯咯咯地笑起来。
许峰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幕布。
主演们在丰盛的餐桌边祈祷,举杯,镜头飞向天际线,欢乐的终曲随之奏响,引领着观众的心情升向天空。
“Tingsaregonnabediferentnow。”
许峰忽然想起了这个系列上一部电影的末尾台词。
“Youaren'tgoingtosaygoodbye?”
“It'snevergoodbye。”
那时一位片中主演意外身故,所有的人都在哀悼。
许峰还记得电影的最后一幕,两辆车分道而驰时,歌声渐起。那歌声从心中传来,转瞬之际,就盖过了耳畔的音乐。
It'sbeenalongdaywithoutyoumyfriend
AndI'lltellyouallaboutitwhenIseeyouagain
We'vecomealongwayfromwherewebegan
OhI'lltellyouallaboutitwhenIseeyouagain
欢声与哀声交错,今夕与往昔恍惚,刹那之间就打翻了许峰藏在心底的那杯酒,辛辣烈苦,诸味杂陈,轰然腾起一股业火,点着了全身每一簇神经每一缕毛细血管,烧了个通透。
许峰回过神来的时候,放映厅已经空了。他抹了把脸站起来,在清洁员凝望的目光中快步走了出去。
从散场口绕回商场,许峰扫视一圈,看见先前坐在他前排的男人正等在厕所通道口,这才放下心来。
这人面色白净、身材颀长,戴一副无框眼镜,看上去比许峰年轻几岁。他显然在等待女伴,却并不像别人那样低头划拉手机,而是怔怔望着商场里的来往人流放空。许峰知道,这散漫模样只是其人的一面,而在另一些时候,他会变得极其专注,仿佛他的散漫是为了专注蓄力。
许峰还知道他的名字—柯承泽,一个回国不久的艺术家。嗬,艺术家,许峰想到这三个字就忍不住在心里发出冷笑,一个不会产生真正社会价值的职业,至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产生,倒是能挣不少钱。然而他们最擅长的还不是挣钱,是利用冒着浪漫傻气的艺术外壳去吸引异性。
许峰远远注视着柯承泽,直到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身影在他旁边出现。许峰收敛目光,微微低下头。无论见多少次,无论过多少年,有人璀璨依然。
曾之琳,许峰在心底轻念她的名字。冷砺陡峭的心峡因这名字忽然蕴出温柔的雾霭,荡漾起粼粼的波光,每一褶里都闪动着如今再寻不回的旧日碎片。
曾之琳挽着柯承泽,搭着自动扶梯慢慢下降。许峰看着他们抵达低层,转向下一层扶梯,这才乘梯而下。扶梯降到一半的时候,那两个肩挨着肩的身影又出现在许峰的视线中,如此一层复一层地时隐时现,直至一楼。
前些年里,许峰还不曾离过曾之琳这么近。他总是在几十米外,在那个距离,他可以毫不遮掩—不低眉,不敛目,不假装成一个陌生的路人,张狂放肆地去看。那样的注视中,许峰甚至能感知到彼此的连接,那是从另一片心湖来的涓流,是微暖的,又是清凉的,让他平静。可现在他感觉不到了,也许是因为曾之琳身边多了一个人。
出了购物中心,柯承泽和曾之琳沿路往西走去。许峰便知道,这两人今天的约会非但没有结束,反倒是刚刚开始。这对身影在他凝望的视线中远去,由并肩的两人渐渐融成模糊的一体了。
许峰终于举步跟了上去。
他故意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他的情感是一条蜿蜒千里的暗河,先前电影院里过近的距离几乎要把隐秘打破,压缩在一隅的潜流冲突咆哮,想要冲出篱笼。现在,远处的背影若有若无,水流舒缓下来,重新纳入他的掌控。那身影仿佛只是曾之琳独自一人,那么多年,他们就是这么一前一后,走过漫漫长路。
许峰迤逦浮波而行,和曾之琳的往昔片段不停跃出,他沿途捡拾这时光之屑,又随手星点般散落。多么痛苦,多么迷醉。这些年他借假修真,直至再见到曾之琳,六载虚妄之梦,不敌淋漓人间一瞬。他庆幸自己的醒悟。
载沉载浮间,一辆警车缓缓驶来。没有拉警笛,只是闪着顶灯,比正常的行驶速度慢了一半,仿佛随时准备停下。许峰并没有特别紧张,因为他已经足够小心,才得知了老家的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断然扔掉手机,停止和亲朋的所有联系。也许警察终有一天会抓到他,但此刻他总还有一些时间,赶得及找个妥善的法子把柯承泽杀掉。
警车没有停下,与许峰错身而过。许峰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远处,却发现曾之琳和柯承泽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了。
许峰并不着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步速,柯承泽的住所就在不远处,他们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10分钟后,许峰来到桂府的小区入口。
徐汇滨江是上海世博会后新兴的城市区域,商业体、办公楼宇、艺术中心沿江而设,其中不乏名师杰作,形成了与上海别处不同的开阔景致。桂府是附近最高档的小区之一,每平方米的房价高达十多万,其中大多数住户都拥有正对黄浦江的客厅,清晨或日暮,从客厅眺望黄浦江两岸,能感受到城市脉搏一张一缩的无穷魅力。
不过这些对许峰并无意义,因为他对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没有感情,既不熟悉她的过去,也对她的当下与未来毫无兴趣。每一次他深入城市腹心,看见密密麻麻的与郊县妆容打扮迥异的时尚男女,看见丛林般的高楼和蚁群般的车流,就觉得呼吸到的不是PM2.5超标的空气,而是混浊而张狂的欲望。他就像面对陌生领地的野兽,如无必要,绝不进入城市中心。
然而这里有曾之琳。那是许峰心灵高地上洒落的辉光,为了见到她,穿越甬道时的黑暗和压抑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么多年来,许峰如果进城,多半是为了曾之琳。
又走神了,许峰想。他从行道树的黑影里闪出来,却恰好挡了身后行人去路。许峰停下来,露出抱歉的笑容,想让对方先走,却发现那竟是柯承泽和曾之琳。
不知什么时候,他赶到了两人的前头。
热恋情侣的散步总是快不起来,今晚江上月色好,两人或许是折到了沿江步道去赏景,此时撞了个正着。
走在这侧的是曾之琳,许峰抱歉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她便投来目光。四目相接,许峰的心跳几乎停止。
曾之琳笑笑,走了过去。
许峰看着她和柯承泽走入小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心跳慢慢恢复正常。知道可能被警方盯上之后,他立刻剃光头发,留起胡子,还戴了副平光眼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几岁。
她没认出我,许峰想。很正常,他对自己说。幸好如此—然而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却无法感受到庆幸的情绪。她没认出我,他不禁又这样想了一遍。
柯承泽和曾之琳走入小区后很久,许峰才重新跟了上去,却在门口被保安拦住。
“先生你去哪一家?”保安盯着许峰问。
许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小区门口逗留了太久,显得可疑。
“我住这里。”他回答。
“住这里?”保安的笑容介于狐疑和冷笑之间。
“没见过你啊,你住几号几零几?”
这语气并不令人愉快,许峰冲他一挑眉毛:“你是新来的吧?”
“我新来几年了。”保安收了狐疑,笑容变得纯粹。
另一个保安走过来,冲许峰点点头,对同事小声说了句。
“哎哟不好意思,我的班头上没见过你,搬过来不久吧?”他的笑容瘪进去。
许峰点了点头,穿过门岗。
“各么是租在这里,不是住在这里咯。”他听见身后的保安小声嘀咕。
许峰走入6号楼B座,坐在中岛的大堂管家抬了一眼,又垂下头。
许峰进电梯,刷过磁卡,按了10楼。这小区私密性做得不错,没有磁卡用不了电梯。
电梯平稳上行,到了10楼开门,许峰却有些犹豫,终究没有出电梯。又按了22层,没反应,重新用磁卡刷了一下,这次可以了。
柯承泽住在22层。
原本租个同小区的就行,但这儿空房率高,挂出来十几套房子,就有柯承泽楼下的,这就方便了许多。
电梯在22层打开,许峰走了出去。这儿一层一户,整个楼道空间都可供住户使用。他站在22B棕色的大门前听了一会儿,没什么声音,隔音不错。他知道这样会挡住猫眼的光,要是里面的人有心,贴着猫眼往外看的话……他们会吓坏的。别那么放肆,许峰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他随即意识到,楼道里的自动感应灯正亮着,如果他让开,猫眼里透了光,反而意味着外面有人。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小心地搬起鞋柜边的换鞋凳,换了个地方轻轻放下,然后脱鞋站了上去,够着了顶上的照明筒灯,旋下灯泡。楼道里五个顶灯灭了一个,光线稍暗。
连着灯泡拿下来的,还有塞在灯座里的一个小设备。那是许峰三天前改装的微型摄像头,为了避免风险他特意选了个不联网的,免得被柯承泽发现附近有个信号很强的不明信号源。随后他移开吊顶检修口的盖板,摸出藏在里面的原装灯泡,拧进灯座,灯又亮了。他把换鞋凳物归原处,乘电梯下到10楼,在租屋门上的密码锁里输入六位密码。
如果没有特意换过,小区每一家的大门都是这种密码锁。楼道里有一盏顶灯的位置很好,可以拍到密码键盘。希望柯承泽按密码的时候别把键盘挡死,许峰想着,把摄像存储器连上USB线,打开了电脑。
2
李节路过专案室,看见路小威一个人杵在里面,进去照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
路小威“哎哟”一声跳起来。
“许峰的DNA比对刚出来了,你猜怎么着?”李节说。
“怎么着?”路小威摸着脑袋问。
“对上了,就是他。”
“好消息啊,那老大你打我干啥?”
“撸个猫嘛。其实你这长相适合接待窗口,一看就特别耐操,怎么弄都不会炸毛,有利警民感情促进。”
路小威一时无语。
“傻乎乎一大早就在这儿发呆,还是有啥新思路了?”
路小威把视线重新投向面前的白板,白板上是用磁铁钉着的不明死者的肖像。
“现在居然是凶手的身份比被害人的身份更早确定。这两年的破案手段进化真是快,和我读书时候学的案例都很不一样了,那会儿还在讲确定被害人身份是侦破凶案的关键。”
“现在也还是关键,像这个案子是少数情况。再说,这不还没破案嘛。”说到这里,李节的语气变得悻悻然。其实许峰的DNA比对成功并不算什么突破,意料中事,要是比对不符才叫奇怪。这家伙不知躲在哪个老鼠洞里,连着好多天了抓不到一点尾巴。这意味着他不能用手机,不能刷银行卡或用ATM取钱,也不能坐飞机火车长途客车。这么一宗由DNA线索重启的冷案,查到现在的程度,人人都以为离抓到凶手只差一步,偏偏这最后一步迟迟迈不出去,李节也是颇有压力的。接下来就看通缉令发出之后,会不会有新线索。
“案子已经过了快10年,许峰还这么小心谨慎,而且可以做到在我们整个的监控体系中消失,反侦查能力很强。”李节也把视线投向贴在白板上的被害人肖像,“我总觉得,他身上没准不止这一个案子。”
路小威心中一紧。他想到了茉莉女孩,同样的红衣,同样宽大方正的埋尸坑,李节的担心,正是他主动申请入组的原因。
“其实,刚才我是在想,咱们都已经查了整个08年全上海的失踪案,没有一个是能和她对上的。会不会这个被害人,她也是从事某种灰色职业的,家里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也是?”
“呃,老大你要是现在有空的话,我和你说个事情。”
茉莉女孩和七一三埋尸案的关联性虽未得到证实,但也非不可告人的事情,既然话正好说到这儿,路小威就把茉莉女孩的事告诉了李节。
“这就是你的路碑吗?”李节听罢却说了句看似无关的话。
“什么路碑?”路小威不解其意。
“我忘了是在哪本日本小说里看见的比喻了,也没准是漫画,说起来是有点儿中二。你开过国道的吧,路边有时会看到小碑,写着‘312’之类的,提醒我们正走在怎样的道路上。”
李节自己点了支烟,也给路小威发了一根,随手拉开椅子坐下来。他挺喜欢路小威,否则不会在案子外说这些走心的话。别看路小威爱笑,那就是个掩饰,这小子其实心思重,是块刑警料子,“适合窗口”云云只是戏言。
“警察这条路是不好走的,见得太多了,有时候会觉得没有什么路,一脚一脚都是泥,迈不动腿,有时候呢又会觉得路太多,容易走偏。小时候,刚进警队的时候,我们都还记得是为什么来当警察,也不全是为了糊口吧,钱又不多。上道了以后,走得远了看得多了,会忘记的,但有时候又会想起来,那肯定就是碰到什么事了。”
他点点路小威,说:“你得把这个女孩儿记着,你没帮到她,但你可以帮到她的。你还记得她,你就还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
“老大你也有这样的路碑吗?”
“这不是废话吗?每个人都有,没有怎么记路呢,那不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了?怎么,你想知道?”
路小威点头。
“请我喝酒呗,起码得是五粮液,你拿茅台来我给你多说点。”
“老大,就你那点酒量,我怕你还没把路碑讲完就辨不清路了。”
“你个小把戏!”李节一巴掌拍在路小威脑袋上,把他嘴里的烟都震掉了。
路小威把烟捡起来,掸掸灰重新叼在嘴里,说:“老大,你看这两件事情,真会有关系吗?”
“我希望它们没有关系。茉莉女孩在青浦,七一三是在奉贤,要真有关系的话,那恐怕就不单单只是这两件事情的问题了,还应该有第三件甚至第四件事。”
“可你刚才就在往这方面怀疑对不对?”
李节深深抽了一口,然后把还未完全燃尽的烟头捻灭。
“的确,很难不把两件事联系起来。你说的几点相似之中,掐死这个作案手法还算常见,给被害人换上红衣服和规整埋尸坑这两点,就非常罕见了。这都是不必要的动作,相信凶手这样做应该是有他个人的理由。你明白我说的吧?”
路小威点头。凶杀案里,凶手如果细心一点,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往往会扒光死者的衣物,但再给她穿上别的衣服,就显得多此一举。而挖埋尸坑是个体力活,又要花上相当时间,其间如果被人注意到,解释起来很麻烦。挖得深可以理解,可挖得宽大且方正,没有现实利益,反要承担额外风险。七一三案的埋尸坑路小威只见过照片,茉莉女孩获救地点附近的新坑给他的印象更深刻,那个坑大到可以并排躺下两个人,这让路小威甚至怀疑,当天除茉莉女孩之外,原本是否还有第二个受害人。埋尸对于凶手来说,是非常严肃的事情,这些异常格外醒目。之所以会有这些非理性的行为,无疑只有一个答案—感性。出于某种情感原因,让凶手多此二举。
“如果茉莉女孩立案了,那么我会并案的,这就是我的答案。可是,没有案子,也找不到这个女孩了。”
路小威黯然低下头。
他的脑袋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们已经有凶手了,抓到他就行。”
路小威龇牙咧嘴抬起头,李节已经走出了专案室。
他的视线又移到肖像上,心中却想到了米莲。为什么会想到米莲?路小威问自己,他想寻到自己无意识联想背后的缘由,却毫无抓手。明明是应该想到许峰才对,可跳出来的是米莲。他申请继续盯一盯米莲,也是出于这种说不清原因的狐疑。
路小威烦躁起来,盘算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决定去瞧一眼米莲。
到周浦的时候还不到10点,路小威把车停在曾经的监控位,眺望米莲的小屋。他的视力很不错,在这个位置上,可以透过客厅的窗户,把里面人的动作看个大概。只是他定定地瞧了快半小时,屋里啥动静都没有。
之前分组监控米莲的时候,米莲是忙碌且规律的,早中晚三顿饭,其间各种收拾打理,最多有时睡个午觉。像现在的时段,米莲应该在扫地拖地或者擦玻璃窗才对,半小时不出现在客厅的情况,特别罕见。说罕见,其实路小威也见过一次,就在前天。他是上午10点多到的,等了一个小时没见米莲活动,就靠近去,绕着房子走了一圈,透过卧室窗帘大大的缝隙,看见米莲缩在床上睡觉。他觉得是自己和李节的登门拜访打破了米莲的平静生活,任谁知道丈夫是个杀人犯,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劲来。
所以米莲或许直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路小威这么想着,下了车,决定靠近观察。
卧室窗帘是拉开的,里面没人,厨房里也没人,路小威绕回大门,除了厕所,其他地方都看过了。他回到车上又等了半小时,然后打了个电话给技侦,拜托同事看一下米莲的手机位置。
10分钟后,路小威得到了一个位置范围,竟然是在几十公里外的市区。米莲出这样一次远门并不寻常,路小威不禁期待起来。他把地址输入车载导航,电脑选出一条合适的路线,在屏幕上显示出来。路小威一眼扫过,这才意识到,要去的地方在徐汇滨江。心怦怦怦怦在跳动,他把终点处的地图放大,一个地标跳了出来—桂府。
时近中午,路小威从超市买了个面包,碰到红灯就啃两口。车子开到徐汇滨江的时候,他让技侦再查了一次,米莲没挪窝。他找了条小路靠边停车,给过来开罚单的交警出示了证件,下车开始搜寻米莲的踪迹。
其实路小威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技侦根据手机信号给出的位置有一个误差范围,这个范围通常在二三十米,最多超不过50米。以此为中心画一个圈,既覆盖了桂府的三幢住宅楼,也包括了小区北面街道的一段。米莲的位置几个小时没有变化过,所以几乎可以确定她是在室内,多半就在那三幢住宅楼里。当然,也有小半的可能,她在沿街的某个商铺内,或者在那些商铺楼上的办公或住宅楼里。路小威的打算是,先在街上溜达一遍,如果没发现,就去问小区保安有没有见过米莲。他让同事传了米莲的照片过来—一张三年前的护照照片,可惜没有她的近期生活照。说起照片还有个奇怪事,照片上米莲的右唇边有一颗小痣,可那天见面时,路小威明明看到她是左唇边有一颗痣才对。怎么会换了位置,莫非是记岔了?一会儿他想再瞧一眼。
这是一条双向单车道的小路,路小威沿路由西向东缓步而行。路边的店家都是为周围小区居民服务的,如便利店、水果超市、咖啡馆、打印社等等,除了两家餐馆比较“深”,需要驻足细细打量,其他的一眼就可看清楚究竟。路小威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在心里想,不知桂府的保安是不是个细心的,能不能认出米莲?不知他是不是个大嘴巴?别碎嘴到处说,打草惊蛇。这事可不罕见,否则警察在许峰老家查DNA的事情,是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这么想来,或许别去问保安为好,就一直守到米莲的位置发生变化。只要动起来,位置可以锁定得更精确,而且人在小区里,就一条出路,守株待兔即可。只是米莲不是嫌犯,技侦不可能花那么多力气随时监控位置,路小威自己也没那份面子。
正转着各种念头,路小威忽然一个激灵,脸一别脚下一扭,打横穿到了马路对面,往前急急走了好一段路,这才慢慢停下来。
他瞧见米莲了。
如果他刚才不过马路,再往前走个十几步,就要和米莲擦身而过了。他可和米莲才见了没几天,撞上很难解释。倒也不是他走神,之前米莲被一株一人高的滴水观音挡在后面,等到视线让出来,距离就很近了。
这时路小威已经走到米莲的后方,又在马路对面,可以放心地转过身看具体情况。那是一家轻食餐厅,装修以水泥面为主,配以木头金属和玻璃,风格简约清爽,是典型的吃早午餐的西餐厅。米莲坐在餐厅外摆位,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人20多岁的模样,穿一件米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起,戴了副无框眼镜,显然并非许峰。
路小威远远看了会儿。两人的桌上摆了咖啡,却似乎没有餐盘,相互间也无交流。米莲背对路小威,那男子埋头写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看米莲。
路小威重新过到马路这边,往餐厅走去。从这个方向经过米莲,只会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不虞被认出来。他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上划拉着,其实却开了摄像,边走边拍。走得近了,路小威发现那男子居然是在画画,心中惊讶。一般人画画,不得拿个画板,画几笔看一眼对面的模特吗,怎么这人几乎不抬头?
他拍录像其实和以前私家侦探拍目标照片是一个意思,多留点影像资料,也许复看时能研究出点东西,算是个习惯性的备手。不过走到跟前的时候,总不能再把手机对着人家,那样角度就偏得太明显了。路小威收好手机,经过时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桌上放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那男人是照着照片画画,所以才不需抬头。正这么想着,男人偏偏就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米莲,把路小威吓了一跳。转眼之间他就从两人身边走过,不能再回头去看米莲的反应,似乎也没听见两人有对话。回想刚才桌上的照片,拍的正是米莲,这算是怎么个意思呢?路小威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解为何要这样画画。
最让路小威搞不明白的,是米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此宜人的春夏之交午后,坐在这样一个向东可以眺望到黄浦江对岸风光的漂亮餐厅外摆位里,对面有一位外形出众的男子在专注地为自己作画—对绝大多数女性来说,这是多么惬意美妙的时光。
但却绝不是米莲在此刻该拥有的!
路小威现在特别想正面看一看米莲,瞧瞧她到底是怎样的神态表情。
他走到十字路口左拐,车就停在那儿。他打开后备厢,拎出那双不知多久没洗的篮球鞋换上,在后座拿了牛仔外套穿好,又从驾驶位遮光板后面取出墨镜戴起来,往回走。他在离米莲不到10米的地方停下,点上一支烟,往梧桐树上一靠,对着米莲的方向,慢慢吐出第一口烟。
米莲正看着他,漆黑双瞳苍苍茫茫,卷起无边潮水。烟气横路,墨镜阻途,路小威双重披挂在身,却仍然在一瞬间沉溺其中。
她的脸色白得不似在人间,肌肤如纸,薄纸下却像是透明的,这让她在尘世中有一种出离感。她没有半点妆容,青丝披散下来,黑白两分间,只有唇色微红。如此的素洁,红尘滚滚到她这里,突然有一抹留白,有一线缺口。
她看着路小威,却又没在看着他。她的目光是投向整个浊世的,并无焦点。她似是迷茫的,又有一种断了所有欲望的抵定;她似是无所谓一切,又好像已有明了人生的决然。多么矛盾的感觉,无来由地,路小威心中涌出悲伤。
路小威挣脱出来的时候,手上的烟几乎燃到尽头。他狼狈地把烟一扔,逃也似的斜穿马路,疾步而去,把米莲抛在身后。他想自己愣神的模样一定很显眼,哪怕戴着墨镜也遮盖不了异常,不知怎么就恍惚了,时间被剪去一段。
米莲和上次见面太不一样了啊,路小威脸上发烧地找理由。实在是太不专业了,还好没给李节看见这一幕。他走出去很远,在江边挣扎许久,觉得米莲刚才也不在一个正常状态,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兴许并没有发现几步外的奇怪墨镜男。念及此,路小威硬着头皮,决定再回去看看情况。
路小威双手插进裤兜,装作一副闲散模样,往回溜达。这时候他又想起来米莲的痣,说实话先前没顾得上,现在回想,居然根本记不得痣在哪一边,那几分钟简直是干傻在那儿了。他甚至觉得刚才没看见痣。他是沿着桂府一侧走的,经过小区大门的时候,忽然一个激灵,转头盯了刚走进小区的人一眼。那分明就是坐在米莲对面画画的人呀!
他是一个人进的小区,米莲呢?路小威急冲十几步转过路口,眯起眼望向远处的餐厅外摆位,米莲也已经不在原处了。
路小威心中暗恨,怎么就这么寸,卡在这个时间点两个人分手了,还不是往一个方向走。米莲一定是反方向离开的,都看不见人影了,又或者上了辆出租车?
米莲的行踪终究是可以通过手机定位的,但给她画画的男子是谁?两个人在这个时间点凑到一块儿太奇怪了。相比米莲去哪儿,路小威此刻更想搞明白男子的身份。
路小威琢磨了一会儿,没去找小区门卫,反而再次走向那家轻食餐厅。他找到餐厅经理,出示了警官证。
“刚才坐那儿的两个人,是男的买的单吗?”他问。
“对的。”经理给出了意料中的回答。
“什么结账方式?”
“微信支付的。”
“我要调一下支付记录。”
路小威把调出来的记录传给技侦同事,请他们据此核查身份信息。技侦答应半小时内给初步结果,路小威索性点了份汉堡,边吃边等。
他选了男子的位置坐下,隐隐约约间,觉得对面并非空空如也。大概20分钟不到,警用手机就收到了一份资料包。
叫柯承泽啊,路小威一眼扫过资料包里的身份信息。这个人的常用手机,在近10天里,并无和米莲或许峰的联系记录。同时许峰和米莲也都不在他的微信好友名单里。
这就奇怪了,明明柯承泽才和米莲碰头,怎么可能没有事先联系过呢?也就是说,他们是用一种隐蔽的方式联系的?路小威兴奋起来。
资料里还包括了柯承泽近一个月的朋友圈动态,所有的点赞和回复都可以见到。朋友圈是近年来警方调查嫌疑人社交圈的重中之重,许多案子的突破口都在这里。
路小威的汉堡已经吃完了,他一手往嘴里送着薯条,一手划动着柯承泽的朋友圈截图。才往前翻了没几张,他就呆住了,薯条咬死在槽牙间忘了嚼动,鸡皮疙瘩在后背上炸开。
那是一张自拍图,画面上显然是一对情侣,男方自然是柯承泽,女方没见过。
然而,这个路小威可以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的女人,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在此之前,路小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米莲。总有一种神秘的指引,会让他在看见米莲的时候,想起茉莉女孩,想起七一三案的被害者,甚至有时还会想起那个同事指给他看的发廊妹,但朦朦胧胧的联系到底是什么,他抓不住想不清。直到此刻,他看见柯承泽身边的这个女人。
她就像一篇目录,把原本看似无关的章节统合到了一起。
案子大了!现在,路小威有理由相信,受害人不止七一三案这一个。
她是谁?她是谁?我需要知道她的所有情况!路小威几乎要跳起来,在心里大叫着。
这并不是个秘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查到女人的名字—曾之琳。
3
米莲骑在小电驴上,觉得自己无比轻盈。风强一阵弱一阵,把电驴推得左摇右摆,米莲镇不住它,毕竟她是空心的了。
等发现自己开错的时候,米莲已经在一条小路上了。怎么从公路转来了这里,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想自己太飘了,像盏蒲公英,被风吹得东游西荡。身心颓残无路可走,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吗?米莲自嘲地笑一笑,调转车头。
天色晦暗,骤雨在即。米莲能感觉到云层中的狂暴乱流,还有那股酝酿着的雷与电的力量。这小路上四下无人,犹如一人行于荒原,她竟不觉得害怕,在以往来说真是不可思议。因为心中还有一线不甘,牵着风筝不被乱云卷去,也因为这一线不甘,人间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米莲猛然停了车。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飘到这儿来了,不仅仅因为风。
她来过的,不久之前。
她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但仍记得是怎么走的。那时晨曦初现,空气里还是泥和草的腥腐味,她坐在三轮车后板上,手边扶着铲子,许峰在前头骑,夫妻背对背。世界颠簸着在眼前远去,却又无穷无尽,稀薄的阳光落在手背上,冷而陌生。
现在,她又到了这里。
米莲缓慢地把头转向左侧。拨开茂盛的蒿草走向深处,那儿有一处坡地,往坡上去,到高处有一方新土,土里栽了一株枇杷树苗,还有……米莲停下脚步,她竟鬼使神差地往左边走了几步,是因为愧疚吗,还是与地下的人有了某种共情?
从米莲的驻足处望去,视线被草木阻隔,只能隐约看见后面一道缓坡升起。那目所不能及之地,却在心中浮现出来,清晰逼人。米莲听着自己的呼吸在头盔中回荡,随后心跳声也加入进来,再之后,她竟似听见了若有若无的歌声。那是熟悉的曲吧,在风中,在草后,在树梢,听不清旋律,却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荒野地里谁在唱歌?米莲把头盔摘下来,想要分辨清楚,这声音却消散不见了。她定一定神,大步走回去,跨上车驶回大路。
她一直不肯把头盔戴回去,那东西像个隔离世界的囚笼,而安全……她不再需要了。她骑了一会儿,把拎在手里的头盔往草丛一抛,电门拧到最大。风做出了某种呼应,骤然从空中降临,痛击在她脸上。这是天地对她的切割,虚幻感消退了,米莲用力感受着这具躯壳的荒芜,竟舒服了一些。
就这么骑了几公里,动力一下子衰弱,米莲这才发现电池灯已经闪了不知多久。又骑了一阵,电力彻底耗尽。出来前电量就不足,只是米莲没注意到。她扶着车站在路边,身后暴雨如注,雨云正移来,一辆中巴车从雨中冲出,她把小电驴一推,拦下中巴。中巴再次开动,米莲立在后窗畔,侧着头,定定地瞧着那道雨线。
如沸般蒸腾的雨幕缓缓推进,压过了倒伏的小电驴。
黄昏时分,米莲辗转抵达桂府。此处不下雨,层云低卷,不见夕阳。
她在手机里准备了一张许峰的照片,是去年在崇明岛游玩时拍的,最接近他的真实状态。她想拿着照片四处问问,也不指望立刻就得到消息,想必警方也做过了调查,没那么容易找到许峰。但米莲有时间,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直到找到这个男人为止。
米莲向门口的保安走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保安也冲她笑笑,先开了口。
“有个快递,刚才大堂人走开了,放在我这里,你带上去吧?”
米莲呆了呆,那保安已经跑去门卫室拿了个小纸盒递给她。
纸盒塞到她身前,米莲下意识地去接,嘴里却说:“这不是我的啊。”
“对,这个是你……”保安说到一半舌头打了个结,“那个……你男朋友的。”
在“男朋友”之前,保安先咕哝出了三个字,然后又吞了回去。
他好像说了“你先生”。
米莲被这三个含含混混的字打得脑袋一晕。
应该是他认错人了,不可能说的是许峰。许峰要是就住在这里,警察怎么会查不到?许峰就算住在这里,保安也不应该认得我的。
一瞬间理智给了米莲许多否定的理由,但她还是把纸盒接在手里。
“谢谢。”她低声对保安说。
纸盒上贴着快递的收件信息。
桂府6号楼B座22B,柯承泽
米莲拿着纸盒走进小区,在岔路口看了眼指示牌,6号楼往左。
6号楼大堂中岛坐着个四五十岁的胖阿姨,正低头看手机。B座电梯在左边,米莲走进去,却按不亮22楼。
“我去22B,你帮我刷下电梯卡好吗?”米莲去找胖阿姨。
胖阿姨从中岛转出来,拿着卡给米莲刷过电梯,瞧了她好几眼,脸上有些疑惑,张着嘴似是想问什么。
“你……”她终于问出来的时候,电梯门合上了。
电梯门打开,米莲走出去。她打量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ABCD的指示牌,没有找到。走廊空间不大,一头是窗户,另一头放着鞋柜,鞋柜边有一扇门。米莲这才意识到,这一层只有一户人家,22A应该是要从A座的电梯上去吧。两梯一户,她想。从进入小区开始,保安的制服、门卫室的大小、小区步道的石材、大楼的外立面、坐在奢华大堂里的管家,所有这些都提示着她正在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是这些对她来说已无所谓,所以她得以保持着镇定,但走过短短的走廊,站到这扇门前,米莲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并无犹豫,她抬手按响门铃。
开门的男人不是许峰。米莲一颗心慢慢落回原处,她把手里的纸盒递过去。
“你的快递。”她说。
那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米莲转身就走,急急忙忙地按电梯。
“嗳。”男人在门口喊她。米莲应声扭头走了回来,他一时间有些蒙住,竟不知该说什么,却见米莲拿出手机展示给他。
“请问,你见过这个人吗?”
他瞧了两眼手机里的照片,然后摇头。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打扰您了。”
柯承泽一肚子话没来得及问,眼看着女人闪进了电梯。
米莲走到小区出口的时候,前面给她快递的保安正在门卫室里接电话。她拿着手机去问另一个保安,有没有见过许峰,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前一个保安接完电话,跑出来骂米莲。
“你又不住在这里,也不是访客,怎么就随随便便往里面跑?还拿业主快递,怎么有你这种人,你是想干吗?”
米莲任他骂,走出小区。
第二天上午,柯承泽下楼跑步,门卫再次和他道歉。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柯承泽摆摆手说没关系。
“那个女的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前面我又看到她在附近晃。如果她再来找您的话,我们就报警。”保安一脸关心地说。
“不至于的。她又来了吗,在哪里?”
“我看她往那里走了。”保安立刻换了副表情,给他指了个方向。
这几天总遇见怪事啊,柯承泽想着,往保安指的方向走去。
柯承泽望见米莲的时候,她正拦下另一个晨跑者,给他看照片。柯承泽保持着距离,远远缀着,见米莲沿路问了几个人,停下来在人行道沿出神。
昨夜雨落尽,此刻的阳光格外明朗,米莲站在光影分界处,风从江上来,撞入小路,卷着她的长发猎猎飞扬。这一瞬间的风貌情致,本该让人心动,但柯承泽却觉得这女人薄如纸片,随时都会消逝在风中。那不是随风飘走的灵逸,而是颜色褪尽,乃至渐渐不得见于红尘中了。
柯承泽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扭头回家打印出来,盯着看了很久。昨天刚去静安寺求过家宅安宁,转眼遇见这样奇妙的波澜,算是一种怎样的回应呢?他感受着内心蓬勃而发的冲动,不再犹豫,把照片放进背包,重新出门。
店员把手机还给米莲,告诉她从未见过许峰。米莲推门而出,便看见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向她打招呼。
“又见面了。”
米莲不禁有些尴尬。
“昨天不好意思。”
柯承泽笑笑,他知道自己笑起来格外温和,眼角也会弯成让人信赖的弧度。他应该说“没关系”,但他没这么讲。
“那,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
“啊……我,我还有事情。”
“是在找昨天照片里的人吗?”
米莲点头。
“我后来回想,好像是有点印象,又吃不太准。”
“是吗?”米莲精神一振,拿出手机说,“那您再看看?”
柯承泽指指不远处的轻食餐厅:“要不要坐下说?”
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柯承泽才重新看过许峰的照片。
米莲急着等一个结果,柯承泽却不愿直接给。
“你要找的这位是……”
“是我老公。”米莲直截了当地回答。
现在可不是一百年前,要找人非得口口相询,一个妻子走到这一步,背后当然有故事。柯承泽打量对面的女子,见她坦然答了这句话,脸上反而浮起淡淡的笑容,这笑带着某种哀意,却有着决然的底色。柯承泽原本准备在肚里的几句惯常话,便说不出来了。
“我是个画家,我想给你画一幅画。你问的事情,画完了,”柯承泽说到这里,觉得喉头忽然干涩起来,“咳,画完了我告诉你。”
说出这句话后,他看向对面的女子,见她既无惊讶,也无恼怒,双眼如湖如海,静静回望,一时间心撼神摄。
“画完了告诉我。”她似是重复,似是反问。
柯承泽从未如此尴尬,硬挺着点了点头。
“就在这里画吗?”
“就在这里。”
“好。”
柯承泽如逢大赦,飞快从背包里取出一应画具。
“我就这么坐着吗?”
“你随意,怎么都行。”柯承泽说着,又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摊在桌上。
米莲扫了照片一眼,有些意外,却懒得发问,把视线投向街道。对她来说,那是处空洞。这世界而今到处是空洞了,她随便寻一个钻进去,时间就流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米莲转回头,看了看对面男人的画板。那角度让她瞧不清全貌,只看得出是张素描,非常细致,画的似乎就是桌上的照片。
“为什么画照片呢?”米莲问。
柯承泽停下画笔,把画板倒转过来,展示给米莲看。
照片打印在A4大小的相片纸上,占了整张纸的三分之二。画纸的大小也与A4纸相仿,柯承泽只在正中的一小块里作画,面积仅比米莲的掌心大一圈。也并非照片的完全复写,而是取了一个倾斜的角度。由于画得逼真,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把原照片斜放后又拍了张照。目前这幅画已是完成了一多半的样子。
柯承泽把画板收回来,对米莲笑笑。
“照片是景物的复制,而绘画则需要选择看世界的角度。世界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你有一个世界,我有一个世界,所有人的世界加在一起,也不是真实的完整的世界。每一个画家的画,都是他选择的路,通向遥远的不可抵达的真实的世界。”
说到自己的领域,柯承泽终于不再像先前那样怯了。
世界不是你看到的那样,米莲在心里把这句话念了一遍。
“之前我下楼跑步,正好看到你,那时你给我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感觉,你和整个世界的关系和别人不一样,让我有创作的冲动。我画的不仅仅是照片上的你,也不仅仅是此刻坐在对面的你,而是我眼中的你。”柯承泽说。
“另外,说实话,你让我觉得很熟悉。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尤其是第一眼。”他说着指指米莲的上衣,“她也爱波点,也扎马尾,也常常别一个发卡,只是她喜欢蝴蝶发卡。”
许峰也给我买过一个蝴蝶发卡,米莲想。
“你们的鼻子、眼睛、额头,就是脸的上半部分,很像。所以昨天我看到你的时候,有点愣神。后来我还特意打电话问她有没有妹妹呢,哈。不过现在坐在对面细看,你们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你有很特别的气质。”
“快画好了吗?”米莲问。
柯承泽愣了一下,然后说快了。
于是米莲又找了个“空洞”走进去。
“送给你。”柯承泽说。
米莲这才发现画正摆在面前,已经完成了。
“关于你先生的消息,对不起,我确实觉得脸看起来有点熟,但实在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是太想画这幅画,耽误你的这几个小时,希望可以用这幅画来补偿。如果想起来的话,我联系你好吗?”
柯承泽话还没有说完,米莲就已经站起来离开了,没有留一句话,仿佛这结果在她意料之中。柯承泽看着留在桌上的画,又望向米莲的背影,没想到这样的一幅画都不能多留她几分钟。
柯承泽把画收起来,招呼店主买单。他是真的想画这幅画,而坐两三个小时换这样一幅作品,怎么算都合适,可现在想来,他与米莲的世界并不相通。当然,他还不知道米莲的名字,他把画翻过来,签上名,想了想,写下作品名—对岸的长发女子。
曾之琳已经在马路对面看了两个人一会儿,见米莲离开,便跟了上去。昨天晚上电话里她就觉得柯承泽有些古怪,也许是自己敏感了,但在这么认真对待的一段感情里,她得确保把一切不良苗头早早掐灭。所以她今天没打招呼就直接过来了,进小区的时候和保安聊了几句,知道柯承泽上午出了两次门。热心的保安也指了方向,让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两个人。
曾之琳把高跟鞋踩成了战靴,噔噔噔噔在街对面走,赶在米莲之前走到十字路口。米莲在路口停下,像是在等灯,又像在发愣。曾之琳回头瞧一眼柯承泽,见他已经走得远了,便打算穿过路口和米莲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摊明白。可这一转头间,米莲却不见了,再定睛一瞧,路边的垃圾桶后面,露出来一方衣角。
是心虚了在躲着我吗?曾之琳心里冷笑着,顶着红灯闯过了路口。她绕到垃圾桶后,红色高跟鞋杵到米莲跟前,嗒嗒在地面上磕了两下,眼前低头蹲着的女人便把头抬了起来。
保安倒是没有瞎说,还真是长得和自己有几分像,曾之琳居高临下地看着米莲,心里想。
刚才的事情,米莲觉得有点可笑,但也无所谓了。只是一起身就觉得晕眩,撑着走了几步,还是不得不蹲坐下来。她伸出手按着地面,希望从大地里汲取些力气,眼前却多了一双高跟鞋。
米莲抬起头,一张脸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她本觉得力气在不停地流淌出去,整个人松软得像面团,像一摊往下滴的流体,可这一刹那她全身都收紧了。大地没有给她力气,但新的力气却从身体某个角落里长出来,仿佛一种先于理智的灵觉在奔走在狂呼,必须榨干每一分每一寸的能量,来对抗突然降临的天敌。
这张脸在说着些什么,似乎就是画家口中那位和自己长得像的朋友吧。长得像吗?米莲有点眼花,世界在晃动着,始终看不清晰。也听不清楚她具体说的话,根本顾不上去听那些,可为什么顾不上呢?所有那些精力集中到哪里去了?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在慌乱什么?
米莲紧紧盯着眼前的脸,从这张脸出现的那一刻起,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让她逃跑,让她不要看,可她还是狠狠地死死地盯着瞧。她早已经无路可逃了。
现在她终于看清楚了。这的确是一张和自己相像的脸。
顶在最前面的,是和她一模一样的犹太鼻,上鼻梁有驼峰。眉毛和她一般浓密,因为扎马尾而显出了同样饱满宽阔的额头,镶钻蝴蝶发卡在发梢闪动。最无法忽略的是那一双特别的眼睛,内眼角纤长且微微上翘,最是摄魂。米莲也有几乎一样的眼角,那时她和许峰还没有结婚,许峰出钱让她去做了这个手术。她不喜欢自己的鼻子,本想一并磨平驼峰,但许峰说他喜欢。此刻从上空压来的那双眼睛,是天生的。
脸的下半部分就没有那么像了。米莲的嘴唇很薄,而她则有着丰润的上唇,唇色倒是和米莲爱用的相似。米莲时常会把上唇彩涂满,且往上多画一点,来显得上唇饱满。这自然也是许峰的喜好,米莲的绝大多数习惯,都来自许峰。
打灭米莲最后一丝幻想的,是对面这张脸的右嘴角,那儿有颗小痣。许峰说,这叫美人痣,她是美人,应该有这颗痣。这不用动手术,拿笔点一点就行了。米莲有时点在左边,但最常点在右边。许峰喜欢痣在右边,从未给过理由。
许峰喜欢。
至于系在她颈间的丝巾,图案是波点,这也是米莲衣橱里最常见的图案,而最先出现的那双红色高跟鞋,米莲的鞋柜里摆了三双。
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所以这不是巧合。
因为这儿有她,所以许峰才曾出现在这里吧,哪怕警察正在找他。
那么多年,被丈夫照着另一个人精心装扮。
是……仿品呢。
许峰杀过人。她试图接受这件事,非常努力地—先是试着接受,进而试着忘记。因为爱。
但是许峰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米莲的视线越过上方的那张面孔,越过那只璀璨的蝴蝶,升向一线蔚蓝的天空。那夜在床下,听着许峰和陌生女人做爱,米莲觉得天翻地覆。转瞬女人死在面前,埋进土里,翻覆的天地简直是粉碎了。前几天警察上门,告诉她陈年大案,挖断了她的根。而现在,是天地不存了吗?不,从这个角度望上去,这蓝色的天空,是多么的高远呀。自己这颗天地间的渺小微尘,翻滚、悲嘶,历着苦难,能怎么样呢。
这几天,米莲都是飘飘荡荡从床上醒过来的,披了一张人皮,里头是空的,因着一线不甘,才牵着她来到这江畔。她心里只剩微末气力,如风中明灭不定的星火。可在瞧见了曾之琳的此刻,这微末的气力,竟一点点在壮大,而原来的一线不甘,熊熊燃烧起来,要将她薄薄的人皮烧得透亮,点成一把光炬。
在变成灰烬之前,她要走到许峰面前,亲口问他:
“为什么!”
曾之琳停了下来,她发现眼前这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并没有在听自己说话。这个人先是盯着自己看,然后慢慢向后缩成一团,最后又抬起头望向天空。
现在,这垃圾桶边的女人竟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笑,而是先稍稍抿唇,再慢慢展露一个优美的嘴角弧线,微微露齿即止。
这笑容,为什么和自己惯常的笑如此相似?
这一刻,曾之琳生出一个错觉,仿佛看到镜中的照影正在向她微笑。
她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