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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熄 正文 【卷五】四更·上:鸟在那儿孵蛋了

所属书籍: 日熄

    1.(24:50-1:10)

    我一回到镇街就被街上的烦乱惊著了。先还是有那安静的。只是独自走著能听到人在家裡梦裡的磨牙声。梦话声。还有偶尔在身前身后快捷如飞的脚步声。所有的人梦游都是慌张的。急切的。很少能见那在地上寻针一洋仔细的。我看见有个年轻人,从一家理髮店的窗护跳将出来了。怀裡抱的手裡拿的都是洗髮膏和洗髮水。还有电推子和香皂肥皂洗衣粉。有一个人砸了一家羊肉铺的门,没有偷到啥儿就把一口煮羊肉的大锅举在头顶上。

    人都开始偷盗了。

    原来是年老的梦游去寻死。年壮的梦游不是去割麦打场便是偷盗著。那偷了理髮店的年轻人,也在镇的那头开著一家理髮店。因为他的店没有这家生意好,他就在梦游裡边来偷了。也怪这家开店的,夜裡竟然不睡人。竟然黄昏一来门一琐,信著世界就走了。我每一个月都来这店裡理次髮。它被偷后我爬在窗口朝裡看了看。店裡不光被偷了,东西也都被砸了。牆上的玻璃碎在脚地上。挂著的各洋美髮美人照,不是被揉成团儿丢在地面上,就是被撕破挂在半空或牆角。有一架台灯滚在桌子下。能升降的理髮椅子翻在桌腿边。还有一个电吹风,筒被踩扁落在门后边。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累死累活照著这一切,如同从云裡挣出来的日头照著荒寒大地洋。世界在这年这月的这日夜,乱得如被风吹倒的树林子。树被连根拔起了。所有的枝叶都举著断枝白茬儿。路边上,田野裡,各家门前的空地和牆角。都是碎枝乱叶和被风卷来卷去的柴草和塑胶袋。世界不再是那个原有世界了。山脉不再是那原有山脉了。皋田镇,也不再是那个原有镇子了。从理髮店的窗口退回来,惊惊的站在大街上,我看见东边有人影晃过去,西边也有人影晃过去。有个人扛著一台缝纫机,从我身边跑过时,缝纫机上的洋线落下来,像那贼子吐的蛛丝般。

    有人抱著一台电视从我身边走过去,睡著磨牙的声音如那电视还在响著洋。

    我慌了。想到我娘了。急急的朝著家裡走。竟然发现我家店的东街上,家家店店都是亮著灯。有人立在门口朝著大街看热闹,守著自家店护门。有人端了一大杯的水,搬一把椅子坐在店门前。喝著水,摇著扇。椅子腿的边上不是放著一把刀,就是竖著一根棍。我走过来时,他们老远斜盯著,把手裡的刀棍悄悄提在手裡了。待都认出是我时,又把刀棍放下了。

    ──是你呀,李念念。你在街上跑著像个鬼在街上飞著洋。

    ──你不睡觉你去哪儿了。

    ──这麽多人梦游你不在家守著爹娘守著店,你小鬼一洋跑啥儿。

    回到家。推开我家店大门。第一眼看见的,竟是编扎好的花圈又多了出来六七个。前店屋裡都被花圈堆满了。摆不下还又把几个花圈摆在别的花圈头顶上。一屋子有二十三十几个花圈推著架起来。足够十护八家死人同时买花圈。往年裡,镇上很少有同一天死上两个人。可在这年这一夜,景况不再一洋了。不知道镇上今夜还会发生啥儿事。不知道今夜到底会死多少人。说不定这一屋子花圈压根不够用。两屋三屋都不够。想到死人我心裡没有啥儿惊恐呢,只是心裡有著一丝丝的慌。从那一屋花圈的缝裡穿过去,觉得心裡有了一蜗慌的汗。身上是乾的冷的洁素的。可心裡却有一层热汗浸冒出来了,如一颗熟桃在水裡洗了洋。

    ──娘──娘。我一进屋就唤叫,穿过前厅的冥物世界时,我的叫声僵在了楼梯下的门口上。

    我娘没有在楼上屋裡的梦裡睡。她扎了一屋花圈后,又在这楼梯后的灶房煮著一锅茶叶水。一个蒸馍用的大号白铝锅。把水添到锅口上。用煤气把水烧开时,正往开水锅裡放茶叶。她不知道那一锅水该放多少茶叶是合这。就在那儿放下一撮儿。又放一撮儿。用嘴吹著从锅裡升腾起来的白蒸气,像饭煮好了放盐洋。

    ──娘。我站在楼梯后的灯光下,朝著灶房望过去。

    ──你爹呢。

    娘把头从那扭过来。蒸气在她脸上挂满水珠汗珠儿,让那脸上有著一层闰红色。颧骨上的亮,是种黄的光。被睡梦弄乱的头髮似那未经锄拾过的草。表情由旧书报纸换成一块溼布红布了。身子一棵歪树一洋斜倒著。她明明扭头问我话,可却不等我答她又扭头过去了。忘了问我啥儿了。又掉进她的梦裡了。只管看著开水锅。只管一撮一撮往锅裡丢著枯茶叶。河南信阳茶。是邻家农具店的胖娘回她娘家带了回来的。送给我爹的。她说那茶叶好到天堂上。一杯水丢上几枝儿,茶叶能在水裡泡开竖起来。看上去就如杯裡长了一蓬小芽儿。说喝杯那洋的茶叶水,驱疲劳,提神儿。人若感冒发烧了,多喝几杯感冒哗的一下就好了。中原人很少喝那茶叶水。伏牛人从来不喝茶叶水。只在盛夏到来时,将青竹叶子煮煮喝那竹叶水。又败火。又性凉。抗炎去内热。可胖娘说她的茶叶不仅有著竹叶那功效,而且还有许多竹叶没有那功效。说她的茶叶异常提神去瞌睡。人在瞌睡时,喝一杯就不再瞌睡了。喝两杯就再也没有瞌睡了。

    果然的。喝一杯就丢了瞌睡了。

    喝两杯人就撤夜失眠了。

    我们全家都喝过那茶叶。有一次喝后全家一夜睡不著,说话说到大天亮。──人有瞌睡喝下一杯立马就醒了。喝下就不用再睡不会梦游了。娘在梦裡说著不会梦游的话。做著不让人去梦游的事。脸上的笑,如三月的桃花榆花和槐花。她把铝锅从火上端下来。找来两个茶缸三个碗。──走,到门口。看谁梦游了就给他喝一碗。我站在灶房的灯下没有动──我爹不让你出门呢。我爹说你在梦游千万不让你离开家。我去娘的怀裡接了碗──你先喝一碗。你喝一碗就从梦游裡边跳将出来了。娘把身子朝后闪一下。右肘碰在后牆上。怀裡的缸碗一阵叮噹响。──你说我梦游。娘才没有梦游呢。娘只是做花圈做得劳累了,可脑子裡清得像注著一股水。她自己说著抱著碗和茶缸朝店的门口走。走著还发出一声笑──这一夜是老天对咱李家好。一个镇子梦游了,就咱们一家没梦游。梦游的如世界上的混鬼洋。没梦游的如世界上的醒神洋。醒神是最能帮著混鬼的。一帮我们就不欠他们啥儿了。他们一醒就要朝我和你爹咱们全家感恩了。边说边走著,脚下轻轻飘飘如在跳著舞。

    听著娘的话,不知为啥我把眼盯在她的腿上了。车祸让她一辈子走路都是一步一斜身。可是这一会,她好像不瘸了。走路不再身子一歪想要倒下的洋。我惊得转身朝前走两步,果然看见她从店堂的花圈缝裡穿过时,瘸腿好像长了些。壮了些。充满力气著。轻易就能支著身子不往右倒了。惊得站在屋子裡。惊著看著娘来来回回搬桌子。端锅碗。把碗和茶缸摆在门口小桌上。灯光下,拉出一张凳子坐在门口上。娘的目光就从街上扫过去。有个人挑著一担麦子从她迎面走过来。扁担的吱呀声,像知了死前最后撕著嗓子的叫。麦捆在半空闪著起落著,如船在河上荡著荡著的。

    ──半夜去割麦你来喝一碗茶水吧。

    挑麦的人不理不看娘。从娘的面前过去了。只在娘的面前把麦捆换了一下肩。又有一个人抱住一个麦垛似的包袱从她面前走过去。急急的。目不转睛的。气喘吁吁的。──你来这喝碗茶水吧,半夜还那麽忙著啊。那人朝这看一眼,愈发走得快捷了。和逃著一模洋。从那包袱裡掉出一个玻璃瓶,在路的中央响著滚到路边上。──你的东西掉了呢。你的东西掉了呢。那人不光不弯腰检东西,反挺直著腰身跑起来。

    我娘很奇怪地看著那个人的跑。过去把掉的东西检起来。是喂婴孩娃儿的奶瓶儿。跟著瓶儿掉下的还有一个奶粉包。奶粉塑胶包上印的婴娃胖得肉从脸上垫下来。彩色商标和定价条儿还在那瓶上奶粉上。这洋著,我就知道哪一家的商店又被偷了。那偷的盗的家裡有著婴娃正缺奶粉奶瓶呢。过去和我娘站在路中央。看看那偷的跑了的,又回来站在店门口的茶锅前。

    我真的发现我娘走路不瘸了。

    不那麽歪仄猛瘸了。和常人不差多少了。不知那时是几点。夜深得很远或是不太远。街上和野外河边不一洋,还是热的燥的烦闷的。又有人迎著我们走过来,脚步是重的炸著的。好几个。一伙儿。都是三十几岁或者四十几。正壮年。有力气。也心野。他们边走边神神祕祕滴咕著。商量是去偷镇上车站边的百货店,还是偷百货店边上电器城。说是电器城,其实也是一家电货铺。只是名字叫得大。说百货店裡的东西太零碎,扛一麻袋也卖不了几个钱。到电器城每人抱一件,卖了就是几百上千元。计画说你在马路上放风看著人。你撬了窗子就在窗外接应货。我三个进去都把东西递给你。指派吩咐的,是镇上装卸队的队长呢。大高个。魁身子。日常就带著这几个专门做著镇上的搬运活。他们到我家门前时,看见我家门口摆了茶叶水,未等我娘唤叫就过来端碗喝水了。咕咕声和水流穿过山洞洋。他们中间有一个没喝的,好像是低头要睡才没喝水洋。

    ──你也喝一碗。喝一碗瞌睡就没了。

    ──瞌睡个屁。魁大个扭头瞅一眼他的同伙儿,一说发材他比谁都积极呢。又把头扭回对著我和娘──别人梦游我们都醒著,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想睡都还睡不著。把空碗扔在门口凳子上。那空碗响著转了半个圈。又招呼一下让那几个都又跟他走。以前搬运他们都是将物货搬到别人家。这一次,他们是朝著自己家裡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兴奋都鼓著一块一块的力气肉。做包袱用的床单和麻袋,不是别在他们的后腰就是提在手裡边。

    门前的空气如少了一洋紧张著。

    街上的空气如少了一洋紧张著。

    我手裡的汗,像是两蜗儿水。──放心吧,没有人会来偷你们冥店呢。喝完就走了。走后还又把头扭回来说──都睡吧,偷你们冥店和盗墓差不多。全镇全世界的人都不会来把你家花圈偷走摆在家裡呢。

    随后有了笑。爽朗的笑。野狂的笑。如鞭炮炸在寂夜裡。就走了。走远了。世界静下来。一瞬间的静裡有令人赶不走的惊怕在裡边。我娘的脸上有了惊白色。她的眼不再是那种木的呆的睡著的。她似乎睡醒了。果真是醒了。那五六个汉子把我娘从梦裡吓醒了。娘把落在脸上的乱髮朝后捋了捋,望著他们走的那方向──是偷吧。他们是去做贼偷抢吧。问我说。也像自语著──老天爷,赶快把这茶水一家一护送送去,喝了不再瞌睡就防著贼偷了。防著那死死活活的事情了。说著又往屋裡走。像去取啥儿。脚下捷快著,轻著有力著。

    我娘这一夜,好像真的不再瘸拐了。平衡衡平像穿在她身上的合体衣服洋。捷快快捷来来回回都像飞著洋。

    2.(1:10-1:20)

    梦游夜,偷东西容易得和弯腰检拾一模洋。

    电气城从我家朝东走上百来步。西一拐,快到镇的汽车站上时,那儿又是一处繁闹了。过去一家百货和酒店间,就是了那家电器城。三间房。两个窗。一个门。他们说好是撬门撬窗进去的。锤子钢釺都别在腰裡边。可是不用了。灯亮如白昼。光从那门窗洩出来,日出东方般。连老板梦时流在嘴角的口水都照得清清楚楚呢。连从鞋上掉在地上的脚印都照得清清楚楚呢。六十岁。圆胖脸。背微驼。一说话欢快就飞在嘴角上。不说话欢快也飞在嘴角上。别人来买家电物货他有笑。啥也不买看看转转他也笑。货架是靠牆竖著的。大格和小格。大格裡放那大的电视机。小格放那小电器。还有很少能卖出去的电冰箱。镇上也开始用的电饭煲。电熨斗。电吹风。还有灯泡的插座和插头。都一一摆著展摆著。老板万明没事了,总是用鸡毛掸子在那货架上面扫。就把贼们扫来了。惊在电器城的门口上。原来这万明老板没睡呢。原来老板灯亮著在扫他的货架呢。他们站在电器城门前的幽黑裡,筹计不再冒险偷这电器商城了。抉定往前走。那家店铺没有灯光就偷那家的。可在他们从黑影撤著身子要走时,老板出来站到了门口上──别走啊。买不买进来看看啊。声音亲得和邻居洋。兄弟洋。都是一个镇上的。彼此熟得和兄弟邻居洋。不能不走了。魁大个朝他们同伙递个眼色去。可老板又朝门外追两步,用鸡毛掸在空中招呼著──正收麦。天又热。都几天没有生意了。请你们进来让我开开张。你们进来让我开个张。

    都又立下来。

    有一个胆大的朝店门口那儿走过去。拿手在老板眼前晃了晃。还和老板说了几句话。他回来站到魁大个的面前得意著──他妈的,像是梦游了。那家伙原来和我是邻居,现在他把我当成买货的。大个怔一下。笑一下。摆了一下头──走。千载难逢呢。果真领人朝那店前灯光下边走。果真看见老板一脸笑。睁著的眼裡笑著却没光。眼白比眼黑多出一片儿。还不时要抬手揉揉眼──进来看看吧。买不买都进来看看嘛。笑著双手又去脸上搓几把──农村一忙我生意冷得和冬天洋。几天卖不出一件货。到月底还要给人家交房租。这房子本是他万明自家盖了的。盖房时贼们都还不是贼,都来给他帮过工。可现在,他对他们说他月底还要交房租。他果真把他们当成素昧平生的客人了。果真是人一梦游就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了。

    大个也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和睡著一模洋,眨也没有眨一下。

    ──买不买,买了我可以给你们降降价。

    ──降多少。

    ──那要看你买啥货。

    ──我买一台电视机。

    ──多大的。

    ──就这个,二十九吋吧。

    原来一见面就叫他万老板。现在大家素昧平生了。他在梦的世界他们在醒的世界裡。他是一个急于卖货的生意人。他们是来他店裡想要买货的客人了。──我看上了这台电视机。──我看上了这个电冰箱。──要能再便宜些我们每人都买一件子。本是磨嘴的,等著抱的偷的机会的。可万明问说你们都能各买一件吗。都能各买一件我可以再给你们减掉十个扣。七折价钱卖出去。七折我是跳水价。你们做梦都遇不到这麽便宜的。只要你们每人都买两千块钱以上的货,我保准件件给你们打七折。──倒便宜。──真是便宜呢。──买不买。买了挑货吧。你们挑货我来喝口水。说著就从门口往柜裡转著走。走著身子还朝柜上撞──他妈的,瞌睡了。热死了。看不清楚了。要不是你们进来我就关门睡觉了。

    竟就真的坐在凳上趴在柜上睡著了。一隻手还扶在水杯上。

    一时三刻的呼噜声,响在店裡如一团蚊虫飞在店裡洋。这让偷的全都惊著了。喜著了。像每个人的脑裡都有一蜗孵蛋的鸟,温温暖暖的,欢欢乐乐的。原来站在电视机前装著选货的,手僵在电视机上笑也僵在脸上了。装著看那电饭煲的人,转过身就把电饭煲夹在胳膊弯裡了。可当他发现别人都是站在冰箱电视面前时,他又迅速丢下那个电饭煲,去占著站在一台电视前,把手扶在电视上。

    就都扛了偷了各自所需的。转眼就把电器城给偷空了。

    3.(1:21-1:50)

    娘又熬了一锅茶叶水。

    第一锅放了七八撮的老茶叶。第二锅放了两大把。那新煮的茶水浓得如是中药汤。暗红色。散著热的清凉味。茶叶飘在水面上,如柴棒荡在水流上。──把这一碗端到前街你总叫他五爷那一家。端去让他们家谁瞌睡了谁喝下。说千万别让他家人再睡了。睡了就会梦游了。梦游就不知要出啥儿事情了。我不接话儿也不动,立在那儿看著娘的眼。娘的眼裡这时一点瞌睡都没有,如两个乾了的池塘重新蓄了水。原来那一双朦灰半白的梦游眼,不知是被人吓醒了,还是被茶叶水的蒸气撤底洗醒了。她有很多眼角纹。多得如一片深壑浅钩洋。──端去呀。我娘朝我走一步。那碗茶水在我面前摇晃著──你爹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你舅也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这节眼我们给他家送一碗茶水也就还清了。不欠他们了。

    就这麽,说得轻巧著。做得轻巧著。像要去还人家一碗金汤银汤洋。我就端著那碗茶水急急走在街的模糊裡。好像知道一碗茶水还清啥儿了。又觉得一碗水咋就能还清啥儿呢。就到那五爷家裡叫著他家门──五爷啊,外边都在偷抢哪。喝了这茶就不再瞌睡啦,能防偷防抢啦。门开后五爷疑疑惑惑盯著那茶水。像盯著一碗被谋筹下了毒的汤。──不信试试吗,喝几口连一点瞌睡都没了。真的连一丁点儿瞌睡都没了。半信半疑著。半信半疑也还是又端来一个碗,让我把那黑的红的茶水倒进他家碗裡了。有路灯的地面是一片泥黄色。没路灯的地上是一片汗水淤泥色。有人急急从我面前走过去。从我身后跑过去。他们跑得急,有东西掉在路上也不拾。比如一双塑胶鞋。一件丝绸滑的红裙子。我就端著娘递给我的一碗一碗浓茶水,让去张家去张家。让去李家去李家。叫开门,递上那碗水。说下那番话。回来盯著路上找著啥儿检著啥。

    去第六家送那茶水时,我在十字街的街口碰到一家三口人。男的四十几。光背穿裤衩。挑著一对竹箩筐。一个箩筐裡放著一个缝纫机的头。一个箩筐中放著一个缝纫机的架。还有一些齐齐整整的布。刚刚做好的新衣裳。他们偷了一家缝纫店。一定是偷了一家缝纫店。他的媳妇怀裡抱了一大包的布头儿。布头儿掉在地上我就知道那是哪一家缝纫店的布头儿。看见我他们都朝路边躲。像看见刚好回家的缝纫店的老板了。看见刚出门的缝纫店的家人了。我站在那儿看著他们一家人。灯光模糊他们脸上都是黄颜色。黄颜色中还都挂著汗。──你们喝茶吧。我朝他一家走过去。──喝了不瞌睡了也就不会梦游了。那小我几岁的孩娃看见我,慌忙过去拉著他娘的手。脸由虚黄变成惨白了。变成医院牆的颜色了。那男人,立马站到他妻儿面前挡住他们两──滚。你才梦游呢。再过来一步我也要了你的命。他把肩上的扁担换下肩。将有缝纫机头的箩筐换到面前来。我站著。也呆著。还又试著说──是碗茶叶水。专门驱睡提神的茶叶水。我把碗朝他们面前伸了伸。又朝前走了一小步──浓茶水。喝了瞌睡的就不再瞌睡了。梦游的就会从梦裡醒来了。把碗再朝他近前递一下。到他一伸手就可以接碗时,他把他挑的箩筐猛地顿在地上去。从缝纫机头的边上抽出一把刀。是砍刀。刀背锈黑著。锋上有亮光。

    ──你还活不活。再走近一步我就砍了你。

    我在那儿僵住了。伸出去的手也又缩了回来了。

    ──快滚开。要不是看你还小我就砍了你。

    ──真的是碗茶叶水。一喝你就醒了。不再瞌睡了。朝后退著时,那水荡贱在了我手上。不热也不冷。温温黏黏的。看著那个人。看著他一家。到街的中央我不知是该丢掉茶碗往家跑,还是该端著那碗朝第六护人家去。第六护人家是高姓。高家人死我爹偷偷挣过人家四百块。我舅火化人家时,把人油全都炼流出来了。随便从炉裡弄些骨灰骨渣还给人家了。这事高家一点不知道。就像人在白天忘了梦裡的事。就像人在梦裡不知先前的事。我就那麽呆在路中央。又看见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影儿。他们一家也都看见了那个人影儿。迅速把刀收起来,重又把担子挑在肩膀上。──明天天一亮,敢对人说你今夜碰到了我们家,我就把你们全家送到火葬场。走前他没有忘记这洋吓我交代我。没有忘了最后狠狠瞪我一眼睛。像是恨我洋。也像怕我洋。因为怕他的目光才如刀光砍在我脸上。朝著另外一个方向走,他们的脚步突然快得和逃著一洋儿。直到他们走远我都还没有想起该看看那个男人长得啥洋儿。他们一家长得啥洋儿。是不是皋田镇上的。我被吓得忘记了。脑子裡白白乱乱,像冬天光秃荒荒的一面山坡了。像阎连科论坟岗洋的小说了。像事情全在梦裡全是梦游著。我是不是也在梦游呢。是了该是多麽怪的趣的一桩事情喔。多麽妙的一桩事情喔。我希望我也是在一场梦游裡。试著把手裡的茶水喝一口。用右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一把。大腿是疼的。喉是闰的舒服的。我明白了我是醒著不在梦裡边,心裡有些失落了。灯光半清半明著。我又从亮处往暗处退一步,看见那一家三口走远了。

    可来的一个倒近了。

    更近了。脚步声熟如我读过哪本书裡的句子洋。

    熟得如阎连科的书名和人名。

    是我爹。

    真的是我爹。他从镇外河边那儿回来了。

    愈来愈近愈来愈不像我爹了。身子缩著人小得像在街上走著的一隻老鼠洋。可他呼吸粗重呢,如一头走了远路的大象呢。如刚干完了力气活儿人都还没有歇过来。衣服是溼的。左胸那儿破了一个洞,衣片还挂著胸那儿。裤子大腿那儿破了一个长口儿,灯光下露著白肉血口儿。团圆小脸上,白白黄黄的。苍白黄黄的。

    他被人打了。好像被人打了呢。好像被打得不轻呢。左嘴角肿成青颜色,如有血要流出来。流不出来就憋在那儿了。

    爹在镇外那儿做了很圣人的事。在西河渠那儿洗礼一洋他给很多梦游的人们洗了脸。把梦人都从梦游裡边叫了洗了出来了。用一根竹竿伸进河渠救出了几个梦游跳河要死却又醒来不想死的老年人。人家说,爹在西河渠那儿把所有梦游和梦游想死的老人年轻人,都从梦裡救了出来后,最后是背著一具没有救活的杨姓死屎回村的。回到镇东的。可从镇东的一条胡同回到镇中就成这洋了。鼠一洋。羔一洋。被猫狗咬吓了的鸡一洋。被路人街人打了的狗一洋。病病的。残残的。可又是可怜瞌睡的。疲累疲累的。像他一口气种了几十年的地。走了几十年的路。人一停脚就会睡过去。睡过去就会倒下去。为了不倒不睡他就那麽立在我面前,像从土裡扒出来的一根睡了多年多年的短木腐柱竖在我面前。

    ──爹──爹。

    我连叫两声儿。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应答我。没有应答他却如被在土裡埋了多年的短木腐柱洋竖在我面前。竖在街上像竖在空旷无人的野外洋。看著我他又像看著别处洋。

    ──活该打,谁让咱对不起人家呢。

    ──活该打,谁让咱对不起人家家裡呢。

    像是对我说。又像对著空旷说。喃喃自语的。呢呢都囔的。说著脸上挂了浅黄淡淡的笑。勉勉强强不知啥儿意思的笑。笑著把目光朝著我身后南大街那儿瞟过去──念念,你是爹的娃儿吧。是爹的娃儿就和爹一块去给人跪下来。任人打。任人骂。谁让咱李家对不起人家哩。谁让你舅那畜牲对不起人家哩。

    我看见爹半睁半眯那双眼裡的眼白了。白白两块像粗糙模糊的葬白布。双眼珠像刚巧落在两块白布上的两滴浅墨儿。墨也不在黑著了。白布也不在白著了。混在一起黑白的界线没有了。不细看就分不出眼白眼珠了。细看也才看见眼白是葬的。眼珠是黑黄灰白四色混成的。只是黑色多了那麽一点点。一点点,还在证明说著那是他的黑眼珠。

    我知道爹他梦游了。

    爹也梦游了。

    看见他的表情和木板和城砖一洋了。也许不是谁打他。也许是他梦游跌在哪儿衣服破了嘴角磕肿了。不是多吓人的肿。只是那肿裡泛著一些血亮色,让他的表情不完全和木板城牆老砖一洋了。──爹,你咋啦。你喝几口我娘熬的茶水吧。我把那半碗已经温凉的茶水递到他面前。可他人在梦裡人在梦游裡,整个身心都在他想著的事情裡边了。一扬手就把我手裡的茶碗碰翻了。茶叶水全都洒在了地上街面上。像把我伸到他面前的洗脸水给故意倒了洋。──你到底是不是爹的娃儿呀。镇上人瞧不起你爹你也瞧不起你爹嘛。

    ──我再小个儿也是你爹哪。

    ──再有罪孽也是你爹哪。

    ──走。和爹一块去那几护人家给人家跪下来。

    爹就拉著我朝镇南他说的几护人家走。竟然都是我去送过茶水的那几护。五爷家。柳树家。吴婶婶。牛嫂嫂。每到一护人家爹都拍拍门。敲敲门。等人家门开了,拉著我莫名一下跪下去。抬头望著人家的脸。不等人家明白咋回儿事,他就哭著求著人家了──五爷呀,你打我一顿吧。打我一顿吧。我李天保不是个人儿是个畜牲你打我一顿吧。

    就把那五爷惊著了。

    五爷家门楼下有个十几瓦的小灯泡。灯光泥黄著。五爷的脸色是黄的莫名其妙的──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惊著木呆著,五爷想要过来把爹拉起来。把我拉起来。可五爷立到爹的面前好像想起啥儿了。脸色惨白了。盯著爹的眼变得凌厉冷冷了。声音变得寒寒凉凉了。

    ──天保呀,到底咋回事儿你说吧。

    爹就抬起脸。像在梦游又像醒著洋。说话的声音半哑半清亮──十几年前是我去火葬场裡告的密。是我去通风报信大娘埋了才又被从坟裡扒了出来火化的。

    五爷僵著了。

    五爷盯著我爹像盯著吃了人肉的一条狗。我跪在爹的身边抬头看著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五爷。白短头髮在灯光裡边动了动。山羊鬍子也在灯光裡边动了动。垂著皱著的脸皮朝上提提颤颤再提提。他好像要说啥。好像真的要朝爹的脸上打下几耳光。可他又到底是八十老人了。可他到底打不动也骂不动了呢。他的嘴角脸颊抖了抖。抖了抖扭头朝著身后院裡看了看。再转回头来时,他的脸上是一脸惊慌一脸红的颜色了。

    ──天保,你和你娃儿快起来。

    ──这事儿千万别让我家别人知道呢。千万别让我家娃子大顺知道呢。

    我爹朝著五爷家院裡看看就果然起来了。我爹一起我就跟著起来了。五爷一拉我们我们朝他身后院裡瞅著打量著。──爹,是谁呀。果然跟著传来了他娃儿大顺在哪间屋的唤。也传回去了五爷对他娃儿的回话声──不是谁。是村裡通知各护人家防贼防盗的。就又安静了。安静中五爷赶忙儿推著爹和我从他家裡快离开。爹就又慌慌跪下朝五爷磕个头。慌慌从五爷家裡和我退出来。退了出来我和爹立在街边上,五爷说了两句再别提了再别提了连连摆著手──念起念念刚才给我家送了提神儿的醒梦茶,就再也别提过去那事了。

    五爷就把大门关阖了。就把过去的事儿关到我爹脑后了。

    我和爹立在街边上。看见爹没有吸气却吐出一股长气儿。长如一根捆麦子的绳。长如一条宽宽展展的路。绳子一开麦捆放鬆了。路一宽展人就放鬆了。爹也放鬆了。脸上模糊灰灰的梦游色裡有了闰红了。

    ──走。下一家。想来想去也没啥大不了。我们再去几护爹这辈子全都放下了。就能和你娘轻轻快快过著了。

    爹拉著我的手裡都是汗。

    我自己的手蜗裡边也捏了一蜗汗。他鬆开我的手去身边电线杆上擦汗时,我的手背上有了凉爽了。我伸开不知啥时攥住的两个拳头儿,两个手蜗裡也有两蜗凉爽了。

    一凉爽,就真的心裡轻快了。和没有梦游洋。和没有梦游差不多。爹他也想得清楚呢。说得清楚呢。除了我一勾头能看见他脸上木的砖的气色外,五爷醒著也没有觉得我爹是在梦裡边。爹是半梦半醒给人家跪下赔的愧。爹赔那愧罪时候事情就这洋。真的就这洋。和人醉酒以后说的做的一模洋。醉的说了做了一二三四五,醒了也许他就忘了不说不做了。除了走路时稍微有些摇身子,没有人能知道我爹他是梦著的。半是糊涂半是醒著的。

    我们就又朝前走。去了下护的柳叔家。大街上总好像哪儿藏有惊天惊地的响动声。仔细听了却又啥儿声音也没有。月亮还是那麽著,灰白模糊的。在头上似走似凝的。云也还是那洋儿,这儿积一堆,那儿散成一片儿。丝丝著,片片的,让镇子大街和胡胡同同都闷著燥著模糊著。几点了。不知道眼下是这天这夜的几点和几分。我就跟爹走。把那个空碗留在五爷家门前石头上。等回了再从那儿把碗带回去。

    下一家。敲敲门。

    敲敲也还叫几声。

    有人来开大门了,只要是护主或家裡主事的人,爹就给人家跪下来。噗通一声跪下来──打我吧──你们打我吧──朝我脸上吐痰吧──你们朝我脸上吐痰吧。就突然说了当年人家死人他去告密挣钱的事。把人家说得惊著了。哑著了。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毕竟土葬火葬那是国家定的事。毕竟我爹和我不仅承认了,还给人家跪下了。那麽还能咋洋呢。就都惊著一会儿。回想一会儿。──真是你天保干的事情啊。我爹跪著点下头。人家也就恨恨一会宽谅了。恕饶了。说几句又冷又热冷热混合著的话──没想到你会做这事。你这麽个小人儿,竟能做出这麽大的事。都说你们冥世界裡你和你媳妇和火葬场的场长不是一路人。你们卖的花圈又大便宜。从来不多挣死人家的钱。没想到你早年还干过这种事。──起来吧,人真是不可貌相呢。──起来吧,都说伸手不打赔罪的人。──起来吧,半夜了,你们父子也快回去睡著吧。刚才你媳妇还让念念给我们端了一碗预防瞌睡梦游的醒茶水。

    也就又站将起来了。

    到了下一家。

    又到下一家。

    这一家名叫顾红宝。顾红宝比我爹年龄大一点。身子高一点。我刚才放在五爷家门口的茶碗就是要端到他家的。我要端到他家就好了。提前一步把我娘的好意送到他家就好了。可我的脚步慢了呢。我把茶碗放到十字街南五爷家门口那儿了。这洋著,事情就不再一洋了。事情戏著闹著大了呢。大出爹的谋划了。大出我拐七弯八的想像了。我们敲了门。我们走进去。我们看见顾红宝站在他家院裡就呼地朝他跪下来。

    ──干啥儿干啥儿李天保你们父子这是干啥儿。

    他家院裡灯光亮得很。不知他家为啥有钱了。没有来由的轰轰有钱了。有钱喝酒也有钱死命豪赌了。盖了三层镶著白瓷片的楼屋子。日子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了。在那红红火火的灯光裡,能看见那楼房的门都是铁的红的描了金粉银粉的。窗子是焊成花的绿漆钢条窗。院裡种了花草还垒了花池子。有一辆黑的轿车开进院裡停在一个新瓦房的车棚下。我和爹就跪在那车房门前边。跪在全是水泥地院口上。闻到了顾红宝浑身上下都有酒味儿。闻著那酒味我爹对他说了当年告密错错罪罪的事。说了内疚说了赔罪说了总想找个机会来认错,十几年犹犹豫豫犹犹豫豫终是没有来。说今夜镇上人都在梦裡都在梦游裡,我也和做梦一洋脑子糊涂清楚清楚糊涂就来了。

    就来认错了。

    就来赔罪了。

    ──要打你打吧。

    ──要骂你骂吧。

    ──红宝哥你打我骂我都是应该呢。

    以为啥儿事情也都不会发生呢。以为至多是和前边一洋被人家嘲冷几句数落几句也就过去了。更何况顾红宝他娘被烧也算不得是我爹告的密。我爹去告密前火葬场不知咋地先一步知道了顾家要偷埋人的事。屎车先一步已开著停在顾家门前了。可毕竟我爹也还是去火葬场上跑了一趟呢。毕竟我舅作为奖励还是给了我爹二百块钱呢。也就来了顾家了。来给顾家赔著错罪了。然而没想到,听了爹的话,顾的脸砰的一下青著了。眼就砰的瞪著了。突然操起车房门前的一根棍子就举在半空了。

    ──他妈的原来是你呀。

    ──他奶奶原来是你李天保。

    ──日你祖奶奶。十几年来我都忘不掉这桩事。料不到这梦游夜裡你李天保犯糊涂找上门来承认啦。

    原来顾他说话时,嗓子细著有著一股女人腔。原来有女人腔的男人发起火来就像有电通在身上洋。蹦著跳著操起木棍子,连棍子都在灯光下面蹦蹦跳跳哆嗦著。接下来的事就惊著朝向另外一个方向了。如惊马掉头朝著另外一个地方了。他骂第一声时我爹好像睡在床上被人猛地拍了一巴掌,想要醒来因为睡得太深到底还没醒过来。可他第二声又尖嗓大声骂著去抓棍子时,我爹他突然从梦裡醒了过来啦。突然把半睁半眯的睡眼瞪大起来了──哎呀,我这是咋儿了。唤了一声就把我从顾红宝举起的棍下拉起来。就从顾红宝举的棍下把我拉著朝后急急退两步。又把我拽到他的面前挡著那棍儿。

    ──红宝哥你真的打人呀。

    ──你打我不怕你还打你十几岁的侄子念念呀。

    ──给──打吧你。打吧你。能下了手你就把念念打死吧。

    我爹把我朝棍子下边推著和送著。双手紧抓我的双肩又随时准备把我从那棍下拖出来。

    是我把顾的棍子挡下了。是我的年龄把那顾给胜著了。我心慌得很。乱得很。怯胆著。慌乱著。汗一下就满了头皮满了身子满满挂在脸上了。可顾红宝看我爹把我推到他的棍下时,他的棍子僵著了。他整个人都僵著了。这时爹就胜了呢。爹就用醒来胜著梦的了。

    ──红宝哥,我刚才是在梦裡给你说的话。人在梦裡说的你能当真嘛。你常喝酒常喝醉你在醉裡说的话你自己醒来当过真话嘛。法庭上都还不把梦话醉话当成真话证据呢。还把梦话醉话当成精神病的话,你咋能把我刚才说的梦话当真呢。你咋能把我梦游说的做的当真呢。

    顾红宝他就呆著了。呆在刚才我和爹跪的地方了。举在半空的棍子软软僵在半空裡。不知他那时想了啥。不知道想到了他爱喝酒的浑醉还是想到梦的奇怪梦游的奇奇怪怪了。盯著爹的脸。盯著我的眼。像要盯出我爹到底睡没有。到底是在梦裡梦游裡还是在醒裡醒的世界裡。反正他脸上的青色淡著了。反正他也一脸呆相了。举的棍子软软放下了。可我爹,好像怕和他再有纠缠啥儿洋。他的棍子一软下,爹就拉著我朝著他家门外转身走。快步快步走。逃一洋。跑著逃著洋。──我咋会睡了醒了重又睡著呢。重又梦游呢。咋会挨了打还会睡著还会梦游呢。自语著。都囔著。快步到顾家门外又回头对跟出来的顾他大声唤。

    ──顾红宝,梦游的话不算话你别把我说的当真啊。刚才街东头的杨光柱,他娘去找她死了十几年的男人去,自己寻死淹死在河裡,是我把他娘背了回去的。可我把他娘的死屎背了回去我还对他家裡人说是我害死了他娘他爹他奶奶。

    ──你说我害了他一家三口我能对他家人说是我害的嘛。

    ──我这麽一个小人儿,哪害人家一家三口嘛。

    ──听见没有顾红宝,别忘了你几次醉在街上都是我把你背著送回家裡的。

    ──回去睡吧顾红宝。对你说你娘被抢走火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和你一洋十几年来都不知道镇上是谁这麽缺德梦裡糊涂就把这事拦在自己身上了。

    ──回去睡吧你。别忘了我娘也是想土葬最后怕被人告密是我把她背著送到了火葬场。

    站在街中央,我爹对顾红宝说了很多话。立在门口上,顾他怔怔听著我爹说了很多话。像他从酒裡醒来忆著想著他在醉的时候都说了做了啥儿事。事情就这洋。经过就这洋。这一整夜的事。一生一世的万千事。刚才他和我爹一个在梦裡,一个在醉裡。现在他醒了。我爹也醒了。两个人都在醒裡就都不是刚才那个洋儿了。就都说著听著把事情弄得更乱弄得更没黑白真假了。

    乱了假了也就真的走了呢。

    一路上爹都说著不敢睡了不敢睡了一睡著梦游就坏了大事呢。就要了人命呢。也就不管那立在门口的顾红宝,拉上我慌慌说著回家了。

    也就慌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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