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们都在吗——有谁能来听听我的说叨吗。
喂——神们啊——你们不忙就来听听吧——我跪在这伏牛山脉最高的顶端上,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吧。不会为一个傻娃儿的喊叫烦烦(厌烦)吧。
喂——我为一个村庄而来。为一个小镇而来。为一个山脉和世界而来。我跪在这儿,面对高天,只是要向你们诉说一桩儿事。希望你们能耐着性儿听我唠叨,听我说喊。别厌厌,别急烦(急躁)。那是一桩天大地大天庄地正的事情啊。
——我们村为此死了很多人。我们镇已经死了很多人。我们伏牛山脉和山脉外的世界上,在那一夜的梦境里,有多少麦被割倒就有多少人死去。有多少麦粒发芽就有多少人还可怜萎萎地活在山脉和世上。村庄和娃儿,山脉和世界,它们的心脾肝脏都如纸包着的一兜血水儿。稍不慎慎,那张血纸就会破开来。会有血水流出来。命会如一滴水样断在荒野上。会如一片叶样落在秋林酷冬里。
神们啊,人的神们啊——那个村,那个镇,那片山脉和世界,再也禁不起啥儿噩梦了。菩萨啊——老天啊——罗汉王和玉皇大帝啊——求你们保佑那个村庄和镇子。保佑那片山脉和世界。我为那个村庄镇子和人们来跪在这山顶上。为活着的人还活着跪在山顶上。为庄稼,土地,种子,农具,街市,商区和繁闹跪在这山顶上。为白天和黑夜跪在这山顶上。为鸡还是鸡,狗还是狗跪在这山顶上。我以最实诚的态度,向你们诉说那个黑夜和白天发生事情的细枝和末节。如果我哪儿说的不确切,有了错差了,那不是我这娃儿不实在,而是我这娃儿太激跃。是我脑子年年月月都是糊状儿。本来我就有点傻痴嘛。说话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有人没人都爱自己和自己说话儿。都爱嘟囔着一句不接一句儿。半句不接半句儿。所以村里人镇上人谁都叫我傻念念——傻念念。——因为傻,我没有能耐把那乱麻麻的事情理出一条头绪来。理不出来把话说得断断又续续,我就愈发要成一个傻子了。可是神们啊——菩萨和主啊,罗汉老天上帝啊——你们千万别把我当成一个真的傻子啊。有时候我的脑子是清的。清得像是一股水。像是一片蓝的天。比如眼下我的脑里就如开了一扇天窗样。能见天。能见地。能看见那一夜事情的真真谛谛呢。真真谛谛丁丁点点都在我的眼里脑子里。连那一夜落在黑地里的针和芝麻都能看到找到呢。
天这么蓝。云这么近。我跪在这儿能听到我的头发在半空的飞晃和它们自己碰了自己的冲撞声。能听到云在我头顶流动的哗哗声。能看见空气从我眼前漫过去,如纱线从眼里抽过去。万籁俱静喔。日光明正喔。空气和云的香味如晨露在日光下的味道样。我跪着,静静地跪在这座山顶上。这儿的天下世界只有我。只有我和草木石头与空气们。世界这么静。天下这么静。——神们啊,你们就让我在这静里把那一夜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你们吧。你们千忙万忙也来一个听听我说吧。我知道你们都住在天上我的头顶上。都坐在山上大地上。还有这寂着的高山和树木,荒草和旱蛙,崖荆和老榆树。——我跪在这儿,面向天宇,心如洁水,把我看的经的听的想的全都讲出来。把那半天一夜的事情焚香样一丝一缕说在这山上。烧在你们面前和这天底下。以证我说的是真的确确的。如一棵草在风中飞拂着,以证大地的存在和大地赋给草的命运样。
现在我开始说叨吧。
我从哪儿说起呢。
就先说说我自己。说说我们家。还有我家那时的邻居家。我家那时的邻居他不是一般的邻居呀。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我家竟和他家一个村。一个镇。竟然他是我家的邻居呢。竟然我家是他家的邻居呢。不是我家赖赖要做他家邻居喔。是祖先和老天安排我家是他家邻居呢。邻居他叫阎连科。——就是那个能写会画的作家阎连科。在外很有一把名声的阎连科。阎连科在我们镇上比镇长的名声大许多。比县长的名声大许多。名声大得如把西瓜放在芝麻地里样。把骆驼牧到羊群里边样。
可是我,名声小得和芝麻堆里的星灰样。活得如骆驼牛羊身上的虱子虮子样。——我今年十四岁,名叫李念念。可所有的村人镇人见了我都叫我傻念念——傻念念。只有他——连科伯——见我都叫我小念念——小侄儿。小侄儿——李念念。我们家和他家真的不仅一个村,还是他家南邻居。我们同住的那个村子叫皋田村。因为村里有街道和集市,有镇政府和镇里的银行邮局派出所,因此那个村其实也是一个镇。村叫皋田村。镇叫皋田镇。所属的县叫召南县。我不说你们也知道,中国之所以叫中国,那是中国人自古以为中国是世界的中心才叫中国的。中原之叫中原,是因为中原人以为他们是中国的中心才叫中原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阎伯在他的书上说的呢,我们县是中原之中心。我们村是召南之中心。这么说,我们村就是中国的中心了。就是世界的中心了。不知道阎伯这话对不对。也没人出来更正他不对。他还说,我一生的写作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那个村落和那块土地是世界的中心我才写作的。可现在,他不再写作了。多年不写了。江郎才尽了。魂灵枯竭了。怕也是他因为写作烦厌这个世界了。想要离开去哪谋图空静了。经了那一夜,因为写不出那一夜的事情他怕是作为作家已经死去了。作为活人也不知去了哪儿了。所以我跪在这儿时,也要求你们——诸神们——菩萨和如来,关公和孔明,文曲星和太白与杜甫,司马迁和庄子与老子,还有那个谁和谁——求你们恩赐他一点灵感吧。让灵感一场一场雨样落在他身上。让他作为作家还活着。三朝两日就把他那《日熄》的故事写出来。
诸神们,人的神们啊——求你们保佑我们村。保佑我们镇。保佑那个作家阎连科。我读过他的很多书。因为是邻居,他在外面世界写的书寄回他家里,我就去他家借书看——《流年日光》《如水之硬》《活受》和《颂风雅》。还有《梦丁庄》和《死书》啥儿的。我全都读在眼里吞在肚里了。我必须要对你们说实话,我读他的书就像让我的眼睛去收割冬荒野地的枯干草。去吃坏了烂了的死落果。可因为没有别的书,就连死的花草干果我也能吃出味道来。谁让我有些傻痴呢。
谁让我脑子不够精灵呢。谁让我念过小学呢。终日没事可干呢。好坏他的书上写的都是字。傻子我也是一个爱认字的人。所以我连《万年历》都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能把里边各种各样的子丑寅卯背下来。初秋时,阎伯他为了把我们镇上那一夜的故事写出来,又一次从镇上他家去住进了镇南水库边上租的三间房。一所院。把自己关在那儿如关在狱牢样。可他在那院里待了整整两个月,结果除了扔下一地的稿纸和摔在地上的墨水瓶,他连那个故事的开头都没写出来。面对确确真真这年那月那日夜的事,他就像我现在跪在这儿不知从何说起样。
他对他的写作绝望了。
对活在世上不能再讲故事绝望了。有一次,我看见他把笔杆咬在嘴里边,生生把笔杆咬裂嚼碎掉,满嘴都含了咯叭咯叭声。把嘴里塑料笔杆的碎渣吐在面前桌上稿纸上,拿头去边旁的墙上咣咣咣地撞。像头痛欲裂生不如死样。用拳头去朝着自己的胸口砸。像要把血从胸口砸出来。泪如葡萄般一串一串挂在他脸上,可灵感,还是死麻雀样没有朝他飞过来。
那时候,我为了去寻找不知去了哪儿的小娟子,每隔两天就要去墟废了的火葬场里转一转。也顺道会去看看阎伯阎连科。会给他送些青菜和面条。水果和油盐。然后再从他那儿借去几本书。就是那一天,我又去给他送菠菜和酱油,看见他站在门口上,面朝水库的坡地和湖水,脸色木然如从一堵老墙上拆下来的一块砖。
——把菜放到屋里吧。
他没有看我声音像从砖上掉下来的灰。飞过来的灰。从他面前走过去,我把那兜青菜放到他的北灶房。又到南屋他的睡处和写作间里去取我要看的《死书》时,我看见那四方青砖铺的地面上,扔满了他写后撕下的一团团的纸,像一个人病入膏肓吐的满地痰。就是那一刻,我知道他江郎才尽了。脑子枯干了。写不出他要写的故事了。有了想要死的烦乱了。惊异的从他屋里走出来,果然看见他独自朝着湖水走过去。像一个死灵朝着坟地走了过去样。就在那一刻,我决定要独自走这五十六里路,盘盘爬爬到这山顶上,为着我们村,为着那个镇,为着我们那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也为阎伯阎连科,要向你们诉说那一夜半天间的事。请你们——神众们,保佑我们的村镇和人们吧。保佑那儿的黑夜和白天吧。保佑那镇上的一只猫和一条狗。保佑那个墨干笔枯的作家阎连科。给他以灵感和天悟。给他使不完的天墨和天纸。让他还能写作还活着。让他三朝两日就把那《人的夜》的故事写出来,把我家全都写成好人写在那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