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班了,秦峰却不想关电脑。这段日子他和安心分床睡,是秀芳要求的,说怕他休息不好,影响第二天上班。他如释重负,又觉得有点负罪感。秀芳反而代女儿向他道歉,说她因残情绪喜怒无常,要他多担待。
分床睡,他也失眠。有时上洗手间,看到那屋的灯仍亮着,他知道她们还没睡。安心睡不着,被她折腾的人换成了秀芳。后来安心说晚上睡觉不用陪,身边没有人她反而自在,于是第三天秀芳开始睡客厅的布艺沙发。秦峰不忍,秀芳安慰他说自己头一沾枕头就睡着,睡哪里都不碍事。那沙发是纯沙发,不是沙发床,窄窄的一条。胖大的秀芳躺在上面,连翻身都难。有人长期睡这样的沙发,家便显出仓促凑合的气息来了。他有天想跟母女俩说不然他回父母家住一段,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每天一下班,秦峰拖着疲惫的步伐上了楼,到了家门口,胸口就开始发堵。晚上七点保姆就离开了,三人吃过饭,秀芳收拾完就去锻炼了,或长跑,或去健身房。家里只剩他和妻子两个人,气氛非常沉重。
说起丈母娘减肥这件事,秦峰倒打心眼儿里佩服。她已经瘦了四十斤,虽然一百六十斤还是胖,但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她那些宽大得如布袋子的衣服都穿不了了,可以上商场买胖人款了。他跃跃欲试,也想跟着去健身房,但知道没戏。秀芳走了,保姆下班,照顾妻子是他当仁不让的义务。
有天秦峰说,反正人民公园离家就两公里,要不然把安心推过去。安心可以看着他和秀芳长跑,或者跟旁人聊聊天,这也是不错的康复方法。秀芳很高兴,连声附和。但安心毫无兴致,一口回绝。两个人再劝,安心翻了翻白眼:“大晚上的,就别让我出去吓人了。换你,夜里看到这样一张脸,不害怕吗?”她那条长疤的确太醒目,最近她索性不扎头发,让头发散下来,遮住那带伤的半边脸,整个人因此显得更无精打采了。秦峰偶尔看一眼,见她嘴唇枯白,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加上那条疤,真像个女鬼啊。他不由得打个寒噤,立刻偏过头去,同时又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心虚。他是她的丈夫啊。
为了弥补那一瞬间的憎恶,秦峰积极搜集资料,跟安心说,不然他请个长假,去北京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把那疤做了吧,那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整形医院。安心很动心,但是打了半天咨询电话,医院接线员说得非常保守,说再厉害的整形手术,也不可能把疤痕完全做没了,只能是淡化。而且你人没来,没看到伤情,我们更不敢夸海口。安心又颓了。秦峰很烦,言语间不免就带了情绪。她永远想回到出事前的状态,可这是不可能的。安心本来就易被激惹,一下子又暴怒,宣称到死也将带着这伤疤,永不整容。两口子着实冷战了两天。
如果安心能对他温柔一点,脾气别那么冰冷别扭,秦峰会对妻子有更多的怜惜。问题是她对他隐约有种僵持的敌意,一种窥探的态度,叫他很难受。比如她疼,明明他在身边,她一声不吭,要他主动发现,给她拿药倒水,温言软语地安慰。安慰她也没有回应,梗着脖子,像生气一样,最多淡淡地嗯一声。一般的女人难道不是应该含泪点点头,依赖地靠到男人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表现出感激之情吗?他高大健康,全须全尾,又不是他的错。
安心是傲气的,相亲的时候介绍人就说过,但她那么漂亮,有傲气的资本。她跳起舞来整个人都在发光,秦峰简直太崇拜了。是他主动追求安心的,鲜花、礼物三天两头送,他是安心的小迷弟,整个培训学校都知道。那会儿他天天到学校等着接她下班。
秦峰知道安心态度背后的心理动机:她接受不了自己与从前的落差。从前被追捧得有多高,现在她就有多痛苦。为此她要以最大的恶意来折腾周围的人,好来考验他们对她的爱。如果得逞,她就会以先知的态度自得:你瞧,我早知道;如果不得逞,她不信,必要加倍恶劣,总之她存心要搞砸一切。
周末秦峰回父母家,父亲问起安心的情况,秦峰只是叹气。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她要恢复到何时才能备孕?秦峰沉默着。父母对视了一下,虽不知道内情,也大略猜到那将是遥遥无期。下一次秦峰父母去秀芳家探望儿媳妇,知道秀芳睡沙发后,脱口而出不然让秦峰回家住吧,省得亲家母休息不好。秀芳怔了一下,秦峰立刻拒绝。但已经看到安心的神情黯淡了下来。他私下生气地跟父母说,现在安心非常敏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胡思乱想。我搬回家住,你让她怎么想?下一步莫不是要离婚了?那样我成什么人了?抛弃残疾妻子的势利小人?这辈子我还要不要做人了?我不能走,这包袱就是死我也放不下了。
父亲在电话里安静地听着。等儿子发泄完,他道:“我让你离婚了吗?怎么也不能干那种事。我只是觉得,你平时要上班,现在这样下了班回到家还要照顾她,休息不好。莫不如倒一下,周一到周五在咱家住。周末两天全心全意地陪她。”
秦峰道:“我丈母娘晚上要出去锻炼,雷打不动。保姆只能待到七点。她家那么小,根本住不下住家保姆。”
但是秀芳不知怎么的,有天居然跟秦峰说,让他周一到周五在父母家住,周末再回来。秦峰很惶恐,秀芳说是他母亲跟她讲的,为了他的工作着想。她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秦峰不同意,秀芳道:“你是咱家的经济支柱,确实不能让你白天黑夜地连轴转,影响工作。我晚上就不去锻炼了,都集中在白天,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秦峰恍然,觉得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心里一阵轻松,半推半就地同意了。秀芳让他不用担心安心的想法。
秀芳其实是这样想的,秦峰搬走这件事早在她预料之中,再坏的结局她也在脑中过了千百遍,想出应对的种种办法了。秦峰今天不搬走,迟早也会搬走。莫不如尽早走,刺激一下安心,让她有危机感。
秦峰和安心的日子太短了。他追了她半年,恋爱半年,结婚一年,满打满算两年。两年,不足以让一对男女血肉相连。即便是天雷勾地火轰轰烈烈的爱,又有多少能经得起贫穷和疾病的考验?死不了的重残更是爱情的头号杀手了。将心比心,出车祸的是秦峰,安心能全心侍候他一辈子吗?
秦峰进卧室,收拾着一些换洗的衣物。安心靠在床头看书。他坐到床边,跟她解释为什么要回父母家住,一再强调他周末就回来。安心抬眼看着他。没什么心虚的,秦峰想,所以他迎着安心的眼神。两个人对视了几秒,安心移开视线,继续看书,脸上波澜不惊,一句话也没有。秦峰那一大堆话余音袅袅,显出聒噪之后的空虚。他脸上微热,又觉得没意思,抱着衣服走出卧室。
秦峰走了,晚上保姆下班,只剩母女俩。每个屋的灯都亮着,电视里正播着喜气洋洋的歌舞,窗外传来小区广场舞的音乐,但这一切只是让屋里更孤寂。安心坐在轮椅里,微歪着头,对着电视似看非看。秀芳想起二十八年前从火葬场回到家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屋里空空荡荡的,瘦瘦小小的安心坐在沙发上玩着一只塑胶小猪,她看着女儿,心情无比凄惶。兜兜转转,又回到孤儿寡母的境地里了。不,比二十八年前更绝望。那个时候有盼头,因为孩子会长大,而现在有什么?
秀芳把电视关了,安心微动了下,却没有扭头看她。
秀芳问:“你老公走了,你有什么想法?”
安心不说话。秀芳开始骂她天天给秦峰甩脸子,好人也被她赶跑了。安心想,就是因为不想在丈夫面前显出低三下四来,所以她才率先给他冷脸看的。母亲以为她温柔地请求他的怜悯,他就会爱她吗?不,他会更蔑视她。与其被蔑视,不如被反感。这样他最后的记忆,就是她倔强冰冷的拒绝,而不是痛哭流涕的哀求。母亲倒置因果了,枉活这么大岁数,竟看不透人心?此生不求人!绝不求人!永远不求人!
秀芳喋喋不休半天,见女儿一脸的走神,根本没听进去,更加恼怒了。
秀芳把轮椅转向自己:“明天去定做假肢。”
安心简短:“不去。让我走。”
她要回卧室,但秀芳抓住轮椅,想往外推。两个人较劲,安心手紧紧按住轮椅扶手上的控制开关,轮椅刹住不动,秀芳使劲去掰安心的手,安心指关节都发白了。眼看拗不过秀芳,安心急了,用另一只手的指甲狠狠抠了一下秀芳的手,一下子抠掉手背上的一块肉。安心不忍,松开手,看血微微从创口渗出。
“让你走?你能去哪里?”秀芳声音平静,带着哀痛。
安心哽咽。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丈夫会变心,孩子会长大离开,父母会死在你前头。你不学着靠自己活下来,将来怎么办?中国可没有安乐死。”
秀芳系上她平时跑步的腰包,把手机和钥匙装进去。幸亏天宇教会她微信支付,去哪里都不用带钱包。她推着安心走出门。安心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人民公园。”
安心又紧紧按住轮椅扶手上的控制开关,秀芳连抱带拉,连拖带拽,气喘吁吁地把轮椅弄进电梯里,咬牙道:“我今天非得让你出这个门不可。”她关上电梯门,电梯下行。安心在电梯厢里用力挥动拳头打秀芳。但那拳头落在她厚实的肉上,根本无济于事。又或者说秀芳忍着痛不表现出来。打吧,让女儿打一打,出了气,心情会好一点。
去人民公园只有两公里。如果平时,秀芳就跑过去,两千米现在对她来说只是开胃小菜。不过有了安心,她就只能走着去。这两公里走得无比艰难,安心一路抗议,使劲闹着别扭。她刹住车,秀芳就去抠她的手,倒拉着车前行。她故意猛地往前栽,把秀芳撞倒在地。秀芳站起来,连土都不拍一下,拽着车继续走。车在身边呼啸而过,路人诧异地看着这母女扭打挣扎。有个年轻人停下来问要不要帮忙,秀芳满头大汗,道谢着拒绝。就这么着,耗了一个多小时,秀芳终于把安心带进了人民公园的门。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秀芳手背上被安心抠过的地方仍流着血,在某一瞬间,安心的心软了,总之她不再撒泼,靠在轮椅上任秀芳推着。到公园广场时已经八点多,正是晚上锻炼的高峰。踢毽子的,打羽毛球的,耍剑的,跳舞的,应有尽有,热火朝天。老老王滑着轮滑在人群中穿梭,老王还是背着手东张西望。父子俩见到秀芳,连忙过来。
老老王大声道:“小赵,这是你闺女吧?总听你说,今儿算是见到啦。”
老王走到安心面前,友好地打招呼,态度有点像逗小朋友,安心和他儿子差不多大。“你好啊,安心,你妈常提起你。这是我爸。你叫我王大爷,叫他老王大爷,别搞混喽。”
安心经刚才一番折腾,出了一身的汗,头发粘在脸上。她微躲着两个人的视线,点了点头,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秀芳从口袋里掏出皮筋,把安心这些天一直散着的头发拢起来。安心一挣,秀芳温和而坚持:“扎起来精神。你这疤他们都知道,没必要遮遮掩掩。”
父子俩在明亮的夜灯下,看到安心脸上那长长的一道,心里暗吸了口凉气,升起来强烈的怜悯。老老王道:“就是,我觉得还好,没那么严重。你觉得呢?”他转向儿子。老王夸张道:“不严重,再说了,谁会盯着别人的伤使劲看呢?你妈说了,过阵子带你去北京做整形。我觉得没问题,能下去。”
秀芳推着安心往人群中去,老王父子俩跟在一旁。他们长期在这里锻炼,熟人不少,不时停下来聊天。每当有人诧异地看着安心,秀芳就会朗声道:“我女儿,出了车祸。命大没死,但留疤,还截肢啦。”大家纷纷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人活着比什么都强。”“没事,配个假肢一样走。”亮出这伤口,就像被当众脱衣一般,安心一开始又惊又怒,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但在人群中不便发作,只能强作镇定。渐渐地,她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心情平复了一些,因为人们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么在意她。偶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嘀咕着,更多的人还是忙着自己的事儿。老老王轮滑滑得飞快,一会儿跑到远远的前面去,一会儿又滑回秀芳母女面前,一个急刹车,炫着技。有人大声冲他喊:“老王大爷,你的煤气罐儿呢?不会是拿回家做饭了吧?”他哈哈大笑,张着双手,像飞一样翩然滑远,白胡子在风中飘着。
四人来到凉亭,这里一堆老头老太太正在跳舞,是很老旧的迪斯科舞蹈。音箱里放着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几个人手里拿着沙锤或手鼓应和着音乐的节奏,居然还有一个人打着快板,各种混在一起,形成滑稽却又和谐的乐声。跳舞的自得其乐,伴奏的也沉醉其中。他们不能叫舞蹈,只是非常本能地扭动身体。安心被这奇特的协调吸引住了。秀芳走到他们中间,跳起舞来。纵然已经减掉那么多斤,她还是胖,跳起来浑身肉都在颤。但她毫不在意,兴高采烈地扭动着肥硕的屁股,对着安心喊道:“闺女,看你妈有跳舞的天分吗?”
安心职业病犯了,心里点评着:母亲矮胖,反倒下盘稳定性好,做技巧容易,要是跳街舞倒是一种优势;她左边的黑衣老头,脚步很有弹性,律动挺自然,学桑巴一准儿好看;再过去那老太太,瘦高,脖颈长,气质优雅,跳芭蕾本该合适,无奈同手同脚,肢体僵硬。舞蹈这件事就是看天分。同样的动作,有人跳就是好看,有人跳就说不出的别扭。
老老王滑到她身边,欣赏着,用下巴示意儿子:“你也跳去。”
老王手肘靠着轮椅,懒洋洋道:“我可不去,太难为情了。”
老老王骂道:“你个兔崽子,能躺着绝不坐着,能靠着绝不站着。懒出蛆了。”
老王笑吟吟地说:“爸,我一会儿是兔崽子,一会儿是王八蛋、龟儿子、龟孙子,一会儿又是老小子。到底是什么物种,什么辈分,你给个准话。”
安心笑了,父子俩也笑了。秀芳看到女儿笑了,眼睛一亮,脚步更加轻盈,动作幅度更大。黑衣老头似被她感染,突然加速抖动着身体,脚步交错,忽前忽后,围着秀芳转圈。周围的人喝起彩来。夜风袭来,树叶沙沙,草叶的清香扑鼻而来,沾满了头发和衣角,举目四望,灯下,树下,到处都是正在锻炼的人。这是车祸以来,安心第一次到户外,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心中百味杂陈。这火热的生活啊!造物主为什么要赐予人这样敏锐的触觉,使她每一个细胞都能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存在呢?
一曲完毕,秀芳微微出汗,向他们走来。老老王脱下轮滑鞋,说今天的长跑还没跑呢。秀芳把安心交给老王,两个人跑向湖边的路。老王推着安心在广场散着步,两个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各自出神。今晚是安心长这么大头一次见母亲运动的场景。母亲为了减肥,长跑又撸铁她知道。但亲眼所见,还是给她不小的震撼。那个胖成一堵墙、步履蹒跚如企鹅的母亲,那个满城买不到一件合适的衣裳、刚入五月就热得满头大汗的母亲,如今跳起舞来率性奔放,在斑驳的树影中步伐矫健,双臂摆动坚定有力,如一匹老兽穿梭在丛林中。
老王说:“安心,我这爹,你这妈,真不是一般人。你说呢?”
安心满心欢喜,想笑,不知为什么又难过得想哭,眼睛发热,答:“是啊。”
老老王和秀芳并肩跑着,聊着天。老老王道:“小赵,我有个主意。”
秀芳道:“您说。”
“你应该带安心去健身房看看。”
秀芳扭头看着他,老头的眼睛在微光中亮亮的,坚定地朝她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