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床,秀芳先准备给安心的饭。医院有营养餐,但到底不如自家做的好。虽然送过去的饭菜安心吃得很少,可吃就比不吃强。今天她给安心炖鸡汤,焖牛腩。另外用糙米、燕麦、黑米、糯米、红豆、白米给自己打米糊。她把炖鸡汤和牛腩的炖锅、米糊机依次插上电,就去晨跑。四十分钟跑完,汗淋淋地回家。这次长跑倒是比之前轻松多了,穿上新跑鞋也是个省劲儿的因素吧?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称体重,192斤,比从前轻了八斤半。
洗完澡之后米糊已熟,开始吃早餐,煎鸡蛋改成白煮鸡蛋,以往每次早餐必要吃一个自家发的大馒头,中午和晚上各两碗米饭,安心总说她是“碳水怪”,要她减,她从来不听,现在早餐改用一碗水煮黄瓜、菠菜、花椰菜替代。水煮蔬菜天宇不让拌沙拉酱,说那里面又是油又是奶和糖的,其实热量更高,教她滴一点醋、生抽,拌一拌就好。不好吃,蔬菜的生腥味很重,让她觉得自己像头牛在吃草。幸亏鸡蛋好吃。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吃得最饱的一次,肚子舒服了,心里却有点不安。
鸡汤和牛腩已炖好,再拌个黄瓜、木耳、蘑菇,把三样菜装进保温桶和乐扣盒子。秀芳提着盒子,坐上公交车。家到医院三公里,秀芳坐了三站地,下来走一公里,因早餐的饱腹滋生的罪恶感抵消了不少。进了病房,安心正在睡觉,颧骨青紫了一块。秀芳刚要对护工生气,护工叫秀芳小声点,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护工告诉秀芳,安心昨儿个半夜自己突然起来要坐轮椅,结果摔了一跤,脸被磕到了。护工看秀芳愣愣的,以为她不信,有点急了。
“大姐,您可得信我,不然一会儿她醒了您自己问一问。”护工说。
秀芳却笑了,道:“我信你。太好了。你帮我继续照顾好她,谢谢你。”
这话让护工一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知道秀芳不怪她,松了口气。秀芳进了病房,把安心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袋子里,把买来的水果洗好,削好,摆到床头的茶几上。收拾完,她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等着女儿醒来。中午秦峰会赶过来一起吃饭,上医院食堂打几两米饭,午餐就齐活儿了。十一点,秦峰发来微信,说最近活儿多,今天就不过来了。十一点半了,安心还没醒来。秀芳不想叫她,刷着微信。刷到昨晚自己那条朋友圈,她看到有许多人点赞,其中居然有安心。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地点开,没错,是安心。这么长时间以来,安心不说话,不笑,不交流,好像要封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般,但现在她终于愿意让自己的一部分感官苏醒过来了。太好了,太好了。这证明她的心并没有完全死去,还是存了生的希望。
看着女儿疲惫的睡容,再看看屋角的轮椅,秀芳悲喜交集。难道是自己的减肥和健身卡触动了安心,所以她才愿意去尝试坐轮椅吗?这证明自己的计划在慢慢奏效了。秀芳心中燃起一股豪情。饥寒交迫的童年、丧夫和下岗都没能打倒她,这一次,车祸也不能。她站在生的此岸,与彼岸的瘟神争夺着女儿。走着瞧,看谁能赢,她有的是耐心与勇气!
秀芳把晚上的运动改成了八点到九点去健身房,下午回家做好给女儿的饭菜,送过来一起吃过之后,她正好去健身房。晚饭时间,安心看母亲连着两顿都只吃一盆水煮蔬菜、菌菇,问道:“你只吃这些东西吗?”
这是自那天争吵之后,安心第一次主动与母亲说话,更是车祸之后她第一次对一件事情表现出有兴趣。秀芳惊喜,赶紧回答:“是啊,这是天宇给我配的食谱。”
“天宇?”安心更意外了。
“天宇给我配了食谱,还指导我减肥,给我定了计划。晚上我要和他一起去健身房,他给我找教练了。这孩子真的太仗义了,他提了好几次说来看你,但你不是一直不见人嘛,我就说再等等。怎么样?哪天我叫他来吧?他真的很关心你。”
那阳光俊朗的大男孩,那个开玩笑叫她女神的年轻同事……脸上的瘢痕还在痒,紫黑地蜿蜒着。这样的脸连自己都不想看,怎么能在天宇的眼前出现?安心摇摇头。
晚上八点,“力倍”健身房内热火朝天。这是秀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大概也是这家健身房第一次出现她这样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的老妇吧?上次她来办卡以及找私教时,只进了体能测试区,测试了体能。这次才是真正进入了健身房的主区域。那些挥汗如雨、或跑或跳或拉伸的年轻人,男男女女,无不对她投来诧异的眼神,秀芳有点不自在。这时天宇引着一个教练到她面前,那是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一件无袖紧身黑T恤背心勾勒出上身强壮的倒三角。他自我介绍姓吴,因天宇一直在这里健身,两个人早已成了朋友。
吴教练倒是对秀芳来健身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径直切入主题:“天宇和我说了你的诉求,综合上次助理帮你做的体能测试结果,我为你量身定制了一个计划。”
吴教练的魔鬼式撸铁计划是这样的:秀芳每周来健身房三次,一次一个半小时。先在跑步机上热身十分钟,然后推杠铃练胸肌,举哑铃练三角肌,倒蹬机推腿练腿部力量,卷腹机练腰腹。鉴于之前秀芳已经有了长跑十五天的底子在,所以也不算仓促上阵。体能测试也显示她承受得起这些训练。一个半小时下来,管叫秀芳练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半年之内,她不但可以减掉五十斤,还能有一身强健的肌肉。
秀芳开始很高兴,听到这里愣了:“五十斤?我要减一百斤。”
吴教练严肃道:“不可以减太急,否则你的身体受不了。谁敢承诺你半年之内减一百斤,我都会认为他不负责任。”
天宇在一旁拍拍秀芳的肩膀,点着头,意思是他完全赞同吴教练的话。秀芳只好接受了。
说练就练,吴教练引秀芳先在有氧区的跑步机上热身。在健身房锻炼果然和自己一个人默默跑步不一样,每个人都练得那么认真。或戴着耳机在跑步机上无声地跑着步,或大喝着推举杠铃;或青筋暴起,或挥洒自如;或咬牙瞪眼,或埋头苦跑。有人额头流着汗,有人衣服全湿透了。总之,这里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大家就像挨得特别近的小星体,自顾自旋转,但有种奇妙的默契在。
秀芳按照吴教练说的一项项练。吴教练要求每一项都做四组,每组十二次,而且动作都要做到位,并不因为她年纪大就放松要求,态度很严厉。十分钟的跑步机下来,秀芳已经汗湿衣背,又接着到力量区举二十公斤杠铃。刚做完一组,秀芳已经手臂酸痛得无法动弹,胸膛快要爆炸了,坐在地上直喘气。天宇在隔壁跑步机上跑着,看见后过来,看着秀芳的模样,有点担心。吴教练道:“既然进了健身房,找了私教,而且定了减肥期限,那就证明她的诉求很强烈。所以我不会因为她是老年人就区别对待。放心吧,我觉得她能跟上。”
秀芳用力捶着胳膊,道:“天宇你不用担心,我没问题。”
这一停下再做可不得了,坐上卧推凳举起杠铃时,秀芳觉得它沉重得令她无法负荷,勉强举了三下之后,第四下想往上举,胳膊却酸痛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咬牙往上顶时,怎么也推举不上去,手打战,额头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已经这么用力了,那杠铃还是稳稳地停留在臂弯里,丝毫不想减轻哪怕一斤重量。她大喝一声,拿出“我跟你拼了”的气势,把杠铃往上一送。双掌撑住杠铃,此时力气突然一泄,全是汗的手心一滑,杠铃重重砸回架子上。她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幸好吴教练此刻不在,没有人注意到她。秀芳羞赧而沮丧地坐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水,回到力量区,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大口大口地灌着水。
也许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也许这样的锻炼方式根本不适合自己这种六十岁的老人。这可真是鬼迷心窍了,一个老太太居然想到进健身房健身?看看同龄老太太都在干吗,最多跳跳广场舞,打打太极拳,小区健身步道走一走,连长跑的都很少。秀芳看着地上那二十公斤的杠铃,想想这才是第一个项目,后面还有哑铃和什么倒蹬机,简直绝望得快哭出来了。
这时旁边坐下一个人,一股汗味儿夹着烟味儿的浑浊气味扑鼻而来,扭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老头。是那种小区里很常见的退休老头,已经湿透的草绿色运动背心卷起至双乳下,坦荡地露出汗津津的大肚子,动作像树懒一样迟缓,秃头,脖子上挂条绿毛巾。他一见秀芳,也感到意外,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汗,打招呼道:“哟,老太太进健身房,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好啊大妹子。”
秀芳道:“老头儿进健身房我也是头一次听说。你好啊大兄弟。”
俩人攀谈起来,老头介绍他叫王志国,比秀芳大一岁。秀芳赞他有毅力,就像自己一样。
老王愁眉苦脸道:“唉,我哪有这心情啊,是我爸非得拉着我来的。”
秀芳大吃一惊,他爸得多大岁数了?老王朝前面一努嘴,只见一个穿着红色运动衫、须发皆白的老头正在拉力器上唰唰地拉着弹簧,神情轻松。他浑身的肌肉都很结实,肱二头肌正随着拉动一鼓一鼓的。看得秀芳目瞪口呆。
老王说父亲老老王八十二岁了,从前是个工人,退休快三十年了。以前酷爱打篮球,后来找不到同伴一起打球了,因为一起打球的同事和朋友们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在家颐养天年不爱动弹。他就改游泳和长跑,这两年又迷上了健身。老王的老伴儿死了,老妈也不在了,儿子在上海工作,他退休后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睡眠也不好,老老王就强拉着他来锻炼。
那边老老王练完拉力器,又开始举哑铃,一抬头见俩人在说话,把哑铃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地吼道:“练起来!”
不知道是休息够了,还是被老王父子给刺激到了,接下来的三组杠铃秀芳居然咬着牙完成了。哑铃她花了半小时也完成了。倒蹬机换了个部位,总算能让可怜的胳膊休息一下了,但又轮到腿遭殃。两组之后,每一下蹬腿都有如千斤重。她瞪着眼,使尽浑身解数蹬。太沉了,沉得每进一寸都那么艰难,肌肉绷直,双腿直打战,实在是蹬不动了。这一刻,过去无数岁月里所遇到的苦难——十岁时洗衣服的饥寒交迫,十八岁时因生得丑的自卑,二十八时被丈夫家暴时的苦痛,三十二岁时成为寡妇时的无助,五十岁那年化肥厂倒闭的惶恐,通通涌上心头,噎得她喘不上气来。它们最后汇成一个主调,与目睹血肉模糊的女儿时的万念俱灰重合。她想放弃了,想躺在地上好好地休息一下,什么也不想。
可是下一刻,她又重新鼓起勇气,过去没放弃,现在她也不会放弃。如果这就是她的宿命,她就要一脚一脚地蹬下去,一脚一脚,像是在抗拒命运般,使劲将它蹬开。这是替安心蹬的,闺女的腿没了,为娘的腿就得派上双倍用场。拼命蹬啊,多蹬一脚,离减肥的目标就近了一步。多蹬一脚,安心就离站起来近了一步。她什么都没有,就仅剩一腔孤勇。这孤勇推着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如果她放弃了,安心也就没有了希望。
吴教练站在一旁,帮秀芳喊着,纠正她的动作,天宇也过来,又钦佩又担心地看着她。她的衣服被汗湿了,全贴在身上,汗水顺着腿流到鞋里,袜子也湿了,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跌落,倒蹬机下淌了一圈。老王父子喝着水,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一些健身的人也围过来,看着这胖老太艰难、倔强地一下一下地蹬着,情不自禁地为她数着:一、二、三、四……
四组终于做完,秀芳麻木地从机器上踉跄着下来,在地上瘫成个大字,只觉得天旋地转,视线变得模糊,屋顶的灯变成一团团的光晕,不知道是汗水迷了眼,还是泪水所致。吴教练蹲到她身边,声音温和:“卷腹机不做了,今天先这样吧,已经两个小时了。”
老王和天宇搀着秀芳走出健身房,秀芳小腿肚直哆嗦,浑身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猛锤过一般,快散架了,现在是强撑着往前走。大家各自洗了澡,出来后,老王说他晚饭只垫了块蛋糕,得去吃碗面,于是大家又来到一家拉面店。老王父子要了两碗面,天宇要了一碗,加了个卤蛋。菜上来后,他要了个空碗,给秀芳挑了三分之一碗面,放了半个蛋。秀芳洗了澡,舒坦了不少,这时方回过魂来,她六点钟除了一碗水煮蔬菜外,什么都没吃,此刻饿得浑身没有力气,闻着那牛肉拉面的香味,看着面上覆盖着的切得薄薄的带筋酱牛肉和半个卤蛋嫩黄的剖面,不由得舌底生津,却又坚决地把碗推开:“我不吃。”
天宇笑了,把碗又推到她面前:“吃一点没事。这么大的训练量,营养要跟不上,你很快就会垮了。忘了我说的了?一口吃不成胖子,当然一下也减不成瘦子。”
老老王呼噜呼噜大口吃面,口齿不清地说:“吃吧,减肥不在一时。你那么大运动量,很快就能瘦下去。相信我。”
秀芳于是小口小口吃起来。天宇早告诉过她,吃东西要小口嚼,这样也可避免进食过多。
老王心事重重。说要吃面的是他,可面来了,他却一直摆弄着手机,一碗面只吃了几口。秀芳见老王在看照片,问道:“这是谁?”
老王来了精神,把手机给她和天宇看,那照片是一个长得挺干净的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树下。还有的是男子带着五岁小男孩在玩,或者是小男孩冲着镜头天真地笑。老王道:“我儿子和我孙子。怎么样,帅吧?”
老王期待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真心地赞美:“都挺帅的。”
老老王三下五除二,连汤带面吃得精光,啪地放下筷子,扯了张餐巾纸擦着嘴,对着儿子道:“行啦,一天看八百遍,有意思吗?”
他见两个人不明白:“天天想他儿子和孙子,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儿子想起来给他个电话。从前总是每两三天就跟儿子视频一次,终于给儿子惹烦了,规定每周只能周六视频一次,一次只能三十分钟。这老小子就颓了。”
老王看着手机,一脸的哀怨,叹了口气:“不能住在一起,连视频都给我规定时间,这小子真的太狠心了。”
老老王训道:“人家要上班。大上海,那活儿能简单吗?下了班回到家累成狗,还要跟你视频半小时,鸡毛蒜皮都要汇报,活不活啦?”
天宇道:“我妈也总要跟我视频,其实我每周末都回家,没那么多话讲啦。不是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的。”
老王道:“你们年轻人都嫌弃我们老年人,老了就是招人烦。其实就是想见你们,想和你们在一起,哪怕开着镜头不说话,看着这张脸,心里也舒坦。这就是当父母的心,孩子们怎么会懂?懂也装不懂。”
老老王冷笑道:“老了就是招人烦?你个龟儿子可别当着和尚骂秃驴。我也是当父母的,我就不这样。咱俩住一个小区,你小子从前一周都想不起来回我那儿一趟,我找你了吗?诉苦了吗?我忙着呢,哪有工夫顾着你?开着镜头让你看,你干吗?监视人家啊?依我看,就是太闲了,把你给闲出屁来了。”
老王被父亲训得有点不好意思,收起手机,认真吃面。秀芳和天宇俩人对视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这父子俩太有趣了,儿子比父亲更像老年人,年过八旬的老父亲虎虎生威,反而气场上和天宇这一辈儿的人更接近。四人吃着聊着,渐渐熟络了起来。秀芳说起自己为什么要减肥和健身,说起那场车祸,忍不住流泪。父子俩听着,深深动容。
夜里十一点了,小店外仍有车驶过,仍不时有食客来吃面。秀芳从未想过,原来夜里的街上这么热闹,她也很多年没有跟陌生人成为朋友了。这种感觉很奇妙,此刻身上有着千斤沉重的酸痛,但她心头却无比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