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奔驰S600快速驶进住宅小区的车道,马东辰一眼就看到了那辆奥迪80就在前方。他急忙凑向驾驶座,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司机心领神会,向前车连续鸣笛。
奥迪80一个急刹车。很快,韩梅从车上下来,怔怔地望向奔驰车。看着妻子那张蜡黄的脸以及哭得红肿的双眼,他的心立时凉了大半。
马东辰拉开门下车,向韩梅问道:「怎么样,有消息吗?」
「没有。你让我去的那几个地方我都找过了。」韩梅看上去随时都可能瘫倒,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东辰,怎么办啊?」
「你先回家。」马东辰又钻进车里,「我再去找找。」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过觉。」韩梅扑到车窗前,「你要是垮了,咱们这个家就完了。」
「不用。」马东辰冷着脸,吩咐司机掉头,「找不到孩子,这个家一样会完蛋。」
随即,他就撇下站在路边掩面痛哭的韩梅,奔驰车向小区外驶去。
重新回到主路,奔驰车宛如一条鲨鱼,在车流中蜿蜒疾行。马东辰仍旧觉得烦闷无比。他并非不体谅妻子的焦虑与悲痛,他身体上的疲惫也几乎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但是,他不可能吃得下,睡得着。而且,在家里面对着哭哭啼啼的韩梅,还不如出来奔走一番,好歹还带着希望,还有事情可做。
司机看看后视镜,小声问道:「马总,我们要不要先回公司?」
「嗯?」
「刚才李秘书来电话,客户已经等了一上午了。」
「让他滚蛋!」马东辰突然爆发了,「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老子不做他生意了!」
司机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开车。马东辰点燃一根香烟,狠命地吸着。几分钟后,他放下车窗,把烟头丢出去,对司机吩咐道:「去老苏家。」
电话铃响起。
正在吃饭的顾浩放下碗筷,走到电视柜前拿起听筒。
电话另一边保持静默。顾浩的心狂跳起来,试探着问道:「苏琳?」
「嗯?」杜倩诧异的声音传过来,「什么苏琳?」
「哦,没什么。」顾浩长出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欣慰还是失望,「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你在等电话吗?」杜倩的语气幽幽,「好像不是在等我啊。」
「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解释吧。」顾浩犹豫了一下,「你……你找我?」
「嗯,大伟昨天是不是在你那里过夜的?」
「没错。他来找我喝酒,就在我这里睡了一夜。」顾浩笑了笑,「早上吃了饭,精精神神地走了。」
「那就好。」杜倩叹了口气,「他的工作我也不方便问,起早贪黑的,总也看不见人。」
「公安工作就是这样的,你别担心,大伟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
「唉,爷俩都是警察。我这辈子担心了老的,又开始担心小的。」
「那就赶紧给他说个媳妇,让儿媳妇操心,你就清闲了。」
「你说得倒轻松。」杜倩轻轻地笑起来,「老实交代,你这家伙是不是再没去过交谊舞班?」
「是啊。」顾浩有些不好意思了,「前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
「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忙什么,跟我也守口如瓶的。」
「事情就要有结果了,我会告诉你的。」顾浩想了想,「将来,我的生活可能会有些变化。」
「什么变化?」
「也许,会有个女孩跟我一起生活。」
「女孩?比你小?」
「你别误会。」顾浩急忙解释道,「她才十六七岁,我都快能当她爷爷了。」
「你这是……收养了一个女孩?」
「算是吧。」顾浩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个周末,你和吴老师……」
杜倩沉默了一会儿:「嗯,我们俩去净水潭公园玩了。」
「哦。」顾浩停顿良久,「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顾浩一时无语。最后,还是杜倩直接挑明:「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跟我表白了。」
顾浩顿时紧张起来:「你怎么回应的?」
「我当然不能立刻回应。」杜倩倒是对他的反应很开心,「我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那……」顾浩稍稍放松了一些,却依旧不安心,「你怎么考虑的?」
「你觉得呢?」
顾浩嗫嚅半天:「我觉得吧,还是要慎重……」
「你喜不喜欢我?」
杜倩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顾浩猝不及防,他紧紧地握着话筒,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似乎连头发都在发烫。
「我……」
「你痛快点!」
「喜欢!」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顾浩松了一口气——好像也没那么难嘛。
杜倩却长叹一声:「要听你一句心里话太费劲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情绪反而低落下去:「老顾,你我的心思,咱俩都清楚。可是,你偏偏让我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不像个爷们,心想就这么算了。但是,这老房子一旦着起火来,扑不灭,摁不住……」
「杜倩,你毕竟是志亮的老婆。」顾浩低声说道,「我不可能一点顾虑都没有。」
「你说的我都能理解。老邰在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天,我本本分分地做他的老婆;他不在了,日子还得过,但是我这颗心就没了着落。大伟整天不着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我相信你也懂,是吧?」
「我懂。杜倩,我真是对不住你……」
「不说这个了。」杜倩的声音明快了一些,「后天我要请交谊舞班的同学来我家,吴老师也会来。」
「嗯?」顾浩先是诧异,随后就明白过来,「你想让我也去,对吧?」
「对,你一定要来。」杜倩加重了语气,「咱俩把关系说明白,省得我还得面对面拒绝他。吴老师人不错,这样大家都不会太尴尬,以后也好相处。」
「没问题。」顾浩立刻满口答应,「几点?」
「上午十点。」杜倩顿了一下,「老顾,这次,如果你还爽约的话……」
「那就提头去见。」顾浩急忙拍胸脯,「我又不是傻子,你放心。」
「你呀,就是个傻子。」杜倩笑起来,「说得那么吓人——那就后天见。」
「后天见。」
放下电话,顾浩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感到心脏还在怦怦地乱跳。他走到衣柜前,先是挑出几件还算体面的衣服,换上一件,站在镜子前端详一番,又开始挑剔自己许久没剪过的花白头发。正琢磨着要不要去理个发,又想到该带什么礼物过去。
他看着镜子里满脸兴奋的自己,不由得哑然失笑。他很清楚,迈出这一步,不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么简单,更是双手接过故友殷切的托付。无论如何,他都得去邰志亮的墓前把话说清楚。倘若老伙计泉下有知,相信也会理解并且支持他和杜倩的决定。
想到故友,顾浩的兴奋劲儿有所减退。然而,他仍然控制不住去憧憬和杜倩一起的生活。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邰伟那小子跟自己也不隔着心。
如果再多一个苏琳,相信杜倩也会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想到老了之后,自己居然可以有一个如此完整、和美的家庭。
顾浩沉浸在幻想中。
老苏抹抹嘴巴,打开101室的房门。看到脸色铁青的马东辰,他先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马东辰当胸一把推开他,一言不发地闯了进去。正围着小饭桌吃饭的老苏老婆和小男孩一脸惶恐地看着这个闯入者。看着他在客厅里扫视一圈之后,径直冲向卧室。两个卧室都查看完毕之后,他又返回客厅,直奔老苏而去。
「你女儿呢?」
「什么我女儿呢?」老苏先是莫名其妙,随后就恼怒起来,「我他妈还想问你呢,你这是干吗?跑我家搜查来了?」
「我问你女儿呢?」马东辰吼起来,「她他妈的还活着!前几天她还去学校了,还抢了我女儿的裙子!」
「苏琳?她去学校了?」老苏瞠目结舌,「你没看错吧?」
「你当一整个礼堂的人都是瞎子吗?」马东辰的眼睛可怕地鼓起来,「老苏,你别装糊涂,让你女儿出来!」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啊。」老苏眨眨眼睛,急忙补了一句,「老马,咱们之前说过的事情可不能不算数。」
老苏老婆扑上去,一把拽住马东辰的衣袖:「你说琳琳回来了?在哪里?谁看见了?」
马东辰甩开她,伸手指向老苏:「姓苏的,你他妈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老苏老婆还在哀求着:「你快说啊,那真的是琳琳吗?」
「你先给我把嘴闭上!」老苏呵斥道,随即,他定定神,舔舔嘴唇,「这样,老马,钱我可以退给你一半,但是我儿子的户口不能销,行不行?」
马东辰怔怔地看着老苏,似乎听不懂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老苏咬咬牙:「行,我退给你三分之二——你总不能一点补偿都不给我吧?」
「我他妈不管什么钱还是户口!」马东辰彻底按捺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女儿失踪了!马娜失踪了!」
老苏怔怔地看了他几秒钟,摊开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女儿回来了,我女儿失踪了。」马东辰一把揪住老苏的衣领,「你敢说不是你女儿干的?」
「我们连她的人影也没见着啊。再说,她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老苏突然冷笑一声,「你别说,马娜也是个孩子,她可是什么都敢干!」
马东辰顿时气结,用手指狠狠地点了老苏几下之后,才继续说道:「你少跟我废话。我告诉你,要是找不到我女儿,这事儿就没完!」
「这我没办法。」老苏毫不客气地推开他,整整被揉皱的衣领,「你说是苏琳干的,好,你去问她吧,反正我们没见过她。」
马东辰上前逼近一步:「姓苏的,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别跟我耍臭无赖……」
「报应!」
老苏老婆突然爆发了。她攥着拳头,跺着脚,疯狂地冲马东辰吼叫着:「报应!这都是你的报应!」
马东辰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披头散发,状如疯癫的老苏老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这真的是报应。不久之前,他们还在这间屋子里,为一个女孩的失踪讨价还价。现在,同样是因为一个女孩的失踪,角色却换了过来。
这时,小男孩从椅子上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老苏老婆身边,拉拉她的衣襟,怯生生地问道:「妈,我姐到底在哪里啊?」
女人不回答,只是瞪着盈满泪水的眼睛,狠狠地盯着马东辰。
马东辰忽然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他张了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在他身后,老苏还在兀自叫嚷着:「你说我女儿回来了——我告诉你,你不把她送回来,我一分钱都不会退给你!」
把秒钟作为时间的计量单位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当你无比期盼一件事,又无比恐惧另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每天那86400秒有多么的漫长。
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他始终没有去上班。名义上是因为轻微脑震荡需要休养几天,其实是他不想在学校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戴上手铐、押上警车。
那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还在。清清楚楚,寒光闪闪。即使他在刷牙、洗脸、吃饭、睡觉(尽管他根本就睡不着)的时候,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把剑在头顶不动声色地旋转着。他甚至能分辨出它的形状——细长的剑身,雪亮的锋刃,十字形的护手和握柄。
以及它直插下来时的呼啸声。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人在没有食物和饮水的情况下,可以活多久?
就算她可以在雨水管网里找到可以喝的水,大概七天左右,就会一命呜呼。
那就是604800秒。
他养成了每隔几分钟就看看手表的习惯,偶尔失神,一旦清醒过来,第一件事也是去看手表,然后默默推算距离那把剑彻底消失还有多久。
四天过去了,他还安然无恙地在家里待着。这有两种可能性:其一,马娜还困在地下雨水管网中,说不定已经死了,或者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昏迷不醒;其二,马娜已经逃了出来,但并不知道他和自己被掳这件事的关系。
无论是哪种结局,他都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他必须要搞清楚,否则,那嘀嗒的读秒声都会把自己逼疯。
一大早,他就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妻子还在纳闷他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被他一句「去学校看看」打发了事。
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宁,始终打量着车窗外那些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的女学生们。
把车停在学校门口,他快步走进办公楼,向团委办公室走去。刚登上二楼,他就看到了高二四班的班主任。后者抱着教案,正要前往教室。看到他,四班的班主任抬手打了个招呼。
「你回来上班了?」
「嗯,还有一堆事儿呢,在家待着不踏实。」他向四周看看,凑过去,「听说你们班的马娜失踪了?」
「别提了,我这班主任估计也当不下去了。」四班的班主任一脸懊恼,「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找到了吗?」
「没呢。据说昨天校长打电话去问,跟家长大吵了一顿。」
「嗯。」他点点头,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确实挺让人心烦的。」
和四班的班主任匆匆告别。他来到团委办公室,打开门,看着桌面上落下的一层薄灰,正盘算着是先打扫一下卫生还是先去校长办公室打探情况,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
他拿起听筒,语气轻松:「喂?」
然而,对方却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细微悠长的呼吸声。
他皱起眉头:「喂,哪位?」
「周希杰?」
能听出对方在刻意压低声音,但是仍能分辨出是女声。
「我是。」他开始感到疑惑,「你是哪位?」
听筒里再次静默无声。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喉咙里立刻干燥起来。
「你……」
「那天晚上,在下水井里,不只有你们三个人。」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只有寥寥两句话,他却觉得耳边炸开了一道惊雷。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失声叫道:「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应。在这沉默的几秒钟内,他迅速回过神来:「你想干什么?」
听筒里依旧没有声音。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回答他的还是那悠长的呼吸声。
「你到底……」
「她还活着,还在老地方。」
说罢,电话就被挂断了。
他握着听筒,呆呆地站在原地。随即,他就感到腿一软,全身颤抖起来。
在他的头顶,那把利剑还在缓缓旋转着。
厨房里传来的碎裂声惊动了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姜庭。她按下静音键,探头向厨房里问道:「妈,怎么了?」
姜玉淑没有回答,只是快步走出厨房,向洗手间走去。姜庭想了想,放下电视遥控器,起身走向厨房。
瓷砖地上散落着一个已经四分五裂的盘子,上面还带着洗洁精的泡沫。姜庭哎呀一声,蹲下去,捡起一块破片,扔进垃圾桶里。
这时,她的身后传来姜玉淑的声音:「起开,我来。」
姜庭转过身,伸手去拿妈妈手里的扫帚:「我来吧。」
姜玉淑却躲开了,不耐烦地挥手挡开姜庭:「你不用管,赶紧换衣服去。」
姜庭还在坚持:「我来扫就行了,妈你先歇着。」
「让你干什么你就听话!」姜玉淑突然喊叫起来,「回头你把手割破了,你爸指不定又会把什么罪名安到我头上!」
姜庭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姜玉淑把她推出厨房,粗手重脚地把地上的碎盘子收进垃圾桶。随即,她把其余的碗碟洗干净,草草插进沥水篮里。回头一看,姜庭还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惶恐地看着她。姜玉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去换衣服,你还在这里愣着干吗?」
「不是十点到法院就行吗?现在才几点啊?」
「早点准备!」姜玉淑解下围裙,「别到时候慌慌张张的。」
姜庭噘起嘴,嘟囔道:「一大早上就跟人家急赤白脸的,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给我惹的祸还少吗?」姜玉淑瞪起眼睛,「管闲事、钻下水井、帮那个苏琳逃跑……你知不知道你们校长打算给你记个大过?」
「你之前还说我做得对。」姜庭很不服气,大声顶撞道,「这才几天啊,你就翻脸不认账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姜玉淑把围裙摔在地上,「你爸要跟我争夺你的抚养权!我早就告诉你老老实实的,熬过这一段就好。你呢,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样!」
「那你也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我怎么说话不算数了?」姜玉淑急了,「这些事哪件不是你做的?你要是听我的话,我至于这么被动吗?」
「当初你还表扬我,现在就把错全推到我身上。」姜庭梗着脖子,「妈,你这就叫喜怒无常、两面三刀!」
姜玉淑彻底火了:「你再说一遍!」
「你就这么教育孩子?」姜庭也生气了,「我爸说得没错,你……」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之后,两个人都愣在原地。姜玉淑怔怔地看着女儿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掌印,心下后悔万分,嘴上却依旧强硬。
「回你房间去!马上换好衣服!」
姜庭捂着脸,用盈满泪水的双眼狠狠地瞪了姜玉淑一眼,转身大步走向卧室,重重地甩上门。
姜玉淑喘着粗气,身体也开始摇晃起来。她扶住餐桌,勉强站稳,抬手掩住嘴,强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哭出声来。
他把车停在文化广场附近的路边,从置物箱里翻出手电筒,锁好车,穿过绿化带向广场里走去。
一个正在整理草坪的环卫工人不满地冲他喊道:「哎!不许践踏草坪!」
他没有理会,只想快点赶到那个下水井盖旁边。
这通神秘的来电让他没法置之不理。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上周日的晚上,那个女人真的看到了在雨水调蓄池里的一切,否则她不会清晰地指出是三个人。而且,当晚把马娜带走的很可能也是她。
很显然,她认识他。她知道自己的姓名,知道自己的工作单位,甚至知道自己的办公电话号码!但是,她并没有告发自己。是为了钱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拼命地回忆这个声音,却无法把她和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抓狂不已。不过,她既然约他来到这里,那么,答案就在几十米之外的地下了。
他迫不及待。因为,那件折磨了他几天的事情,即将走向结局了。
井盖好端端地压在下水井上。他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迅速蹲下身子,挪开井盖。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然而,他没有犹豫,打开手电筒之后,沿着铁梯钻了进去。
踩到井底的管道壁后,他定定神,快步向黑暗深处走去。
那地方并不难找。他盯着前方被手电光照亮的管道,步履匆匆。这让他想起第一次跟着流浪汉钻进下水井的情形。厌恶、好奇,还有一丝兴奋。他没想到每天经过的街路下面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黑暗。潮湿。腥臭。不为人知。
这该死的地方。这美妙的地方——用来安放内心不可言说的秘密,实在是太合适了。
在这里,无论他做过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他甚至开始嫉妒那个流浪汉。不用通情达理。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因为无法行房而面对质疑和幽幽的叹息。更不用只能看着别人玩弄那些女人的照片和录像带自渎。
这是他的王国!
就这样想着,走着,那个圆形铁门就在不远处了。
他的脚步却开始变得迟疑,特别是看到那半开的铁门时。他站住,关掉手电筒,聆听着周围的动静。渐渐地,在一片寂静中,他分辨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那扇铁门中传出来。
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声响。
他咬咬牙,重新打开手电筒,慢慢地向铁门靠近。
女人的呻吟声越发清晰。
他站在铁门旁边,小心翼翼地拉开,探头向里面张望着。除了手电筒的光柱外,雨水调蓄池里一片漆黑。
他迈进一只脚,犹豫了一下,开口叫道:「喂?」
呻吟声戛然而止。随即,又骤然提高,还伴随着衣服摩擦的声音。似乎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挣扎着。
是马娜吗?
他咬咬牙,沿着管道慢慢走进去。手电光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大。终于,他钻出管道口,几米开外就是那个花岗岩台阶。而他的视线则一直集中在那个出现在光晕中,不断挣扎的女人身上。
尽管她的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但是那的确是马娜。
你他妈真的还活着!
他的脑筋一下子转动起来——该怎么处理她?用手电筒砸死她,还是掐死她?或者把她拖到水池里呛死她?
急于将她灭口的杀意充满了他的大脑。他完全忘记了另一个打来电话的女人。
因此,当他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的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师父,你呼我?」
「你在哪儿呢?」
「在我干爹家,怎么了?」
「上班时间你走什么亲戚!」王宪江的语气冷冰冰的,「赶紧回来,一堆活儿呢。」
「我陪我干爹办点事,中午之前就能赶回去。」
王宪江沉默了几秒钟,语气有所缓和:「还跟我耍脾气呢?」
「我哪儿敢啊。」邰伟握着话筒,撇撇嘴,「你是我师父嘛。」
「这几天我琢磨了一下,你小子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王宪江叹了口气,「咱爷俩再把案子从头到尾捋一遍,看看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地方。」
「行。」邰伟顿时兴奋起来,「听师父的。」
「臭小子,就是嘴甜。」王宪江笑骂道,「办完事就给我滚回来!」
「好嘞!」
邰伟放下电话,看看正站在镜子前打领带的顾浩,扑哧一声乐了。
「我说顾爹啊,你又不是去当新郎官,捯饬得这么帅有必要吗?」
「你少废话。」顾浩愁眉苦脸地看着脖子上的领带,「这玩意到底怎么弄啊?」
邰伟走过去瞧瞧,笑得更加开心:「你这是扎红领巾呢?」
顾浩瞪了他一眼:「你会不会打领带?」
邰伟一摊手:「我也不会。」
「那你嘚瑟个屁!」
顾浩索性把领带摘下来,扔回衣柜里:「算了,不戴了。」
镜子里的他身穿黑色夹克、白衬衫、卡其色休闲裤,刚剪过的花白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
「怎么样?」顾浩看着有些陌生的自己,心里仍旧不踏实,「看着没那么老吧?」
「不老。」邰伟还在调侃个没完,「跟我大哥似的。」
顾浩一言不发,直奔向墙角立着的扫帚。邰伟急忙告饶:「顾爹,别,我错了,我错了。」
「你个兔崽子,跟我没大没小的。」顾浩板着脸,「你以为我和你妈……我就不能收拾你了?」
「要我说,您老也不用这么紧张。」邰伟笑道,「您就踏踏实实地去。只要您一露面,八个吴老师也入不了我妈的眼。」
这话让顾浩听得颇为舒坦。他一挥手:「走,出发。」
邰伟眨眨眼睛:「不用去这么早吧?」
「总不能空手去,我去买束花什么的。」顾浩想了想,「你妈喜欢哪种花,玫瑰、牡丹还是杜鹃?」
「您看着买。」邰伟又开始嬉皮笑脸,「别捧一盆仙人球去就行。」
顾浩心情正好,没搭理他,沉吟了一下:「还是玫瑰比较稳妥——就玫瑰吧。」
邰伟懒洋洋地从床边站起来,手指头上转着车钥匙:「那咱就去……」
话未说完,电话机响起来。
邰伟冲顾浩挤挤眼睛:「快接,没准是老太太催你了。」
顾浩哼了一声,几步奔过去,满脸笑意地拿起听筒。
「喂?」
听筒里毫无声音。
顾浩皱皱眉头,把听筒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又凑过去。
「喂?」
「顾大爷,是我。」
顾浩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紧紧地握住听筒,声音也变了调。
「苏琳,你在哪里?」
苏琳的声音微弱,似乎气力不足:「您能去俪通桥上接我吗?」
「没问题。」顾浩连声说道,「那你在桥上等我,哪里也不要去,我很快就到,好吗?」
「嗯。」听筒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仿佛是苏琳在强忍着哽咽,「顾大爷,谢谢您。」
「你这孩子,还客气什么?」顾浩笑起来,「我这就出发。」
电话被挂断了。
顾浩难掩兴奋的神色,抬手拍向邰伟的肩膀:「别愣着,走。」
邰伟一脸难以置信:「那孩子……找到了?」
「没错。」顾浩大步向门口走去,「咱们这就去把她接回来。」
「我妈那边……怎么办?」
顾浩想了想:「咱们现在去俪通桥,一来一回,大概也就两个小时。稍晚点到你妈家,她应该不会怪罪我。」他停顿了一下,「再说,我打算收养那孩子,正好带给你妈看看。」
邰伟瞪大了眼睛:「顾爹,您还真是豁得出去啊。」
「她家已经没有那孩子的容身之处了。」顾浩的语气坚决,「我不能眼看着不管。」
「行。」邰伟琢磨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就当多个妹妹了。」
车行迅速。一路上,顾浩始终情绪高涨,不停地计划着未来。
从刚才通话的情况来看,苏琳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最好去杜倩家打个招呼之后,找个房间让她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过几天,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
那孩子在雨水管网里流浪了这么久,不太可能会保持干净整洁。为免尴尬,应该先去带她买身衣服什么的。如果苏琳对见到陌生人比较抵触,就让她先留在车上,自己去跟杜倩解释一下,相信她会理解的。
搬家,势在必行。
得让孩子休息一阵,至少半年。户口的事让邰伟去想办法。
她愿意继续姓苏也可以,随他姓顾更好。要不,一家四口,四个姓氏,听上去总觉得别扭。不过也无所谓了,管他呢,人好好的就行!
邰伟看他兴奋的模样,忍不住又揶揄他:「老头,你整得要去接亲闺女似的。」
顾浩想了想,自己也哑然失笑。
「你说,我是不是太爱管闲事了?」
「没有。」邰伟摇摇头,认认真真地说道:「顾爹,我很清楚你是个好人。不然,我一个当儿子的,上蹿下跳地撮合你和我妈在一起——在别人眼里,我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你这臭小子也是个像样的好孩子。」顾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快点!」
不到五十分钟,吉普车已经开上了俪通桥。这里地处远郊,车和人都很少。因此,空荡荡的桥面一目了然——那个女孩并不在桥上。
很快,吉普车已经从桥头行至桥尾,苏琳依旧不见踪影。
顾浩疑惑起来。说好的站在原处等他,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不死心,让邰伟开着吉普车调头,从桥尾又开回桥头,还是没有找到苏琳。
邰伟把吉普车停在桥面中间。两人先后下了车,向四处张望着。然而,空旷的大桥上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其他人出现。
顾浩越来越慌,难道这孩子又变卦了?
邰伟想了想:「顾爹,她会不会在桥下啊?」
「有可能。」顾浩点点头,「去看看。」
两个人来到桥边,扶着栏杆向桥下俯视。在这一侧,只有流动的河水以及两岸丰茂的芦苇丛。他们又穿过桥面,走向另一侧。刚刚向桥下看了一眼,邰伟就发出一声惊呼。
「顾爹!」他指向俪通河岸边的芦苇,「你快看!」
顾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勉强分辨出一个俯卧在芦苇丛中的物体。
「那是……」
邰伟已经拔腿向下行台阶跑去:「那是个人!」
邰伟在前,顾浩在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桥下。邰伟抢上一步,把那个半个身子都浸在河水中的人拖上来。
虽然她浑身泥水,脸也脏得辨不出底色,但是,从那纠结粘连在一起的长发和身段来看,这是个年轻姑娘。
邰伟把她的上半身抱起来,立刻被她身上的刺鼻气味熏得皱起了眉头。年轻姑娘还在半昏迷状态中,双眼微睁,嘴里含混不清地呢喃着。
邰伟连声呼唤她,对方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顾浩蹲在她身边,上下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顾爹,这是你要找的那孩子吗?」
顾浩不说话,视线落在那虽然脏污不堪,却依稀可辨出栗色的卷曲长发上。邰伟环视四周,望向岸边探出的管道口:「她该不会从那里爬出来的吧?」
「没错。」顾浩站起来,神色凝重,「我认识她。她叫马娜,四中的学生,苏琳的同班同学。」
「什么?」邰伟瞪大了眼睛,又看向怀中的年轻姑娘,「她……她是那个失踪的学生?」
顾浩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巨大的恐惧感让他几乎站立不住。
他回忆起那晚在雨水管网里和苏琳的对话。
她还有事情要做。
这件事情,显然指的不是面前这个半昏迷的女孩。
他向后倒退了几步,嘴里喃喃自语:「不行,不行……我得回去。」
邰伟更糊涂了:「回去?你要去哪儿?」
「那个雨水调蓄池……我发现苏琳的那个地方……」顾浩已经方寸大乱,「来不及了……这孩子……千万别做傻事……」
邰伟急了:「顾爹,你到底在说什么?」
顾浩伸出手:「车钥匙,快!」
邰伟掏出车钥匙,抛给他:「顾爹,你……」
「我现在去找人,你看好她。」顾浩已经转身向桥上跑去,「回头去那个雨水调蓄池集合。」
一路狂奔回车上,顾浩发动吉普车,向市区飞驰而去。从俪通桥到文化广场,至少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可以打电话的地方,通知警方立刻前往那个雨水调蓄池,也许还来得及阻止悲剧的发生。
然而,去过那个调蓄池的人虽然有几个,除了邰伟,他只记得王宪江和一个姓杜的警察。联系到他们,再调配人手,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时间。
顾浩咬着牙,把油门狠踩到底。同时,他不停地向路边张望着。终于,一个公用电话亭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他把车开过去,一个急刹车后,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拿起话筒的同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距离那个雨水调蓄池更近的人。
姜玉淑穿着成套的裙装,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盯着面前那道紧闭的卧室门。姜庭在卧室里毫无动静,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姜玉淑看看手表,犹豫了一下,起身去敲响了女儿的房门。
「庭庭,换好衣服没有?」她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柔平静,「咱们该出发了。」
房门被猛地拉开。姜庭穿着一身校服,大步走出来,看也不看她一眼。
姜玉淑皱起眉头:「你怎么穿这个?」
姜庭没好气地答道:「我是学生啊,学生不穿这个穿什么?」
「你今天又不用上学,去换一身。」姜玉淑勉强压着火气,「咱们要给法官留个好印象。」
「平时逼着我穿这个,现在又觉得不好看——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标准……」
姜庭嘟囔着,还是换了牛仔裤和套头运动衫。
这时,门被敲响了,公司的法务小陶来了。
「姜大姐,准备好了吗?」小陶站在门厅里,「咱们得走了,不能迟到。」
「小陶,今天辛苦你了。」姜玉淑一边手忙脚乱地穿鞋子,一边推推姜庭,「叫陶阿姨好。」
姜庭规规矩矩地一鞠躬:「陶阿姨好。」
「庭庭好。」小陶又转向姜玉淑,安抚道,「你别紧张,一会儿在法庭上好好表现。」
「行,没问题。」
姜玉淑拎起挎包,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做了个深呼吸。
「那咱们……」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姜玉淑犹豫了一下,心中暗骂是谁来捣乱,快步走向电话机。
「喂?」
「谢天谢地,小姜,你在家可太好了。」顾浩急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你还记得我们去过的那个雨水调蓄池吗?」
「记得。」姜玉淑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现在马上去那里,如果你遇到苏琳,或者别的人,一定要让他们什么都不要做,特别是苏琳。」
姜玉淑更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听不懂……」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你距离那里最近,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了。」顾浩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和警察也会去。在我们到那里之前,你一定要阻止苏琳做任何事情!」
「可是……」姜玉淑看看在门口等候的小陶和姜庭,「我现在要去法院,我前夫起诉我,要争夺抚养权。所以……我不能……」
顾浩沉默了几秒钟,声音变得低沉:「那就算了,我再想办法。你……祝你好运。」
「老顾,实在是对不起,我真的……」
话未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姜玉淑咬着嘴唇,内心无比烦乱,慢慢地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
小陶见她面色不善,试探着问道:「姜大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姜玉淑向她挤出一个笑容,「咱们走吧。」
三个人下了楼,向小区外走去。路过楼后那片空地时,姜玉淑始终盯着墙边的那个下水井,脚步犹疑。
来到小区外的路边,姜庭扬手招呼出租车。姜玉淑却宛若失魂落魄一般,看着脚下出神。
很快,一辆出租车打开转向灯,缓缓停靠在她们身边。小陶拉开车门,向姜玉淑招呼道:「姜大姐,上车。」
姜玉淑哦了一声,拉开车门,迈上一只脚。突然,她看着小陶,一字一顿地说道:「小陶,我今天不去了。」
「嗯?」小陶大为惊讶,「你不去了?」
「我得去处理点别的事情。」姜玉淑收回那只脚,踩在地面上,「十万火急的事情。」
「现在对你来讲,还有比这场官司更重要的事情吗?」小陶似乎对她的选择难以置信,「姜大姐,如果你缺席的话,后果你是知道的。」
「输就输了吧,庭庭永远都是我的女儿。」姜玉淑苦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
她转向姜庭,抬手在女儿头上摸了摸:「妈妈得去帮助苏琳,你自己和陶阿姨去法院,一切都听她安排,好吗?」
「妈……」姜庭也紧张起来,「你不陪我去了吗?」
「顾大爷需要我的帮助,苏琳也是。」姜玉淑心如刀绞,「我……」
她说不下去了,把女儿推上出租车,关好车门,向小陶挥挥手。
「你们快走吧,拜托了。」
说罢,姜玉淑就向另一辆驶来的出租车扬起手。她知道女儿正趴在车窗上看着自己,但是她不敢回头,否则,刚刚下定的决心瞬间就会崩塌。
马东辰坐在奔驰车的后座上,双眼无神地看着车窗外。在他的身边,散落着空烟盒、方便面桶和拆开包装的蛋糕、火腿肠。
五天了,女儿还是下落不明。
警方委婉地提醒他,如果是绑架,他应该早就接到索要赎金的电话了。换言之,马娜还活着的可能性并不大。然而,他不死心。亲手养大的女儿,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更加讽刺的是,同样的话,老苏曾在不久前亲口对他说过。这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世上也许真的报应不爽。
好吧。就算是要下十八层地狱,也让我去吧。只求那冷酷的神明能把女儿还给我。
移动电话响起来。
马东辰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屏幕,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同样来自移动电话的号段。他想了想,按下接听键。
「喂?」
一个年轻女声传出来:「你是马东辰吗?」
「我是。」马东辰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你是哪位?」
「我是苏琳。」
马东辰的双眼一下子瞪圆了,足足愣了几秒钟之后,他才失声问道:「我女儿呢?」
「她和我在一起。」
「真的?你让她接电话。」马东辰直起身子,把移动电话死死地贴在耳边。
「一个人去造化街和北二马路交会处,有个蓝天大药房。不许报警。我给你十五分钟。到了就打这个号码。」
「你想要干什么?」
「照做就行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
电话挂断了。
马东辰放下移动电话,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司机看着后视镜里那张枯黄消瘦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马总……」
「停车!」
「嗯?」
马东辰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我让你停车!」
司机不敢再问,降低车速,缓缓停靠在路边。
车还没停稳,马东辰就跳下车,伸手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一把将司机拽了下来。
「马总,您这是去哪里?」司机不知所措,「我怎么跟您太太说?」
马东辰没有理会他,发动了奔驰车,疾驶而去。
连闯了几个红灯,又在一条单行线上逆行了一段之后,马东辰终于赶到了造化街和北二马路的交会处。他远远地看见蓝天大药房的招牌,将车开了过去,停在路边。
他看看手表,用了十四分钟。随即,他拿起移动电话,按照刚才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看来对方始终在等着他打电话。
「你到了吗?」
「我到了。蓝天大药房。」马东辰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动静,一边向四处张望着,「我女儿呢?」
「马路中间有一个下水井,拿着手电筒钻进去。」苏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然后跟着箭头走。」
「什么箭头?」马东辰急了,「我女儿在哪里?」
「给你十分钟,时间一过,我就会杀了马娜。」
「你他妈要是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我就杀了你全家!」马东辰吼起来,「你把马娜还给我!」
电话又挂断了。马东辰再次回拨,另一部移动电话已经关机了。
他狂怒不已,双手连连砸向方向盘。几秒钟后,马东辰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喘着粗气,从置物箱里拿出手电筒,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起身走向那个下水井。
挪开井盖,他迎着扑面而来的臭气,先用手电筒在井底照射一圈,随即,沿着铁梯慢慢地爬了下去。
下到井底,马东辰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管道的某个节点上,两侧皆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但是,比自己想象的要宽敞得多。他来不及多想,用手电筒在四周照射着——果然,在管道壁上发现了一个用粉笔画上去的箭头,直指黑暗深处。
他不能再耽搁,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疾奔而去。
管道内还有一些积水,水下则是滑腻的淤泥。马东辰走得踉踉跄跄,却丝毫不敢减慢速度。相对于地面,这里的温度要低得多。汗湿的衬衫贴在后背上,冰凉刺骨。他从未在这样的环境中行进过。然而,他却感受不到恐惧或者厌恶,只把注意力放到画在管道壁上的一个个箭头上。
在它们的指示下,马东辰进入了一条更加宽敞的管道。同样的箭头仍在。他脚步不停,顺着箭头向管道深处一路疾走。又不知走了多远,箭头突然消失了。他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发现最后一个箭头画在一道圆形铁门旁边。
马东辰喘息着,看看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分钟。随即,他上下打量着铁门——门上锈迹斑斑,看上去已经使用了很久——它应该通往某个去处。
难道,女儿就在这扇门后面?
他把耳朵贴在铁门上,又试着在门上拍了拍。
「马娜?」
突然,在斜前方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紧接着,一个颤巍巍的女声在管道中响起:「谁在那儿?」
马东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很快,一束微弱的光慢慢地向他移过来。等她走近,马东辰看见一个穿着挂满蛛网和灰尘的裙装,手里拿着一根荧光棒玩具之类的东西,满脸惶恐的女人。
两个人隔着几米的距离,怔怔地对视着。马东辰先开口问道:「你是谁?」
女人看起来吓坏了,答非所问:「我……我来找人。」
「找谁?」
「我……」女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才……是在叫马娜吗?」
「对。」马东辰心烦意乱,「我女儿应该在这里。」
「你是马娜的父亲?」女人瞪大了眼睛,「四中的?」
「你认识我女儿?」马东辰大为吃惊,「你到底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把视线投向那扇紧闭的铁门:「她在里面吗?」
「我不知道。」马东辰把手电光投向铁门上的密封阀模样的东西,「我得进去看看。」
女人一愣,随即就尖叫一声:「不行。你什么都不要做!」
马东辰越发疑惑:「为什么?」
「你听我说,是有人叫我来的。」女人扑过来,语无伦次地说道,「他告诉我,什么都不要做,他们马上就会来。」
「他们?谁叫你来的?」马东辰彻底糊涂了,「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一时跟你解释不清,但是请你耐心等一会儿,很快他们就会来。」
这时,马东辰突然听见从铁门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是马娜!马娜就在门里!
他扔下手电筒,双手握住密封阀上的握柄,用力转动了一下。
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从手上传来的感觉来看,阻滞的力量很大。马东辰咬咬牙,拼命扳住握柄,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动着。
铁门里传来更加急促的呻吟声。
女人急了,冲上去抓住马东辰的手:「你先放开!再等一等,别胡来!」
几近癫狂的马东辰用力推开她:「你给我滚开!我女儿就要死了!有人要杀她!」
女人又扑上来,死命摇着头:「你听我说,再等五分钟,五分钟就行……」
马东辰彻底失去了理智,他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女人的腹部。女人向后摔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痛苦地呻吟着。
马东辰重新握住密封阀上的握柄,高声叫道:「娜娜,别怕,爸爸来了。」
密封阀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
阻滞越来越大。马东辰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都在剧烈地跳动着。
「苏琳……」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不许碰我的女儿……」
听到这个名字,正在地上挣扎的女人身体一颤,伸出手还想拽住他。
「停下,快停下!」
突然,圆形铁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传出的呻吟声却消失了。
马东辰来不及去想这些,用力把铁门拉开——一个沉重的人体被拖了出来。
马东辰顿时愣在原地。那不是马娜,而是一个成年男子。
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被捆住,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成年男子。
在他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根细细的铁丝,在颈后交叉,铁丝的两端缠在铁门内侧的密封阀的握柄上。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悬挂在铁门上,头低垂下来,面部青紫,已然气绝身亡了。
暮色深沉。一辆警车在马路上飞驰着。警灯闪烁。刺眼却无声。
姜玉淑一脸木然地坐在长条座位上,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摇晃着身体。她不想去回忆那个男人如何在那具尸体旁边狂吼乱叫,之后蹲在墙角里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她也不想去回忆被照射得亮如白昼的雨水主管道里,那些忙碌的警察以及顾浩脸上那痛悔不已的表情。
此刻,他就坐在她的对面,神色和她并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年轻警察从怀里掏出一个硬皮本子,递给顾浩。
「顾爹,这是从马娜身上发现的。」他顿了一下,「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顾浩缓慢地点点头,接过本子,放在膝盖上。
十几分钟后,警车抵达姜玉淑所住的居民小区外。年轻警察打开车门,先跳下车,向姜玉淑伸出手。
「姜大姐,到家了。」
姜玉淑慢慢地起身,挪到车厢门口,在年轻警察的帮助下,从警车上下来。
「姜大姐,你先回去休息。」年轻警察又嘱咐道,「回头我们再联系你。」
姜玉淑点点头,转身向小区门口走去。始终如泥塑木雕般的顾浩突然行动起来,他起身走到车门处,向姜玉淑喊道:「小姜,今天……」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今天谢谢你了。」
姜玉淑没有回头,更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蹒跚离去。
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
走在熟悉的楼道里,姜玉淑艰难地拾级而上。来到自家门前,她费了半天劲才打开门锁,迈了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想招呼女儿,然而,张了张嘴巴之后,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孙伟明赢了官司之后,就不会再让姜庭在这里多待一天。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愚蠢,为了别人的女儿,放弃了自己的女儿。
以后就会这样吧。独自一人回到家,然后面对悄无声息的屋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睡觉。
那就从现在开始慢慢习惯吧。
她把挎包扔在餐桌上,换好拖鞋,向客厅走去。
随即,她就看到姜庭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囔着:「妈,你怎么才回来啊?」
姜玉淑呆呆地看着女儿,似乎难以分辨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的幻觉。
姜庭打着哈欠,向厨房走去。
「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煮包方便面——要不要加鸡蛋?」
姜玉淑的视线始终跟随着女儿,良久,才讷讷地问道:「今天……」
「今天开完庭了呀。」姜庭端起装了冷水的小汤锅,放在煤气灶上,「嘻嘻,我爸气得够呛。」
「什么?」
「其实挺简单的。」姜庭打开煤气开关,向她做了个鬼脸,「法官最后问我想跟谁一起生活——那还用说吗?」
姜玉淑的腿软下来:「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是跟你呀。」姜庭从橱柜里拿出一包方便面,小心地撕开包装,「你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善良、最勇敢的妈妈嘛。」
姜玉淑呼出一口气,带出一声哽咽。
「就这么完了?」
「对啊。」姜庭走过来,把双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说道,「你呀,就是瞎担心。人家小陶阿姨都说了,我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
「就这么完了?」
「哦,对了,我爸说要上诉。」姜庭噘起嘴,随后又眉开眼笑,「不过没关系,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姜玉淑看着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你以后对我好一点,否则,哼哼。」姜庭歪起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妈,你快说,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姜玉淑猛地把女儿抱在怀里,感到自己不是赢了一场官司,而是赢得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