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17日,星期五,晴转多云。
文森特受伤了,很严重。
此刻的他什么也不说,蹲在小酒精炉旁边,慢慢地搅拌着铁盆子里的玉米面糊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头显得很大。一来是因为肿胀,二来是因为那几层缠在头上的布条。血迹正在一点点扩大。
他会受伤,是因为我的一个决定。
这几天,我一直在洗衣服。在反复揉搓,清洗了几遍之后,那套校服总算看起来不那么肮脏了。但是,等它在这黑暗的地底阴干却需要一段时间。有时候,我不得不在晚上出去干活的时候带着这套衣裤,至少吹吹风可以让它干得快一点。
不过,那双白球鞋要难对付得多。污水浸泡后的痕迹还好办,顶多会让鞋面泛黄。但是苏哲滴上去的蓝墨水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掉。
文森特大概对我如此固执地洗净这双球鞋很难理解。在他看来,鞋子只要能穿就行了,是什么颜色倒无所谓。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因此,在我奋力刷洗那双球鞋的时候,他会蹲在我旁边,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那双鞋。
他也许猜到了我要清除那些蓝色的墨点。于是,这家伙做了一件蠢事——他居然认为,用刀子可以把墨点刮掉。
趁我睡觉的时候,我的天才文森特开始了他的实验。他把一个木块塞进鞋子里,顶起鞋面后用刀刃反复地刮。的确,那些墨迹有所消退。这家伙大概在这种状况下受了莫大的鼓励,越发用力——后果就是,鞋面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冲他大发脾气,然后又狠狠地哭了一场。我哭得如此伤心,并不是因为那双鞋子。其实它们还勉强穿得出去,只是不够尽善尽美而已。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我所珍视的东西,总是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摧毁?难道真的是因为我配不上吗?即使是一双穿了这么久、布满墨点的旧鞋子?
文森特被我吓得不轻,以至于他晚上叫我出去干活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当然没有理他。他一个人悻悻地离开了这里。这一走,就是一夜加整个白天。
在这二十几个小时里,我从生气到疑惑,再到恐惧,最后是深深的担忧。他留下的食物让我不至于挨饿,但是我真的以为他永远离开了我。一个要浪费他的食物、饮水和蜡烛,常常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而且脾气极差的女孩子——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就在我决定去地面上找他的时候,文森特回来了。
看到他从铁门里钻进来,我把一声小小的欢呼压在了喉咙里。
烛光的照映下,他的样子太可怕了。
文森特的半张脸都被凝结的血迹覆盖,其余的部分也能看到瘀伤和青肿。但是他看起来很开心,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这是怎么了?」
他「啊啊」地叫着。我看向他的头,发现左侧的头发已经被黏腻的液体粘在一起,伸手摸摸,是还没有干涸的血迹。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酒精,又撕开一件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的粉色秋衣的下摆,用水浸湿,一点点擦掉他头上的血。文森特低着头任由我摆弄,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我只能分辨出「东边」「好几个人」之类的字眼。我又从那秋衣上撕下一块布料,蘸着酒精在伤口上擦拭。他抖了一下,手也从怀里抽出来,把一个纸包扔在地上,「啊啊」大叫着。
「别动,别动。」我按住他的肩膀,「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乖乖地不再挣扎。但是,他不停地颤抖的身体告诉我,他很疼。
我硬起心肠,反复擦拭着伤口。然后,我把那件秋衣撕成若干长条,包裹在他的头上。
文森特看上去头大如斗,样子既可怜又好笑。我坐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问道:「你去哪里了?怎么受伤的?」
他还是呆呆地看着我,嘟哝着「东边」之类的话。随即,他又眉开眼笑,伸手从地上把那个纸包捡起来,打开,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那是一双球鞋。雪白。簇新。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双球鞋,直到视线一片模糊。
我终于明白,文森特去了东边的垃圾场。那里并不是他的「工作范围」。我不能想象他是如何在那些充满敌意的「同行」们眼皮底下抢到一些战利品,更不愿去想他是如何跟他们争吵、嘶吼、缠斗,最终流着血,带着某些值钱的玩意去换回了这双白球鞋。
那大概是我没见过的,狂暴如野兽一般的文森特。他奋力如斯,仅仅是为了满足我那个可笑的愿望。
现在,野兽文森特蹲在酒精炉旁边,一边哼着跑调的小曲,一边搅拌着我们的晚饭,似乎已经忘了头上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而我,则坐在角落里写下上面的文字。我的心里既有痛惜,也有悲伤,更有一丝小小的欢喜。
因为,文森特告诉我,我值得,我配得上。
电话铃响。
「喂?」
听筒内没有声音。顾浩心里一动,难道是杜倩?他正要开口发问,姜玉淑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老顾,我是姜庭的妈妈。」
「嗯,听出来了。」顾浩心中有些惊讶,「您……孩子还好吧?」
「很抱歉,昨天跟你发了那么大的火。」
「没事没事。」顾浩急忙说道,「我的确是欠考虑了,毕竟姜庭还是个孩子。」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和庭庭谈过了。怎么说呢,我们俩现在的处境比较微妙,很多事不得不小心为上。」姜玉淑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听孩子说,你们没找到苏琳?」
「没有。不过,我们找到一个类似蓄水池之类的地方,还发现一件呢子大衣。所以,一会儿我得去市公安局一趟。」
「市公安局?为什么?」
「我还不清楚,好像跟别的案子有关。而且,我在公安局的一个亲戚会给我一张地下雨水管网的地图。有了这个,我就不会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下水井里乱闯了。」
「这么说,你还是要继续去找那孩子吗?」
「当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总得有个结果。」
「哦。」
姜玉淑沉默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去市公安局?」
「这就准备出门了。」
「嗯。」姜玉淑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也去。」
「你也去?」顾浩非常惊讶,「这……没必要吧?」
「咱们在市公安局门口集合吧。」姜玉淑飞快地说道,「见面再说。」
一见面,顾浩就发现姜玉淑心事重重,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姜玉淑的视线就转向武警把守的岗亭和不远处那座五层大楼。
「第一次来公安局吧?」
「还真是。」姜玉淑苦笑一下,「我一个老百姓,就没跟警察打过交道。」
顾浩想了想:「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呢?」
「就像你说的,事情总得有个结果。」姜玉淑叹了口气,「我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接下来由我和你一起找吧。」
顾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从何说起呢?」
「这件事,已经成了庭庭的一个心结了。」姜玉淑摇摇头,「实际上,我们俩昨天大吵了一架。她坚持要帮你去找苏琳。至于我……我不希望孩子牵涉到这样的事情中。」
她看看顾浩:「老顾,我希望你别觉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其实,我也很记挂那孩子。特别是见了她的父母之后,我都恨不得马上找到她,领到我家去。」
顾浩笑笑:「你是个好人。」
「也不能这么说吧。」姜玉淑的脸红了一下,「最后,我和庭庭达成了协议。她好好学习,我去找苏琳。」
「马娜那边……会不会找孩子的麻烦?」
「她敢!」姜玉淑脱口而出,「上次打了庭庭一耳光,我还没找她算账呢!这天底下的事情,都离不开一个『理』字。我不信好人就该挨欺负,这还得了?」
顾浩点点头:「没错。」
这时,邰伟从五层大楼里走出来,看到顾浩和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一起,神色疑惑。
「顾爹,」他走到顾浩面前,看看姜玉淑,「这位是?」
「说来话长。」顾浩示意邰伟在前面带路,「进去再说。」
会议室的长条办公桌旁边坐着两个男人,一个中年模样,另一个年龄要大得多。看到邰伟带着顾浩和姜玉淑进来,两个人先后起身。
「这是我干爹顾浩,」邰伟向他们介绍道,「这位……」
「这是我带来的人,姓姜。」顾浩向他们伸出手去,「给大家添麻烦了。」
「哪里话。我叫王宪江,是大伟的师父。」年长的男人和顾浩握了握手,「这位是市规划院的陈老师。」
几个人互相打了招呼之后,各自落座。王宪江清清嗓子:「那咱们就直奔主题吧。大伟说您在地下雨水管网里发现了一件紫色女式呢子大衣?」
顾浩点点头:「没错。」
邰伟从桌面上拿过一个文件夹,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顾浩。
「顾爹,你看看是这件吗?」
照片的拍摄地点应该是本市的公园,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正笑着对镜头做出V字手势。在她身上,穿着一件紫色的短呢子大衣。
顾浩仔细端详一番,点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式样的。」
邰伟右手握拳,用力挥舞了一下,表情很是兴奋。
王宪江的表情倒是很淡然:「您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发现的?」
顾浩稍做回忆,把那个空间的大致情况描述了一遍。王宪江望向市规划院的陈老师。陈老师扶扶眼镜,沉吟了一会儿:「听您说的情况,很像地下雨水管网里的调蓄池。」
王宪江眨眨眼睛:「这个雨水调蓄池是干什么用的?」
「雨水嘛,和生活污水不同,如果白白排放掉,那多可惜。所以本市的雨水管网里有几个调蓄池,可以把雨水收集起来。如果需要的话,能够加以利用。」
王宪江又转向顾浩:「老顾,你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顾浩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王警官,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找到的那件呢子大衣究竟是什么?」
邰伟看看王宪江,后者点点头。
「顾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卫红渠里的强奸杀人案吗?」邰伟向那张照片努努嘴,「我们高度怀疑你捞到的那件衣服属于其中一个死者。」
姜玉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就捂住了嘴巴。
王宪江说道:「换句话来说,你去过的那个地方,很可能就是抛尸现场。」
「明白了。」顾浩的神色凝重起来,「再走一遍的话,我觉得没问题。」
「不用那么费劲。」陈老师摆摆手,「你是从哪个雨水井下去的?」
「具体地址……」顾浩转向姜玉淑,「小姜,要不你来说?」
姜玉淑的脸色很不好看,还是把自家小区的名称告诉了陈老师。
陈老师拿过一张雨水管网图纸,仔细查找一番,在某个雨水井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
「应该是这里。」他把图纸推到顾浩面前,「老顾,你当时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顾浩看着雨水管网图纸,上面纵横交错的细线仿佛变成了那些黑暗、潮湿的水泥管道。
「我下了井之后,向右走……」顾浩接过陈老师递来的铅笔,在图纸上慢慢移动,「拐了几个弯,然后进入一个横向的管道,更大更宽……」
陈老师点点头:「主管道。然后呢?」
「然后继续向右,一直走……」顾浩回忆着当时的路线,又看看图纸上标注的比例尺,「我们一共用了三卷渔线……」
笔尖停留在主管道旁边的一个方框区域:「应该是这里。」
陈老师凑向图纸:「博物院下面那个雨水调蓄池。」
邰伟立刻起身奔向会议室前面悬挂的巨大地图,仰面看去。几秒钟后,他转过身,恰好遇到王宪江征询的目光。
「B区。」
「很好。」王宪江终于露出了兴奋的神情,「咱们……」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男子探进半个身子。室内围坐的几个人都把视线投向他。姜玉淑皱起眉头——这个人似曾相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青年男子面色疑惑:「请问,哪位是王宪江警官?」
王宪江上下打量着他:「我就是。」
「哦,派出所的同志打电话,要我来市公安局找您。」青年男子走进来,「我叫周希杰。」
「周什么?」王宪江皱起眉头,突然一拍脑门,「邰伟,带他去找老杜。」
「王警官,」周希杰脸上的疑惑神色不减,「我能问问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王宪江指指邰伟:「他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周希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跟着邰伟走出了会议室。
王宪江也站起来:「我现在去找技术队的人,大家稍等我一下,邰伟回来之后咱们就出发。」又看向顾浩,「老顾,待会儿还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顾浩点点头:「没问题。那张地下管网的图纸能给我复印一份吗?」
「当然可以。一会儿让邰伟去做。」王宪江又看向姜玉淑,「这位姜女士……」
姜玉淑的脸白了一下:「我也去。」
一个多小时后,当姜玉淑跟着大批警察从博物院附近的下水井里进入雨水管网的时候,她终于承认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尽管有警察在前后左右相伴,尽管强光手电筒把水泥管道里照射得宛如白昼,但是,只要她一想到曾有三具尸体在这里载沉载浮,她就会忍不住头皮发麻,呼吸加快。
在地图的指引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雨水调蓄池。顾浩留在圆形铁门旁边的那件湿漉漉的紫色女式呢子大衣让警察们兴奋起来。很快,探照灯在管道里架设起来,现场勘查人员在铁门上勘验着。几个年轻警察脱得只剩下内裤,下水摸索。一时间,照相机的闪光灯和手电筒的强光在宽阔、空荡的水面上不停地闪烁着。
那件紫色女式呢子大衣被收纳进一个大大的塑料封口袋里。很快,更多的东西从水池中被打捞上来。
泡涨的牛皮钱夹。生锈的钥匙。皮带。牛仔裤。胸罩和女式内裤……
姜玉淑始终站在主管道里,尽管穿上了邰伟带给她的雨靴,仍然觉得周身冰冷。特别是看到那一件件被警察们带出来的物品,更是让她瑟瑟发抖。
太可怕了。
她能想象在几米开外的那个幽暗的地方,三个一丝不挂、毫无生机的女人被随便弃置在冰冷的水池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她们无可奈何地漂浮起来,游荡着,彼此碰撞着,最后在越发迅猛上涨的水中,从那扇狭窄的铁门中鱼贯而出,浮游在主管道里,带着凄惨又狰狞的面目一路奔向不可知的下游。
一想到脚下的积水可能浸泡过她们那苍白的躯体,姜玉淑就觉得更加恐惧,却无处躲藏。
顾浩始终守在铁门口,静静地看着警察们工作。王宪江和他并肩而立,脸上的表情同样凝重。
邰伟封好一个物证袋,看着里面那个深红色化妆盒,转身向顾浩说道:「顾爹,这回你立了大功了。」
顾浩笑笑:「误打误撞的。」
王宪江看看邰伟:「那个周希杰表现怎么样?」
「挺配合的。不像其他人,打听个没完。」邰伟耸耸肩,「抽完血就回去了。」
王宪江想了想:「老杜怎么说?」
「据说胡局托了私人关系,咱们在辽宁省厅排第一号。」邰伟看上去信心满满,「估计一个星期就能出结果。」
「回去联系一下老杜,让辽宁省厅先查B区送检的那几个。」
「明白。」
顾浩突然想起什么,拉拉邰伟的衣袖:「大伟,那张图纸帮我复印了没有?」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邰伟一拍脑门,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复印件,「你的事还没解决呢。」
顾浩打开图纸的复印件,草草浏览了一遍,下意识地看向姜玉淑。她抱着肩膀,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灯光的阴影处,看上去非常惶恐。
顾浩走过去,从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些热水在杯盖里,递给她。
「喝点吧,暖暖身子。」
姜玉淑一脸感激地接过来,小口抿着:「老顾,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束?」
「不知道。估计要挺久——他们好像要把水池排干,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那咱们……」
顾浩想了想,望向同样无所事事,站在铁门另一侧抽烟的陈老师。他拿着地图走过去:「陈老师,打扰一下。」
「没什么打扰的,他们暂时也用不上我。」陈老师叼着香烟,「您说。」
「是这样,我们要在雨水管网里找一个人。」
「嗯?」陈老师挑起眉毛,向正在忙碌的警察们努努嘴。
「不是一回事。」顾浩摇摇头,「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可能还活着。」
「在这里?」陈老师更惊讶了,「什么人啊?」
「其实这个雨水调蓄池给了我一些思路。」顾浩指指图纸,「我想请教您,在雨水管网里有没有能让人生活一段时间的地方?」
陈老师沉吟半晌:「在管道里不大可能,这地方常年都有积水,坐不能坐,卧不能卧。不过,你说的雨水调蓄池倒是有可能。」
「有可能?」顾浩看看那扇透着光的圆形铁门,「那里面也全灌满了水啊。」
「雨水调蓄池一般都会建设在绿地下面,通常都是低洼地。如果遇到特大暴雨之类的,雨水就会通过管道流进调蓄池。一旦蓄满,就会流入主管道。」陈老师搔搔后脑勺,「这个调蓄池里的水,就是5月23号那场特大暴雨留下的。不过,如果管道堵塞的话,调蓄池里可能也不会有这么多水。」
「也就是说,可能会有相对比较干燥的地方?」
「没错。」
「管道堵塞……」顾浩自言自语道。突然,他想起了5月24日一早读过的报纸。
「全市一共有几个雨水调蓄池?」
「四个。」
「文化广场的绿地下面是不是有一个?」
「是啊。」陈老师看看图纸,「前段时间,那里好像还报修过,可能是以前施工的建筑垃圾被胡乱填埋,堵住了管道。」
「明白了。」顾浩的眼睛亮了起来,「陈老师,如果我要去那个调蓄池,从哪个位置下井比较方便?」
陈老师凑向图纸,一边用手指在那些标记上移动,一边念念有词。最后,他指向其中一个标记:「这里吧,距离应该是最近的。」
「非常感谢。」
顾浩和他握了握手,把图纸小心地收到帆布包里,转身向邰伟喊道:「大伟,我先走了。」
邰伟快步走过来:「顾爹,你……」
「我还得去找那孩子。」顾浩向王宪江努努嘴,「跟你师父说一声就行。」
邰伟犹豫了一下:「顾爹,我跟你去吧。」
「不用,别耽误你干正事。」顾浩拍拍帆布包,「我有图纸呢,丢不了。」
「那……也行。」邰伟点点头,「你自己多加小心。」
顾浩向姜玉淑挥挥手:「走吧,咱们上去。」
在黑暗的地底会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两个人从井口钻出地面,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到文化广场需要坐两趟公交车。顾浩和姜玉淑各自换下雨靴后,走到公交站,翘首等待着下一辆抵达的13路公交车。
顾浩不时地看向手表。姜玉淑则一直在身上嗅来嗅去,生怕还残留着难闻的味道。上了车之后,她始终躲在车厢后部,尽量避免挨着其他乘客。
大概半小时后,他们到了文化广场。广场上还聚集着不少散步、放风筝、拍照的游人,很是热闹。顾浩从流动小贩手里买了几只荧光棒。随即,他拿着图纸,在游人中间匆匆穿行,姜玉淑紧跟其后,走得气喘吁吁。在图纸的指示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位于两块绿地中间的柏油路上的下水井。
这个位置相对偏僻,旁边还有一大丛灌木作为掩护。顾浩和姜玉淑再次换好雨靴。之后,顾浩挪开下水井盖,又折下几支灌木放在井边做提示其他路人之用。随即,他和姜玉淑一前一后地钻进了井里。
这次只有两个人、一只手电筒和几支荧光棒,姜玉淑的心里要紧张得多,几乎和顾浩寸步不离。好在图纸上的标识足够清楚,从支管道进入主管道之后,走了没多远,手电光就在管道壁上扫到了一个圆形的铁门。
顾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手电筒在铁门上照射了一圈,又尝试着去转铁门上的密封阀。尽管有生锈的涩滞感,但是那个阀门还是被转动了。吱呀一声之后,铁门打开了。
他看看姜玉淑,后者盯着那条门缝,脸上是荧光棒发出的绿色微光,看上去既兴奋又恐惧。
顾浩拉开门,率先钻了进去。
一踏上管道地面,他就意识到这里是干燥的。同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气味扑面而来——燃烧过的蜡油、隔夜的肉包子、凉透的玉米粥、香皂、变质的啤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就置身于那个公共小厨房里。
身后的姜玉淑吸吸鼻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异常之处。
两个人穿过管道,踏上花岗岩台阶。随着手电筒光照范围的扩大,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来。
顾浩首先注意到地面上铺设的一张床垫,上面还有叠成方块的被褥。此外,还有插着蜡烛的啤酒瓶、大桶清水、盛着干涸的玉米粥的不锈钢盆、看起来像自制酒精炉的几个易拉罐……
他听到姜玉淑的呼吸急促起来。顾浩下意识地看向她,姜玉淑也回望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毫无疑问,这里有人居住。
顾浩拿起那个不锈钢盆,伸出手指在干硬的玉米粥上戳了戳。玉米粥的表面已经形成了一层硬壳,下面依然没有凝固,这说明它存留的时间不太久。此外,那些凌乱地摆在空地上的没有燃尽的蜡烛,同样证实居住者已经在此生活了很长时间。
顾浩的心脏开始狂跳。住在这里的会不会是苏琳?
他开始在这个「房间」里快速搜索,试图寻找到能够说明居住者身份的其他物品或者痕迹。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发现——铅笔头、撕成布条的棉质秋衣、空的红梅牌烟盒、小瓶酒精……
突然,顾浩听到姜玉淑发出一声惊呼。他循声望去,看到姜玉淑正怔怔地盯着黑暗中的墙壁。
「老顾,你看,那是什么?」
顾浩用手电筒扫射过去,发现水泥墙壁上有一条被钉子固定的铁丝,上面挂着几件衣服。其中一件,是蓝白色相间的运动服。
他立刻感到呼吸几乎要停止了。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顾浩拿起那件衣服反复端详着,随后,他看向姜玉淑。
「没错,和姜庭的一模一样。」
突然,姜玉淑的眼角迸出泪花。她抓住顾浩的袖子,连连摇动,边哭边笑:「老顾,我们找到她了!」
「先别急着高兴。」顾浩还是不敢相信,大脑在飞速转动着,「只有一件衣服,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万一只是被别人捡到了呢?」
「它是洗干净的啊。如果只是当作废品,没必要洗啊。」姜玉淑激动地把那件运动服凑到鼻子下面,「你闻闻,有洗衣粉的味儿啊。」
顾浩刚接过衣服,姜玉淑就劈手夺过他的手电筒,向黑暗处照射。几秒钟后,她又欢叫一声,冲向那张床垫。转眼之间,她从被子下面拽出一只书包。
急不可耐的她把书包里的东西都倒在床垫上,拿起一个本子翻看着,扔下,又拿起一本教材模样的书,翻开。
随即,姜玉淑跪在床垫上,向顾浩伸出手臂,手上拿着那本教材。
顾浩接过来,在第一页上看到了一行字:高二四班苏琳。
六个字。顾浩足足看了十几秒钟,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小姜,我们找到她了。」
姜玉淑突然捂住嘴,坐着床垫上,呜呜地哭起来。
「这孩子……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就吃这些东西……」
顾浩为这孩子难受,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把床垫上的东西逐件收拾起来,放进书包里。然后,他坐在姜玉淑身边,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几分钟后,姜玉淑的哭声渐止。她擦擦脸上的眼泪,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唉,当妈的,看不了这个。」
「我能理解。」顾浩笑笑,「好在咱们没白忙活一场。」
「可是,」姜玉淑向四周看了看,「这孩子去哪儿了?」
「大概是去找吃的了吧?」顾浩想了想,「没事,既然她住在这里,就一定会回来。」
「可是,」姜玉淑欲言又止,「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顾浩点点头。的确,那些烟盒和喝干的啤酒瓶肯定不是苏琳的。而且,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他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能在地下生活这么久。至于她是否要为此付出代价以及是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愿意去想。
「等等她吧。」顾浩沉吟了一下,「见到她之后,就什么都清楚了。」
姜玉淑沉默了一会儿:「找到她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顾浩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苏琳的「复活」,对苏家人而言是一件尴尬的事情。他们势必还要做出选择。而那个可怜的女孩依然会面临着随时被放弃的命运。然而,顾浩心中对此早有了答案。
「能怎么做?」顾浩对姜玉淑笑笑,「撬你的行呗。」
姜玉淑挑起眉毛:「嗯?」
顾浩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会收养这孩子。如果她觉得和生父母住对门不方便,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住。」
他伸展了一下腰背:「我虽然老了,再陪她十年应该没问题,起码能供她到大学毕业。」
姜玉淑笑了笑,闭上眼睛,摇摇头:「你可真是个好人。」
「算不上什么好人。」顾浩长出了一口气,「都这岁数了,还白捡了一个闺女,占了大便宜了。」
「你别想得那么简单,苏家人没准会来闹的。」
「闹呗。我不在乎。」顾浩又点燃一支烟,「孩子大学毕业之后,该怎么生活由她自己选。」
姜玉淑被触动了心事,又低下头不说话了。良久,她看看手表:「老顾,你要等那孩子回来吗?」
「是。」顾浩点点头,「今天不见到人绝不罢休。」「可是……」姜玉淑为难地咬咬嘴唇,「我得回家了,庭庭还在家里等我。」
「哎哟!」顾浩一拍脑门,「我都忘记问你了,今天怎么还有空陪我找孩子?」
「本周可以双休嘛。」姜玉淑从床垫上站起来,「今天周六,刚好不用上班。」
「行。」顾浩也站起身,向她伸出手,「万分感激你。你等我电话。」
姜玉淑跟他握了握手,神色依旧犹疑。
「老顾,你能不能……」姜玉淑看看铁门外黑洞洞的管道,又看看手里的荧光棒,「你能不能带我出去?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没问题。」顾浩拎起手电筒,又想了想,「要不今天咱俩都撤吧——明天你有时间吗?」
姜玉淑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
「没有你和姜庭的帮忙,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她。」顾浩看着她,语气恳切,「我希望你能看到她,她也能认识你。」
姜玉淑的眼眶一热,用力地点点头:「好。」
顾浩一直把她送上公交车才离开。姜玉淑坐在车窗边,看着站在夜色中向她挥手告别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车子驶出几站后,姜玉淑尽快回家的欲望慢慢强烈起来。特别是看到苏琳在地下所处的环境后,她更加渴望给自己的女儿做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再和她一起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亲亲她,抱抱她。
下车后,姜玉淑几乎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爬上楼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开口说道:「庭庭,妈妈……」
随即,她就愣在门口,把后半句话憋在了喉咙里。
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正对着她的是姜庭,一边咬着鸡腿,一边向她挥手。孙伟明和施律师分坐在她的两侧。
孙伟明看见姜玉淑进来,勉强地冲她笑笑。施律师站起来,一脸得体且职业的笑容,向她微鞠一躬。
「姜女士,打扰了。」
姜玉淑把挎包放在门旁的地上,冷起脸:「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孙伟明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你去哪儿了?这都几点了?孩子还饿着你不知道?」
姜玉淑挽起袖子,一言不发地向厨房走去:「庭庭,妈这就给你做饭。」
「还做什么饭啊?」孙伟明发出大声的嗤笑,「要不是我下楼给孩子买了吃的东西,现在指不定饿成什么样了!」
姜庭放下鸡腿,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妈,怎么样?」
姜玉淑抿抿嘴唇,向她微微点头。
女孩立刻做欢呼雀跃状:「太好了!你跟我说说,怎么找到她的?她还好吗?她住在什么地方,吃什么?」
姜庭抛出一连串问题,却让姜玉淑更加烦躁:「你先回房间写作业去。」
女儿拉着她的手臂撒娇:「妈,你快跟我说说吧,我这一天都急死了。」
「回房间去!」姜玉淑又急又气,伸手指向她的卧室,「别跟我讲条件!」
姜庭吓得急忙缩回手,噘起嘴巴,踢踢踏踏地回了卧室。
孙伟明一拍桌子,瞪起眼睛:「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啊?本来就是你不对!」
「跟你没关系!」姜玉淑转过身,「这里也不欢迎你!你们走吧!」
「都别吵了。咱们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不是吵架。」施律师出来做和事佬,他扶扶眼镜,「姜女士,今天你外出是去找人了吗?」
姜玉淑没好气地说道:「还要我重复几遍,跟你没关系。」
「听姜庭刚才的意思,这个人她也认识,而且还很关心。」施律师指指孙伟明,「我的委托人也有权利了解女儿的生活状况。」
孙伟明立刻附和:「没错。」
姜玉淑犹豫了一下:「是庭庭的同学,失踪了,庭庭知道她的大致下落。」她停顿了一下,特意强调道,「我不想影响到孩子,所以自己去找。」
「失踪?」孙伟明有些吃惊,「为什么啊?」
「在学校挨了欺负。」姜玉淑不想多说,「庭庭放学的时候看到了。」
「哦,知道了。」施律师点点头,「现在的校园暴力也挺严重的。天晓得这些孩子都在想什么。姜庭也挨欺负了吗?」
「我不知道。」姜玉淑低下头,「但是我觉得她勇敢说出真相的做法是对的,我也会支持她。」
孙伟明哼了一声:「你这是给孩子找麻烦!」
「是吗?」姜玉淑冷笑,「我的女儿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会做忍气吞声的绿毛乌龟。」
孙伟明的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施律师用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
「那个欺负人的学生被处理了吗?」
「具体情况我不了解。我只想找到那孩子,让姜庭别再为这件事分心。」
「嗯,那你考虑过姜庭将来在校园里的处境吗?」施律师的语气平静,「我的意思是,她会不会遭到报复啊?」
「我不信这世界上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讲理的。」施律师叹了口气,「不过,失踪这种事可能会涉及刑事案件。我还是觉得你让女儿牵涉其中有点不妥。」
「我没有。」姜玉淑瞪起眼睛,「我都说了,我替她去找那孩子。」
「实际上,姜庭的确牵涉进去了。」施律师突然笑笑,「比方说,你任由她和另一个陌生男子钻进下水井。」
姜玉淑立刻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是很危险的地方。」施律师摇摇头,「你作为母亲,实在不应该。」
「不是……我……」
「我看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施律师向孙伟明使了个眼色,「先告辞了。」
姜玉淑还欲分辩,却发现孙伟明一直盯着桌上的公文包看,还对施律师投向征询的眼神。
「你动什么手脚了?」姜玉淑伸手去抢那个公文包,「你的包里有什么?」
施律师抢先一步把公文包拿在手里:「对不起,您没有权利查看我的个人物品。哦,对了,」他把公文包紧紧地护在胸前,指指桌上的一个信封,「我的委托人已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这是法院送达的起诉状副本,刚好今天送到——您尽快提出答辩。」
说罢,施律师就向门口走去。孙伟明紧随其后,一脸得意扬扬的表情:「咱们法庭上见吧。」
铁门被他重重地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姜玉淑呆呆地站在餐桌旁,看着那个尚未开启的信封,巨大的不安感猝然袭来。
他停好车,放下半截车窗,坐在驾驶室里点燃一支香烟。晚归的邻居们从车身旁边走过。多数人目不斜视,拎着刚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和肉类,准备回家做饭。这年头,有一辆汽车的人固然是少数,但对于这辆停在这里一年多的丰田佳美,看多了,自然就没有新鲜感。偶有熟悉一些的邻居,走过来打个招呼,他一律微笑着回应。
就跟平时一样。
他已经开着车在街面上转悠了大半天,反复思忖之后,才决定回到这里。虽然这么做并没有多大意义,他还是觉得令人看起来一切如常是最理想的状态。
一支烟吸完,他慢慢地下车,锁好车门,向临街的那栋楼走去。
他做好了向所有人露出「跟平时一样」的表情和态度的准备,但是,直至他打开门锁,进入室内,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他站在漆黑一片的门厅里,点点头。其实,这也跟平时一样。
当时他选择租住这里的房子,也是因为地理位置相对隐蔽,居民不多,平时比较安静。这实在是一个逃离现实生活的好地方。不上班的时候,他喜欢待在这里。哪怕不去摆弄相机和胶卷,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也不想回家。
回去干吗呢?做一个大家庭的局外人和旁观者?端起精美的餐具,吃着昂贵的食物,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你赚来的?在每个夜晚,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着令人无聊到想吐的电视节目,只为了熬到她先睡着?还是早早地爬起来,趁所有人起床之前,逃命似的去上班?
是啊。这里多好。一个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卑躬屈膝。不用忍受冷嘲热讽和无奈的叹息。
他走进卧室,躺在墙角的床上,又拿出烟盒。看,我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床上抽烟。
烟雾飘起来,在他头顶盘旋,又被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冲得七零八落。他看着微微抖动的窗帘,以及露出的玻璃窗的一角,又想起了那双充满了原始欲望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个花钱雇来的模特的尖叫,记得她一把抓起衣服挡在胸前时的窘迫模样。他的眼睛离开相机,看到了玻璃窗上那张脏污的脸。
他追出去。偷窥者当然逃走了,还带着叮叮当当的奇怪声响,却在窗下的墙边留下了一个装着各种破烂的编织袋。
他非常恼火,因为那个模特吵着要走。本来他打算在拍完照之后,就想办法勾引她上床的。因为那个偷窥者,原本美好的夜晚也泡汤了。
然而,当他发现这个混蛋居然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回来,试图拿走那一袋子破烂的时候,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没有难为这个流浪汉,甚至还有点可怜他。这个满身脏臭、头发打结,而且智力有缺陷的家伙除了生理本能之外,一无所有。就连基本的男性需求,他也满足不了。比方说,女人。
最初,他完全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在给他的瓶瓶罐罐里夹上几张女人的裸体照片。然后,不无恶意地想象着他是如何欲火焚身,煎熬得抓耳挠腮。
他喜欢这种感觉。给予,同时不妨碍他捉弄一下对方。而且,这可笑的家伙越来越喜欢往他这里跑,希望得到那不能解渴的毒药。
然而,他渐渐发现,他和流浪汉之所以能建立起这种奇妙的关系,是因为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那个不能满足的自己。
他当然不服气,更不能接受。
所以,在那天……
挎包里那个沉甸甸的家伙突然响起来。他依旧躺着,一动都不想动。他很清楚那是谁打来的电话。他不喜欢带着它招摇过市,同样不喜欢那个俗气到极致的「大哥大」的名字。所以,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家里人。
然而,那响声没完没了,固执得像这间屋子里散不出去的气味。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从挎包里拿出移动电话。
「喂?」
「今晚回来吃饭吗?」
「不了。」他躺回到床上,「要冲洗一批照片,单位急着要。」
「嗯。」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至电话里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妈叫我去吃饭了。」
「行,你去吧。」
「今晚有我爸朋友送来的海鲜,要给你留一点吗?」
「不用,我不太爱吃海鲜。」
「好。」女人犹豫了一下,「对了,你前段时间给我买的那条牛仔裤,还记得吗?」
「记得。」他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怎么了?」
「我当时就告诉你,我穿不上,让你去退掉。」
「发票被我弄丢了,退不掉。」他紧紧地攥着移动电话,「怎么了?」
「那就算了,我给我表妹吧。她比我瘦一些。」
「可以啊。」他的手指略略放松,「你看着处理就行。」
「知道了。你早点回来。」
「好。」
挂断电话之后,他丢下那个砖头一样沉重、硕大的东西,仰面躺了下去。刚才因紧张而几乎要痉挛的肌肉开始慢慢松弛下来。同时,他也感到左臂上的针眼传来的阵阵刺痛。
他挽起袖子,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灯光看着自己的手臂。那个针眼几乎看不清,但是周围的皮肤已经是一片瘀青。他想起那个法医嘱咐过,抽血后要用力按住针眼。他照做了,而且非常用力,这样就不会被人察觉到他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他轻声对自己说。
需要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