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7日,星期二,天气多云转阴
他给我带了一张报纸回来,于是,我知道了现在是何月何日。当然,我并不确定这是今天的报纸,因为它是用来包馒头的。然而,住在地底的我已经不能要求更高。有了日期的日记,看起来显得正规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写日记的习惯大概始于小学。当时,每天的日记也是作业的一部分,要交给老师检查和批改的。我历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所以,日记里事无巨细,像写作业那样认真。上了中学之后,不必每天都交日记上去,但是,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
日记,当然要日日记。在这些年中,除了在黑暗中摸索以及昏迷的那几天之外,我没有落下一天的日记。所以,这本日记已经不够完整了。如果它会说话的话,一定会说,主人,主人,我已经不配做一本日记了。哈哈,我会告诉它,没关系呀,这样我们才相配啊。
一个不配做女儿,甚至不配做人的我,拥有一本「不配」的日记,有什么奇怪?
马娜说得对,我的确不配做人鱼,不配做公主。所以,我到现在仍然都不记恨她。只不过是揭穿了我一直不肯面对的事实而已,我不配恨她。
就好像我在大雨中不假思索地钻进了下水道,仿佛我天然就属于这里。理所应当。再说,他也对我的去而复返完全没有惊讶的表现。
不过,他好像对什么都不会惊讶。
我丝毫不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这从他只能用简单且含混的词汇来表达就看得出来。如果用带有侮辱性的字眼来形容的话,他是一个傻子。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多大,只知道他在下水道里已经生活了很久,甚至比老鼠还要熟悉这里的环境。他应该是靠捡废品来谋生,每天带回来的或多或少的食物是一天的劳动所得。
他这样的人,在这个城市里应该成百上千,但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在大多数时候,他们仿佛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而,此时此刻,只有他和这个「房间」愿意接纳我。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吧。或者,在他眼里,我和一个水瓶、一块废铁或者一个旧轮胎没什么分别。
其实,我觉得无所谓。一个「死」了的人,想必也不会比水瓶、废铁、旧轮胎高贵到哪里去。
天知道我有多想在那个雨夜死去!
可是,我偏偏还活着。我还有呼吸、痛觉和饥饿感,我还能在极度疲劳的时候沉沉睡去。更糟糕的是,我还能醒过来。
没错。清醒对我是一种折磨。这让我不得不面对那个残酷的问题——我究竟是什么?
苏琳。苏家的大女儿。苏哲的姐姐。第四中学高二四班的学生,学号27。婢女C。
不。都不是。
其实,从我被赶进下水道开始,我就失去了这些身份。一个都没有剩下。这让我发现一个事实:一个人,可以消失得如此彻底。
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即使一个人真的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他,那他就没有真正地死去。
但是,我想,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我遗忘得干干净净。因为他们没有理由记得我。我不曾有过朋友,现在也没有家人。在他们或短暂或漫长的人生里,我会渐渐变得面容不清,最后彻底消失。
这样也好,原本我就可有可无,悄无声息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零,就要有零的样子。
苏琳这个名字,最终也会变成两个毫不相干的汉字,静静地躺在字典里吧。
哦,对了,我忘记说了。我现在和他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但是他似乎叫我小蓝——我是从他模糊不清的发音中猜出来的。我想,是因为我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的原因。
亲爱的日记,你好,我是小蓝。
王宪江在门上叩击几下,听到里面传出「请进」,这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尚有几个人在向胡副局长汇报工作,其中有两个是专案组的成员。看见王宪江进来,那两个人各自移开目光,表情颇不自然。王宪江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口,耐心地等着。
工作汇报完毕,胡副局长又对下一步侦查工作做了指示。前面几个人起身告辞,有相识的和王宪江打招呼,他统统点头以做回应,依旧一言不发。
胡副局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老王,找我有事?」
王宪江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汇报工作。」
胡副局长皱起眉头:「什么工作?」
「『5·24』连环杀人案。」王宪江垂着眼皮,「我是专案组副组长,照例向您汇报工作。」
胡副局长怔了几秒钟,忽然叹了口气,搓搓脸,指向对面墙角的沙发。
「你先坐吧。」
王宪江站着不动:「几句话的事,不用坐了。」
「老王,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胡副局长摊开手,「你说我能怎么办,案子一个接一个来。这个贩毒案子已经跟了半年多,基础也好,我不能眼看着因为人手不足就浪费了这么久的心血。把你的人调走,实在是不得已。」
「我都理解啊。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能破的案子当然不能放过。」王宪江依旧神色淡然,「我手里的案子先天不足,谁也怪不了。」
「你是老同志了,多担待点。」胡副局长打起精神,「你们的案子怎么样了?」
「有了一些进展。」王宪江把几张文件放在办公桌上,「我们对嫌疑人重新进行了刻画,而且基本锁定了他的所在范围。」
「嗯?」胡副局长显得很意外,拿起文件翻看着,「有新线索了?」
「没有。老办法结合新思路,打开了一点突破口。」
「就你和邰志亮的儿子两个人搞的?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邰伟。没错,目前就我们俩在搞这个案子。」
「你们可以啊。」胡副局长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我们要在这几个区域里进行摸排。」王宪江指指文件,「我不用局里的人手,但是你得帮我往分局和派出所下发协查通报。最好措辞严厉点,我怕下面的人不用心。」
他加重了语气:「凶手还会继续作案,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没问题。」胡副局长满口答应,「我这就办。」
「行,就这事。」王宪江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干活去了。」
「老王,」胡副局长又叫住他,「拿下这个案子,退休之前,我让你提一级。」
王宪江笑笑:「你说了算。」
马娜依旧对周老师态度冰冷,但是至少不再主动发难。至于姜庭,则顶多投以恶毒的目光,倒也没有过激的言行。几日下来,《海的女儿》排练还算顺利。姜庭的演出更多是凑数而已,如果对马娜视而不见的话,完全应付得来。
今天中午的排练结束之后,周老师关掉摄像机,看上去颇为满意。
「大家辛苦了。」周老师拍拍手,「还有一件事。大家把各自的戏服带回去洗干净,明天再带回来。」
演员们纷纷答应。于是,人人从更衣室里再出来的时候,胳膊上都搭着一件颜色、款式各异的戏服。
姜庭换好衣服之后,独自在更衣室里坐了一会儿。她拿着那件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深红色长裙,看着标签上的名字。
她和这个叫苏琳的女孩并不熟,只知道她在四班。而且,她和自己一样,在校园里属于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她们无论是在外貌、家境、学习成绩还是文体方面都不甚突出。因此,她们没有理由被更多的人关注,老师们都很难记住她们的名字。在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是沉默着走进教室,寡言少语地度过一天,然后沉默着离开校园。即使遭到欺凌,也往往是选择逃避或者忍耐。偶尔,她们会有几个稍微谈得来的同性伙伴,这让她们不至于在若干年后的同学聚会中成为那个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谁谁谁」。总之,她们不属于别人火热、丰富多彩的青春记忆的一部分,以至于她们自己的年轻时代都显得乏善可陈。
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这大概就是她们最真实的写照。对于那些和她们一起度过三年高中生活的少年而言,唯一的线索,大概就是毕业合照上那紧张、羞涩的脸。
然而,有些人却连这最后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在哪里呢?
你知不知道我穿上了你留下的戏服,继承了「婢女C」这个角色?
以姜庭的性格,绝不会去主动招惹马娜这样的人。直到现在,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站在那个打过自己一记耳光的人面前,冒着再次得罪她的风险,扮演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说不准那条疯狗会在什么时候又来找自己的麻烦。但是,姜庭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因为,那件暗红色镶嵌白色蕾丝边的长裙里,似乎躲着另一个人的灵魂。
她还不懂得命运是个多么奇妙的东西,更不知道它那漫不经心的触角会把什么样的人裹缠在一起,直至生根发芽,直至血肉相连。
她只是记起了《神探亨特》里的一句台词:上帝安排的。
姜庭摇摇头,拿起长裙,走出了更衣室。
杨乐从卫生间里出来,甩甩手上的水珠,沿着走廊向教室走去。刚转过一个弯,他就看到马娜倚靠在栏杆上,向楼下的操场张望着。
他垂下眼皮,只想快点回到教室里。果然,马娜迎着他走过来,脸上带着笑容。
「杨乐,我有话对你说。」
杨乐不得不站住:「什么?」
「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杨乐眨眨眼睛:「什么事情?」
「出国留学的事儿啊,和我一起。」
「哦。」杨乐绕过她,「我暂时没这个打算。」
马娜拦住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那你想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杨乐皱起眉头,「我该怎样就怎样啊。」
「留在国内参加高考?」
「嗯。」
「你可想好了!」马娜的脸色阴沉下来,「那是全美排名前十的大学!」
「感谢好意。」杨乐笑笑,「我得去上课了。」
「杨乐!」马娜嚷起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杨乐无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一分钱都不用你出,你陪着我就行。」马娜摊开手,仿佛他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蠢货,「以你家的条件,有可能去美国名校读书吗?」
「我不稀罕什么美国名校!」杨乐忍不住了,「我也不想沾你家的光!」
马娜的眉毛竖起来,刚要开口,却生生地憋了回去。
杨乐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姜庭抱着裙子,目不斜视地沿着走廊一路走过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加快了脚步。
马娜等她走远,才再次开口:「杨乐,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吗?」
「我知道。」杨乐有些不耐烦了,「但是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马娜咬着嘴唇,「你最好想明白,全美排名前十——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不用考虑了。」杨乐盯着姜庭的背影,忽然哼了一声,「还全美排名前十——你能把校名拼全吗?」
马娜的脸一下子红了:「你……」
杨乐不再理会她,拔腿向前走去。
姜庭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到杨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请等一下。」杨乐跑到她面前站定,「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姜庭向教室里看了一眼,虽然老师还没有来,但是同学们基本都坐好了。
「马上要上课了。」
「五分钟就行。」
姜庭把裙子抱在胸前:「你说吧。」
「我长话短说。」杨乐擦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苏琳的事,你知道多少?」
姜庭瞪大眼睛:「嗯?」
「你去我们班问过她的事情,而且马娜处处针对你。」杨乐的语气很急,「所以,我觉得你一定知道什么。」
姜庭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听说她退学了。」杨乐一时语塞,「我……我觉得这件事多多少少和我有关。」
姜庭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杨乐立刻追问道:「那你知道什么?」
姜庭想了想,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嗨!你……」她的反应让杨乐有些出乎意料,「我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都读到高二了,她不可能辍学。那么,她是暂时休学,还是转到哪个学校去了?就这些。」
姜庭低下头,小声说道:「那你去她家问不就行了。」
「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杨乐撇撇嘴,「说来也奇怪,大家同学两年,居然没有任何人去过她家。」
姜庭还在犹豫,数学老师捧着一堆试卷走了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姜庭和杨乐,老师立刻板起脸。
「快上课了,你们俩还晃荡什么呢?」
姜庭急忙向数学老师点点头,又转向杨乐:「我得上课了,找个时间再说吧。」
杨乐很无奈:「那我再找你。」
说罢,他转身向四班的教室走去。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姜庭叫住了他。
「哎。」
杨乐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姜庭把手伸向他,指间夹着一包纸巾。
「给你……」姜庭指指自己的额头。
杨乐接过纸巾,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女孩已经快步跑进了教室。
姜玉淑对女儿带回来的深红色长裙感到奇怪。姜庭解释了一番之后,她才恍然大悟,随后就嗔怪了女儿几句。
「你这个小家伙。」她点点姜庭的额头,「参加课外活动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就是个龙套,台词也没几句。」姜庭漫不经心地吃着苹果,「我自己都没当回事。」
「排练不耽误学习吧?」
「午休时才排练。」
「行。」姜玉淑翻看着深红色长裙,「料子还可以啊。咦,你是不是拿错别人的衣服了?」
她把长裙的领子凑到眼前:「苏琳?」
「没有。」姜庭沉默了一会儿,「我是顶替她的。」
「哦。这个苏琳怎么不演了?」
「她退学了。」
「退学?」姜玉淑很惊讶,「都高二了还退学?为什么啊?学习成绩跟不上?」
「不知道。」姜庭低着头,「她是四班的。」
姜玉淑嘀咕道:「这家长是怎么想的,好歹读完高中啊。」她拿着衣服走向书桌,「我帮你把名字改成你的吧。」
「不用。」姜庭抬起头看着她,「就那么着吧。」
「改了吧,衣服上带着别人的名字,怪别扭的。」
「真的不用。」姜庭的态度很坚决,「反正演出完了还得还回去。」
「行吧。」
姜玉淑走进洗手间,把裙子塞进洗衣机。倒洗衣粉的时候,她突然想起那个在校门口和姜庭说话的老人。
无名尸体查找未果。
救助站里没有体貌特征相符的,甚至连年龄相仿的女性被救助者都没有。
顾浩捏着签字笔,站在那张白纸前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死亡」两个字涂掉。尽管他很想这么做。
邰伟带来的调查结果并不能完全排除苏琳已经死亡的可能性。城市那么大,阴暗的角落那么多,更不要提穿城而过的河流——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太容易了。
顾浩坐在床边,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纸上的人名和纵横交错的连接线。正想着,电话铃突然响了。
拿起话筒,顾浩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立刻猜到了致电者的身份。
果真,几秒钟后,杜倩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可真行,我不找你,你就不联系我?」
顾浩一时语塞,干咳了两声之后,讷讷地说道:「邻居家出了点事……」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都是熟人嘛。」顾浩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能帮一把就帮呗,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嗯,你可真是个热心人。」杜倩仿佛生怕顾浩听不出自己嘲讽的意思,「是啊,你多闲啊,把客人扔家里,自己跑人家门口偷听去。」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我找机会再跟你解释吧。」
「得了,我没心思听这些。」杜倩飞快地打断了他,「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顾浩有些莫名其妙:「考虑什么?」
「老年大学啊。」杜倩的音量陡然提高,「你不是忘到脑后了吧?」
「没有,没有。」顾浩用脖子夹着话筒,拉长电话线,从床尾处拿起那一摞宣传单,快速翻动着。
「书法班吧,这个好,修身养性的。」
杜倩的叹息声从听筒里传来:「你看看开课日期,书法班只有秋季才开班。」
「那就素描吧,象棋也行。」
听筒里只有沉默。顾浩不敢贸然开口,只能耐心等待着。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交谊舞,就这么定了。」杜倩飞快地说道,「今晚就有课,六点半到八点,工人文化宫一楼牡丹厅。」
「交谊舞?」顾浩慌了,「我都多少年没跳过了,不行,不行。」
「那玩意一练就会,何况你还有基础。」杜倩的语气不容辩驳,「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报名,六点半到八点,你别忘了。」
「要不等等吧,不是需要提前……」
「你去不去?」
「去。」
这时,门上突然传来叩击声。
「来了。」顾浩冲门口喊了一声,随即又转向话筒,「家里来人了。」
「老东西,还真闲不住。」杜倩的语气里既有嗔怪,又有喜悦,「牡丹厅啊,实在想不起来你就记着蒋大为。」
「放心,忘不了。」
「行,晚上见。」
「晚上见。」
顾浩挂断电话,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里,身后还跟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
中年男人冲他露出笑容:「顾师傅,抱歉打扰了。」
「你是……」顾浩迟疑了一下,立刻认出他是教育局德育科的那个人,「徐科长吧?您怎么来了?」
他侧身让开,招呼他们进屋。
「家里空间小,你们随便坐。」
顾浩拉过两把椅子,自己坐到床边上。
「这不是您上次来局里咨询那件事嘛。」徐副科长跷起二郎腿,「我们跟四中联系了一下。校方也在积极帮您寻找这个学雷锋做好事的学生。但是,始终没找到。」
「嗯。」
顾浩心说你们能找到才怪。他把视线投向那个女孩。染成栗色的卷曲长发,面容姣好,能看出还化了妆。虽然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但是从敞开的衣领处能看到脖子上细细的金项链,脚上的运动鞋也是名牌,价值不菲。
女孩脸上看不出拘谨的神态,反而在室内东张西望,颇不怕生。
顾浩站起来,拿起暖水瓶放在电视机旁边,挡住墙上那张写满人名的白纸。
「您别忙了。」徐副科长继续说道:「其实,没找到也很正常。毕竟咱们在德育这一块常抓不懈,学生整体素质都有提高。人人都会去做好人好事,记不起来也在情理之中,您说对吧?」
顾浩点点头:「没错。」
「所以,教育局和学校商量了一下,您看这么处理行不行?」徐副科长仿佛受到了鼓励,「咱们重点要宣传的是当代中学生的精神风貌。那么,具体是谁做的,并不重要,关键是要让全社会感受到我们的德育工作确实有很大成效。」
「我明白了。」顾浩指指那个女孩,「这是个替身,是吧?」
「也不能说是替身吧。」徐副科长似乎对这个词不太满意,「应该说是代表。这孩子是四中推荐的,各方面表现都很不错。个人形象什么的,也很好。」
「嗯,确实不错。」顾浩只想快点把他们打发走,「需要我做什么?」
「您呢,把当天的情形再跟这孩子讲一遍。之后我们会找电视台的人来,分别采访您和这孩子,争取下周就上新闻。」
女孩的眼睛亮起来,似乎对上电视这件事非常期待。
顾浩笑了笑:「先对对词儿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徐副科长无奈,「至于时间,就说前几天吧,下大雨那天。」
「行。」顾浩转向那个女孩,「你叫什么?几年级几班啊?」
「我叫马娜。」女孩坐直身体,声音清脆,「四中高二四班的。」
「嗯?」顾浩一怔,脑子里随后就快速运转起来,「四班?」
女孩点点头,笑容灿烂:「是的。」
顾浩突然倾身上前,紧紧地盯住她:「你们班里还有姓马的吗?」
「什么?」马娜被吓了一跳,「就……就我一个,怎么了?」
顾浩的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做生意的。」女孩仿佛是一只刺猬,立刻竖起了全身的尖刺,「怎么了?」
「随便问问。」顾浩垂下眼皮,伸手从衣袋里拿出香烟,「平时和同学们相处得怎么样啊?」
马娜瞪着眼睛,不说话。
顾浩点燃香烟,又转向徐副科长。后者也有些蒙:「应该还不错吧,毕竟是学校推荐过来的。顾师傅,你打听这些干吗啊?」
「我得配合演出嘛。」顾浩呵呵地笑起来,指指马娜,「我得了解一下这孩子啊。」
「嗐,差不了。」徐副科长摆摆手,「你就把助人为乐那件事跟她说清楚就行。」
顾浩上下打量着马娜,似乎要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画在脑海中。在他的注视下,女孩越来越慌,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不再敢跟他的视线接触。
徐副科长越发莫名其妙:「顾师傅?」
「还是深入了解一下吧。」顾浩依旧盯着马娜,「要不,对那孩子也不公平,你说呢?」
马娜低下头,小声嘀咕着:「什么啊,学校让我来的……」
「那是个跟你差不多年龄的女孩。」顾浩一字一顿地说道,「一米六五左右,单眼皮,很瘦,脸白白的,说话轻声细语,但是很有礼貌。你认识她吗?」马娜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干吗啊?审犯人啊?不就是上个破电视吗,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说罢,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气冲冲地拉开门出去了。
「哎!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徐副科长也急了,起身追了过去,走到门口,又转向顾浩,「顾师傅,你这是……」
顾浩摊开双手:「我也没说什么啊。」
「这……这事闹的。」徐副科长看上去心烦意乱,「行吧,我回头再来找你。」
他关上门,匆匆而去。
顾浩坐在床上,静静地吸完一支烟,起身走到电视机旁边,挪走暖水瓶,在那张纸上写下「马娜」两个字,画上一个圈,又画了一个箭头,直指「苏琳」。
工人文化宫兴建于1964年,地处市中心,毗邻人民广场,过去供大型群众活动以及文艺表演所用。改革开放之后,这栋巨大的建筑也开启了对外租赁合作的模式,单从墙体上的霓虹招牌来看,在此开设的歌舞厅、咖啡室、书店、婚纱摄影工作室、电脑学习班等等就有十几家。
顾浩张着嘴巴,看着暮色中的工人文化宫,心说这老年大学的牌子在哪里呢?
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二十五分了。他想了想,决定先进去再说。
刚迈进大门,一个保安员就迎面走过来:「老同志,去哪儿?」
「老年大学,学交谊舞。」顾浩皱皱眉头,「什么厅来着?」
他看看保安员:「蒋大为?」
「什么蒋大为?」保安员有些莫名其妙,「『啊啊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那个蒋大为?」
顾浩一拍脑门:「牡丹厅。」
保安员指指走廊右侧:「走到头儿就是。」
牡丹厅看起来是一个宴会厅,只不过撤掉餐桌,把餐椅绕墙而立,设计成休息区,中间的空地当作舞池。
室内光线昏暗,乐曲悠扬,有几对男女正在舞池内翩翩起舞。顾浩站在门口,正在左右张望,一个看上去六十岁左右、体态匀称的老人走过来:「同志,您是学员吗?」
顾浩点点头:「是的。」
老人笑笑:「能看看您的学员证吗?」
「学员证?」顾浩一愣,「我没有……」
「吴老师,他是我带来的。」杜倩从墙边走过来,冲老人挥挥手,「学员证在我这里。」
「嗯,我知道了。」老人对顾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欢迎新同学。」杜倩拉着依旧蒙头转向的顾浩在墙边的椅子上坐定,他才来得及仔细打量她。
她穿着一件宝蓝色天鹅绒长裙,胸口还佩戴着银色浪花造型的胸针。头发绾起,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看上去端庄娴雅,气质不凡。
顾浩看看自己身上的米色夹克衫、黑色裤子和旧皮鞋,小声问道:「来这里学习跳舞,还有服装要求吗?」
「你随便啊,舒服就好。」杜倩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答应你的事情,怎么能不来?」顾浩拿出钱包,「学费多少钱,我给你。」
杜倩白了他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态颇为动人。
「以后再说。」她指指舞池,「你先熟悉一下环境。」
舞池内有几对男女共舞,看起来都是中老年人。舞姿优雅者有之,动作笨拙者有之,还有一对压根就没跟上节拍。被杜倩称为吴老师的人在众人之间穿梭着,不时大声地喊着拍子、纠正动作,或者亲身示范。举手投足之间,身穿白色衬衫、黑色紧身长裤的吴老师专业范儿十足。
「那是我们的指导教师,姓吴。」杜倩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师大艺术学院退休的教授。」
顾浩点点头:「怪不得。我还以为都是业余爱好者呢。」
「这可是正规的老年大学。」杜倩拍了他的手背一下,「还有考试呢。」
顾浩「嘿嘿」地笑起来。
这时,一曲终了。吴老师站在那几对男女中间,挨个点评他们的动作。随即,他走向大厅右侧的音响设备,挑出一盘磁带播放起来。
悠扬的乐曲再次响起。杜倩跟着节奏,用脚尖打着拍子。
「怎么样?」她向顾浩伸出手,「慢四步,跳一曲?」
顾浩面露难色:「要不,我今天先当个观众吧?」
「老顾,」杜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拒绝女士的邀请可不绅士哦。」
顾浩无奈,只好站起来,牵着杜倩的手。杜倩跟着他轻盈地走进舞池,面对面站好。顾浩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左手和她的右手相握,右手扶住她的腰。杜倩的左手搭在他的肩头,等到旋律一起,带着他慢慢地跳起来。
的确是她带着他在跳舞。顾浩的全身僵硬得像一块铁板,特别是扶住杜倩的腰的右手,几乎都要痉挛了。在她的带动下,顾浩跳得步履蹒跚,满头大汗,好几次踩中了杜倩的脚。
他连声道歉。杜倩却只是笑笑:「没事,慢慢来。」随即,她对他挤挤眼睛:「回头赔我一双新鞋就行。」
顾浩也笑,情绪渐渐放松下来,曾经的肌肉记忆被唤醒,舞姿也变得顺畅了许多。
精神一松懈,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又涌入脑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再次出现在眼前。
苏琳的失踪和一个姓马的人有关,而同班同学中只有那个女孩姓马。看得出来,这个叫马娜的女孩属于娇生惯养那种,虚荣心强,性格暴戾,在平时的为人处事中,大概也是颐指气使惯了。而且,从她的穿着打扮和佩戴的首饰来看,家境颇丰。那么,这个马娜很可能就是导致苏琳失踪的罪魁祸首。
她对苏琳做了什么尚未可知,想必是某种严重的伤害,以至于苏琳被困于某处无法返家。
昏迷?
因身份不确定,只能在医院救治?这种可能性不大,医院会马上报警,邰伟肯定会有消息。
被拐卖至外地?这更不可能,一个高中生做不出这种事来,更何况,经济条件优渥的马娜没必要这么做。
你在哪里呢?
顾浩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很清楚,苏琳失踪的时间越久,越凶多吉少。
杜倩看着他愈加凝重的神色,不明就里:「怎么了,不舒服?」
顾浩回过神来,急忙否认:「没有,找感觉呢。」
「这就对了嘛。」杜倩放下心来,小声说,「以前你跳得多好。」
是啊,上次和她共舞,还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他和邰志亮还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杜倩也是鲜花一般的年龄。那会儿真是不知道疲倦啊,一场接一场地跳,没完没了地笑。
他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做过的梦,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杜倩,发现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目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顾浩再次慌乱不已,急忙移开视线,恰好遇到了站在音响设备旁边的吴老师。他似乎也一直在看着自己和杜倩,目光同样意味深长。
杜倩带着他旋转。顾浩的身体转了180度,又回头去看吴老师。他已经转向看其他学员,神态颇为落寞,脸颊仿佛都凹陷下去。
「你看什么呢?」
「吴老师。」顾浩笑了笑,「他好像很关注你啊。」
杜倩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好似轻笑,又像是叹息。
「不要管他。」她向顾浩靠得更近,几乎要依偎在他怀里,「我们跳我们的。」
顾浩的下巴上有发髻摩擦的麻痒感,因体温升高而蒸腾出来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他突然明白杜倩为什么让他来学习交谊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