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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上部 第八章

所属书籍: 人世间

    春节对于从前的中国人,像每年一次的公关仪式——若谁家少有客人登门,便是尴尬之事;而客人不断,则证明声誉可敬,起码可靠。为此,好吃的主要是为待客储备,自家享用反在其次。

    一九七三年春节,比一九七二年春节供应的年货多了些,A市的市民可以买到中国用大米从朝鲜换来的明太鱼了,凭票每人二斤,两条三斤左右,供应充足,斤两限制不太严格。人口多的人家便分几次买,一次只买一张票的,那么数口之家便可多买几斤。各商店知道这一奥秘,却不戳破,也不嫌麻烦。供应充足嘛,为什么不让老百姓过春节多吃上几条鱼呢?商店卖鱼的也都是普通百姓啊。在有些方面,只要没谁干涉,老百姓是愿意向着老百姓的。市民们也可以买到中东产的一种蜜枣了,不凭票不凭本,随便买,当然也是中国用大米换的。多年难得见到的瓜子、花生、芝麻酱、香油、虾酱,都可以凭本限量买到了。东北是出产大瓜子大花生的省份,居然常年见不到瓜子、花生,曾让A市人十分困惑和郁闷。后来还是郊区的农民为市里人解开了疙瘩——农村严格贯彻“以粮为纲”的方针,任何一个生产队若在农耕地上种向日葵或花生,要承担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农民只能在自留地上种向日葵或花生,但农民的自留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中减少了,有限的自留地要用来种菜。也就是说,千千万万的东北农民兄弟,也和市里人一样多年没吃过瓜子、花生了o现在见到的瓜子、花生等稀罕东西,是从别的省调配到东北的。别的省还生产那些东西,是因为靠海近,装船出口方便。

    一种说法是,为出口生产的东西多了,没处存放,索性供应给人民。另一种说法是,毛主席觉得,出了林彪事件,人民肯定吃惊不小,指示周总理要让人民过副食丰富的春节,为人民压惊。并且,也可以用事实批驳林彪反党集团的“国富民穷”论。

    两种说法各有理由,A市人都以欢乐的好心情同时接受。毕竟得到了实惠,谁还去争哪种说法更可信呢?已经是“文革”的第七个年头,辩论亢奋退烧了,大字报仍时有出现,即使打着“要为真理而斗争”的旗号企图引起广泛关注,那也很少有人理睬。

    最让A市人想不到的是,每户还可凭购货本买到二两茶叶、一块上海生产的檀香皂。那皂的确非同一般,刚拆开包装纸时异香扑鼻,令人陶醉。茶是红茶,不知产于何地,商店预先用稻草纸二两二两包好了。这两样东西,对于大多数人家是非正常需要,属于奢侈品。特别是茶叶,一辈子不喝又怎么啦?但有些生活条件好的人家渴望拥有,而且多多益善。准备为儿女办婚事的人家也分外青睐茶和檀香皂——若能在婚宴上为客人沏杯红茶,让新娘子在婚后一年里一直使用檀香皂,那什么劲儿!不过,这也是生活条件好的人家的喜好,寻常百姓人家的婚事,茶和檀香皂可有可无。所以茶和檀香皂就出现在黑市上,都是抢手货,可翻价几倍卖出。往往是某人刚卖出手,攥着钱不往兜里揣,转身就去买虾酱了。芝麻酱和香油也如同奢侈品,普通老百姓理性地拒绝消费。虾酱却大受普通老百姓欢迎,贴饼子、窝头抹上几筷子虾酱,吃起来像点心0

    腊月二十九中午,肖国庆和孙赶超风风火火地来到周家。他俩得到秘密消息,三十儿上午,在城乡接合部的一处小商店,将有不凭票不凭本的猪肉可买,四角八分一斤,与凭票的猪肉同价。他俩希望和周家凑够四十八元合买一百斤,每家出十六元,每家分三十三斤又三两猪肉。

    周秉昆问:“消息可靠吗?”

    孙赶超说绝对可靠,他家的近邻是那小商店的头儿,只告诉了他家,再没告诉第二家。他怕知道的人多了,都赶去买,引起骚乱。

    周母问:“买一百斤也卖?孩子,你说的可是猪肉啊!除了秋季买大白菜,平常日子买菜还限制在五斤以内呢!”

    她难以相信。

    孙赶超说,实际上店里更愿意整扇整扇地卖。整扇什么概念?半头猪啊!半头猪肯定超过一百斤啊!

    肖国庆也说,赶超觉得好事不能忘了哥们儿,但也不能告诉所有哥们儿,呼啦去一大帮人,不够卖的话,激起众怒,追究起来,人家小商店的头儿可能就当不成了。赶超把秉昆视为哥们儿中的哥们儿,才来通风报信。

    秉昆听了国庆的话,就催促母亲赶快给钱。

    “可居家过日子,谁家会一下子拿出十六元钱买肉啊!”

    母亲犹豫。

    秉昆说:“不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事儿嘛!妈,你别影响了国庆和赶超的好情绪啊!”

    孙赶超又说:“大娘你还真得快做决定,我和国庆不敢在你家耽误时间,怕去晚了排个队尾巴,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周母这才不情愿地找出钱,数了二十多元交给儿子,把装钱的小木盒放回箱子,“儿子你看到了,妈其实没留岀多少钱过春节。存折上的钱那是不能动的,得留给你和你哥结婚用。”

    秉昆也没太听妈说话,顾不上吃饭,揣了钱,与肖国庆和孙赶超匆匆而去。

    三个青年舍不得花钱乘车,何况乘车也不能直接到那小商店,他们风风火火直奔郊区。走着走着,下起鹅毛大雪来。待三人站在那小商店门外,早都变成了雪人。

    肖国庆问孙赶超:“肯定是这儿吗?”

    孙赶超说:“应该就是这儿。”

    秉昆说:“是不是,进去一问不就知道了?”

    孙赶超说:“不能问,一问兴许就把我家的邻居给卖了,咱们只能观察判断。”

    “管他是不是这儿,先进去暖和暖和再说。”肖国庆性急,边说边拍打身上的雪。

    三个青年拍打净了身上的雪,接踵而入,但见小小的店内挤满了人,每人袖子上都用粉笔写了数字,最大的数字是“23”。

    秉昆问:“都是排号买肉的吧?”

    没人回答他的话。

    肖国庆小声说:“还问什么,肯定就这儿。”

    柜台后有个中年男人朝孙赶超微微点一下头,孙赶超就向他借粉笔。那人朝窗台指了指,孙赶超抓起窗台上的粉笔就在自己袖子上写了个“24”。

    秉昆小声说:“我俩不用写了吧?”

    孙赶超也小声说:“都写上,万一是每人限量买呢?那咱们三个人不是可以多买吗?柜台后那男人就是我家邻居,一会儿我买盒烟谢谢他。”

    肖国庆担心还是来晚了,排的都是24、25、26号了,如果白等还莫如不等,秉昆也是这个主张。孙赶超说,究竟能不能买上,他一会儿找个机会问问,冒着大雪走了二十多里来了,先别往泄气的方面想。

    店里地方小,人又多,还有人吸烟,空气很不好。秉昆没在店里待多久,觉得头晕,说要出去透透气儿。国庆也说头晕,跟了出去。

    鹅毛大雪还在下,店前的马路那边便是农村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远处,一个小村被大雪覆盖得只剩下了农舍的轮廓,悄无声息地趴在雪地间,仿佛转眼就会消失。几户人家低矮的烟囱里冒岀了袅袅青烟,仿佛要证明白色的轮廓之下住着人。

    靠路边有棵孤零零的大树,主干有筒口那么粗,长得老高,树枝树杈也很多。每一枝每一杈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挂满了雪,连迎着风雪一面的主干也从上到下变白了。

    国庆说:“你看树上是些什么?”

    秉昆定睛看了看说:“没什么啊。”

    国庆跨过马路,弯腰捧起一捧雪,攥成雪团,挥臂朝树上投去,于是飞起一群白色的东西。刚一飞起还是白色的,飞到半空身上落下雪时才变黑了——原来是群乌鸦。附近再没别的高处可落,乌鸦们呱呱叫着,在那棵树上盘旋了一阵,最后还是落在树上了。

    国庆走到马路这边时,有几人见他俩衣袖上有数字,其中一人问:“是排队买肉的吧?”

    国庆警觉地反问:“谁告诉你们来的?”

    那几个人互相看着,支支吾吾,显得很谨慎。

    秉昆不禁笑了,热心地说是的,还告诉人家窗台上有粉笔,进了屋第一件事要抓起笔来往自己袖子上写号。

    几个人谢过,进入店里。不久,赶超从店里出来了,让国庆和秉昆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肉有的是,一个电话就会整卡车运来。往后一年里,肉可能就不凭票了,怕忽然变化,引起抢购,所以先在这偏僻的小店试卖。

    国庆和秉昆听了自然高兴,都说不管等到多晩,非把肉买回去不可。

    三人正说着话,顶风冒雪猫着腰又走来两个人。待那两人走近,秉昆才认出,竟是“五四”曹德宝和吕川。秉昆和二人关系不好,虽然互相打了招呼,但双方都带搭不理的。好在国庆、赶超与曹德宝和吕川是中学同学,看起来似乎一团和气。

    赶超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把秉昆扯到一旁问怎么回事。秉昆说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自从成了工友,他俩就无缘由地孤立他。

    赶超说:“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咱们不但要把肉买回去,还要让你们三个以后也成为朋友。你得主动点儿,去店里把粉笔拿出来,由你给他俩袖子上写号。”

    秉昆当然希望与曹德宝和吕川之间的问题早日解决,顺从地走入店里去。

    曹德宝和吕川急着先写上号,也往店里走。

    赶超拦住他俩说:“不用急,人家秉昆就是为你俩进去的。”

    他话音刚落,秉昆拿着粉笔出来了,也不说什么,默默就往曹德宝和吕川袖子上写号。

    秉昆写完,国庆想替他把粉笔送回去,免得后来者找不到。秉昆说不必,窗台上已多了几截粉笔。

    赶超看着曹德宝和吕川说:“现在你俩得老老实实回答一个问题,否则我挡住店门不让你俩进去暖和O”

    曹德宝笑道:“我猜着你要问什么了。你先告诉我,你们怎么知道消息的?你说了我和吕川才说。”

    赶超说:“错!我要问的是,你俩为什么成心孤立秉昆,从实招来!”曹德宝和吕川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去闷不作声。

    国庆也说:“秉昆在酱油厂还受你俩的气呀?他是我和赶超的哥们儿,那你俩还真得交代交代原因了!”

    秉昆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没说他俩给我气受,我只说他俩不愿理我。赶超非要问个明白,我没法不如实地说。”

    “我和德宝讨厌后门进后门出的人!”吕川口中愤愤地迸出一句话。

    赶超就说:“来来来,听我讲故事。听完,你俩就不讨厌秉昆了。”他生拉硬拽,一手一个,将曹德宝和吕川扯到了小店的侧面,那里背风雪。

    “他主讲,我补充!”国庆说着也跟了过去。

    秉昆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国庆转身朝他喊:“你别傻站那儿挨冻,进店里暖和去!”

    秉昆进入小店,见一角落有人坐过,垫屁股的报纸还在地上,便走过去坐下。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近两个月来自己经历的大事小事,深感每一件事都不同程度地改变了自己,影响了自己对人生、对老百姓常说的人世间的看法。他由涂志强成了杀人犯被公开处决,想到了涂志强的父亲,那位舍命救工友的老工人。以前木材加工厂的宣传窗里一年到头贴着那老工人的大幅半身照,涂志强出事的第三天就被揭下来,以后当然也不会再出现在宣传窗里了。他不认为涂志强天生就是个杀人犯,也不认为韩伟天生就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他认为他俩的死,都是由于一时的冲动。是的,是冲动,这是多么可怕的两个字呀,这两个字一时控制了谁,谁那时就处在危险边缘了,不但对别人危险,也往往使自己临险而不知。

    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在酱油厂出渣车间时,他曾几次想抡起板锹朝曹德宝和吕川劈去。当时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使他俩死于锹下。他俩对他的挑衅和挤对,他出生以来从来没有经历过。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现在,赶超与国庆却在外边为他和曹德宝、吕川的关系说和!自己与肖国庆、孙赶超在木材加工厂时关系也不是多么铁,可自从在“上坎”的坡下偶然见着了他俩,说起了自己一些不愿对外人说的事,他俩现在已口口声声说是哥们儿了。不到郑娟家去送钱,那天就见不到肖国庆和孙赶超。见不到他俩,今天就不会同他俩来买肉,也就见不到曹德宝和吕川,自己内心里的恶念就还在,酱油厂出渣车间便仍是一个暗伏杀机的可怕地方,自己和曹德宝、吕川的人生就劫数犹存!

    他也想到了小龚叔叔、母亲以及老所长,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一位每月挣四十几元钱的民警,能说他不普通吗?一个根本就没有工资,由家庭妇女们选出的街道干部,也再普通不过了呀!老所长就不普通吗?每天骑辆旧自行车上班下班,风里来雨里去,经常被上级批评:“你工作怎么做的?这个所长你还能当不能当?”经常被些老娘们儿指着鼻子问:“我家的婆媳矛盾你都不管,那你干什么吃的?”也许在有些人看来他毕竟是派出所所长,不普通。在秉昆看来,他却只不过是有点儿不普通的普通人而已——有一次自己下班回家,见母亲正送老所长出家门,老所长毕恭毕敬地对母亲说:“街道的治安工作,群众的团结问题,今后还要请您多操心啊,拜托了!”双腿一并,庄庄重重地向母亲敬了个礼。那情形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百姓在人世间的生活真是不容易啊,谁家一不小心就会出不好的事,一出不好的事往往就束手无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而有小龚叔叔、母亲、老所长这样一些人,即使无法解决什么实际问题,起码能给予人世间一点儿及时的温暖和抚慰。

    他还想到了肖国庆和孙赶超,两个与自己关系并不是多么好的工友,已经不在一个厂了,忽然就与自己关系好起来。怎么就好起来了呢?他还没想明白。他俩却在做着母亲经常做的事一一为了能让曹德宝和吕川以后不再孤立自己,在这郊区小商店里正做着视为己任的说服工作呢!肖国庆和孙赶超在他内心里的形象一下子特别的可亲可爱了。他进而想到了郑娟——自己为她所做的事不可告人,若被韩伟遭遇到的那类小人所知,必定会使自己陷入某些麻烦,以后究竟是继续做下去呢,还是忘记那事为好呢?他不是没掂量过那事的对错,他多次在心里暗自掂量,每次的结论都是对。既然对,他心里又一次决定了一一那就应该做下去!何况,自己答应了郑光明那个盲少年,自己要配那盲少年的一跪啊!至于做下去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就不多考虑了吧!考虑来考虑去的,太累心了!

    他正坐在角落浮想联翩,小店的门一开,肖国庆出现在门口,在满屋子人中巡视着,没发现他,高叫了一声:“秉昆!”

    他站了起来。

    肖国庆一摆头:“出来一下。”

    他走到外边,曹德宝和吕川的目光同时望向了他。

    孙赶超说:“你俩,表现点儿实际行动啊!”

    曹德宝说:“秉昆,你的事,我和吕川一清二楚了。我俩以前对你那样,你别往心里去,今后咱们的关系不会那样了。”

    吕川接着曹德宝的话说:“岀渣车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离开了。就我俩,入厂四年了,没关系没后门,想走也走不成。我俩以为你也是在出渣车间混着干几天,有关系有后门很快就会离开的主,所以看着你来气,理解理解我俩啊!”

    秉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苦笑着。

    肖国庆却不依不饶地说:“赶超,他俩各说那么几句屁话就等于实际行动了吗?”

    曹德宝抗议道:“别得理不让人,我浑身上下都冻透了,不跟你们在外边瞎掰扯了!”说罢进入小店去了。

    吕川说:“什么实际行动不实际行动的,话到了,关系就已经改变了

    嘛!”他也紧随其后进入了小店。

    国庆对赶超说:“就这样了?”

    “也只能就这样了。”赶超拍着秉昆的肩又说,“哥们儿解决问题的水平不是太高,你们的关系以后怎样,主要还得靠你自己。”

    秉昆问:“你跟他俩说我什么了?”

    国庆说:“还能说你什么?无非就是把你那天讲给我们听的事,替你讲给他俩一遍。咱们这种青年,谁活得都不顺心,但愿他俩也是有同情心的。”

    小店里居然还卖扑克,国庆买了一副扑克。屋里人更多,空气也更不好了。趁有些人出来透气的机会,五个青年占据了一处地方,玩起了“争上游”。

    天渐渐黑了,他们都饿了,秉昆争着买了十个面包,一人两个,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谁都没带粮票,多亏售货员说没粮票多加钱也卖,否则还吃不上面包。天一黑外边更冷,没人再出去透气了,怕一出去,又来人挤进屋,自己反而进不来。扑克是不能再玩下去了,玩扑克他们占的地方大,别人有意见。为了发扬风格,他们也都自觉地站起来一一站着的人比蹲着坐着的人占地方小点。挤满了人的小店内,情形像超载的车厢。

    六点多的时候,许多人失去了耐心,吵吵嚷嚷的,强烈要求提前卖肉。

    小店负责人也就是孙赶超家近邻,却说肉还在市里冷库呢,并没送到店里来。他这么一说人们立刻像炸了窝,逼着他给冷库打电话,催促早点儿送肉来,要求送来了就连夜卖。秉昆他们虽也早就失去了耐心,碍着赶超的面子,却都默不作声,一个个显出极有定力的样子。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烈,局面眼看就要失控。

    秉昆忍不住,他走到一名女售货员跟前,隔着柜台跟她商量:“你能不能给冷库打电话,向他们反映一下这边的情况呢?”

    女服务员说:“都这钟点了,他们早下班了,还会有人接电话呀?”

    秉昆坚持道:“你打一次看看嘛!如果那边确实没人接,大家不是也就消停了吗?”

    女服务员说:“领导没发话,我可不敢随便给那边打电话!”

    这时,小商店的负责人已不知躲哪儿去了。

    秉昆耐心地恳求说:“那请你把那边的电话告诉我,我来打行吗?”

    女服务员见人们都不拿好脸色给她,犹豫片刻,终于告诉了电话号码。

    秉昆抓起电话一拨,那边还居然有人接了。

    冷库的人说,领导并没强调非得三十儿上午才许送肉。恰恰相反,领导指示只要商店一来电话,随时便送,一辆卡车几名装车工正在待命呢。

    秉昆就郑重地说:“我是商店负责人,现在就送来吧。”

    他放下电话,见曹德宝和吕川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情绪激烈的人们抱怨了一阵,渐渐安静了。

    一个多小时后,满载冻肉的卡车总算开到了店门前。小店的领导也出现了,没好气地自言自语:“这不是耍人玩嘛!如果通知我的是随时打电话随时往这儿送,我为什么非要拖到三十儿上午?我有病啊,以为挨骂舒服啊?”

    肉送来了,人们都高兴了,没人理睬他委屈不委屈的。五个青年带头,大家纷纷出力气往店里搬。小商店负责人这时明智地提出:甭往店里搬了,店里地方那么小,怎么放得下?干脆将压秤抬外边来,将电灯也拉出来,就在外边卖吧!

    大家异口同声说:“好!”

    那肉冻得嘎嘎硬,铁似的,刀是切不动的。好在店里的人早预备了大锯小锯。也好在十之七八的人像秉昆们一样,是将钱凑在一起整扇整扇买。用锯的时候不多,卖得挺快。

    五个青年扛着两扇冻肉往回走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周秉昆、肖国庆和孙赶超三人买那扇肉一百一十多斤,曹德宝和吕川二人买那扇肉一百零几斤。他们三个一伙两个一对,替换着各扛各的,不敢交叉替换,怕走着走着替换乱了,分不清哪扇肉是多几斤的哪扇肉是少几斤的了,那不是自找麻烦吗?可怜那“五四”青年曹德宝,扛了没多远就累得呼哧带喘,不停地说扛不动了。

    秉昆问吕川怎么样。

    吕川说比曹德宝强,坚持得了。

    秉昆就让曹德宝跟在肖国庆和孙赶超旁边走,自己跟在吕川旁边走,这样既不至于替换乱了,曹德宝也可以少扛一会儿。

    曹德宝开玩笑地说:“真哥们儿假哥们儿,这时看岀来了。国庆和赶超,他俩最善于装聋作哑了,我根本就不指望他俩发慈悲。秉昆你比他俩够意思,真哥们儿就应该是你这样的!”

    赶超正扛着肉,却不愿省点儿力气,一步一喘慢言慢语地反唇相讥:“你这假五四青年,一不能文,二不能武,完全没有培养的价值。让你干几年脏活累活,你还满腹牢骚,经常发泄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国家要你何用?我看早点儿把自己累死算了……”

    他脚下一滑,摔倒了,一扇肉也滑出老远。

    国庆大叫一声:“我的肉!”——拽着尾巴将肉拖到身旁,严肃地说:“摔倒了也得你接着扛啊,你才扛多一会儿?”

    秉昆们忍不住都笑了,一起就地坐下休息。

    国庆提议,先都到秉昆家去,将两扇肉分成五份,然后各带着自己那份回家,也省得三十儿上午还要忙。

    赶超说:“同意。秉昆家近,就他母亲一个人,外屋也宽敞,不至于太添乱。”

    曹德宝和吕川也同意,那样他俩继续往自己家走时,肩上都少一半分量了。

    秉昆也说这样对大家都好,自己家还有锯。

    等秉昆将肖国庆们送出自家小院时,黑夜悄然过去,天快亮了。他返身进了家门,脱去上衣和鞋,倒头便睡。

    一觉睡过了中午,醒来时,见母亲在弄那半扇肉,一刀一刀切得很费劲儿,每刀却只能切下一小片儿。秉昆睡足了,来了精神,将刀换成锯,接替母亲对付那块肉。用锯对付起来,快多了,也省事多了。母亲心疼地说,用锯太浪费了,看锯下这些肉末,扔了多可惜。秉昆说,那你喂鸡。母亲还真仔细地将肉末拢到一起,捧着喂给鸡了,两只鸡很爱吃。

    当年,任何一个人,如果对付的是一大块肉而不是难以劈开的木头,再费劲儿心情也是愉快的,何况还是在三十儿这一天!

    见儿子心情好,母亲说春燕昨晚来过家里,希望秉昆带着她和春燕母亲,今晚一块儿去春燕的那家浴池洗澡。她已向街坊将平板车借妥了,蹬平板车去,半个来小时就到了。

    “儿子,妈也几年没在外边洗过澡了,你就帮妈实现一次愿望呗!人家春燕她妈今晚主要是陪我去。自从春燕当了修脚师,她妈差不多每个月去那儿洗一次澡,连一些老毛病都洗好了。人家春燕她爸,还经常去春燕那儿修脚呢!”

    母亲的话中不无羡慕成分。

    秉昆不禁对母亲心生怜悯。他想了想,自己从小到大这二十多年里,就不记得母亲去浴池洗过一次澡。自己参加工作前,在家里光了膀子擦身时,还让母亲搓过背呢!

    他保证说:“妈,今晚保证让你的愿望实现。既然春燕一片好意,干吗不沾沾光呢?”

    酱油厂洗浴间的热水管通道坏了,他也多日没洗澡,连自己都觉得身上有股酱油味儿,能在三十儿晩上痛痛快快洗次澡未尝不是他的愿望。

    春燕当修脚师的那家浴池,修脚与搓背两项服务在全市闻名遐迩,好口碑可追溯到一九四九年以前。当年它实际上是一家贵族浴池,门口有戴缠巾帽的大胡子印度门卫把守,腰佩彩鞘的印度弯刀。当年的好口碑,只不过是权贵们的好口碑。一九四九年后,才成了人民大众的浴池,才在人民大众间有了好口碑。“文革”前,冷不丁会看见省市领导或文艺界人士出来进去,为他们服务有专属的区域。它曾是市里那条大街的地标性建筑,二层小楼外形美观,欧式风格;里边装修高档,据说每一块瓷砖、每一个水龙头起初全是进口的。从六十年代起它就没再维修过,十多年下来,已显得不那么高档了,里外都出现了破败之相。

    秉昆估计三十儿晚上去洗澡的人少不了,三点多钟就和母亲、春燕妈赶到了。果如所料,人还不多。一路上,春燕妈将女儿夸得一朵花似的,仿佛要去的不是浴池,女儿不是修脚师,而是要去一家全市最有名的饭店,女儿是总经理兼头牌大厨。虽然是对秉昆妈喋喋不休,但秉昆分明觉得更是大声说给自己听的。母亲抓空儿插上几句,也不失时机地夸夸自己的儿子。两位母亲一路上的话,令秉昆产生一种古怪的想象,想象她俩是专门拐卖大小伙子的,自己正是她们串通一气行将拐卖的对象。春燕则是同谋,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秉昆洗得快,比约定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就出来了。觉得里边热,他到外边等着。见有卖糖葫芦的,他想买一支。刚欲交钱,改主意买了支冰棍。糖葫芦使他想到了郑娟一家,她一家的春节将怎么过呢?肯定没人去拜年啊,别人家也不会欢迎她家的人去拜年啊!又穷又冷清,春节反而会使她一家三口比平日的心情更凄凉吧?但是,改吃冰棍并不能使他不想郑娟一家。他还由郑娟一家又想到了韩伟一家,韩家死的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风里有影里无的“女婿”,而是亲儿子。他们的悲伤肯定大过于郑家,但儿子毕竟是“意外身亡”,会有同情者,也会有小龚叔叔和母亲那样一些人去抚慰……

    秉昆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从浴池内拥出些人来。其中一人是男服务员,衣服还没穿齐呢,棉袄敞着怀,半露赤裸的胸脯,下身穿的却是裤衩,脚着拖鞋。他背着个人,背上的人叫疼不止……

    另外一些人七言八语,有的跑到马路边拦车。那年月没出租车,马路上行驶的尽是公共汽车、无轨电车或运货卡车,也不是随时可见。

    秉昆从人们的议论中听明白了——被背着的人五十多岁,五十多岁如果长得老点儿,当年往往也被称作“老爷子”To那老爷子搓罢身,洗罢澡,快穿好衣服时,不慎滑倒,站不起来了,估计摔断了一条腿。

    秉昆就让浴池的服务员将老爷子放在平板车上,说自己愿意将老爷子送往医院,请对方告诉春燕自己去哪儿了就行。

    老爷子在平板车上说:“小伙子,求你送我到’一三一’啊!”

    秉昆说:“市立一院近,’一三一’远不少呢!”

    老爷子坚持道:“听我的,去’一三一,!”

    “一三一”是部队医院,那里的骨科并不比市立一院更出名。既然老爷子非要去“一三一”,秉昆只得从命。

    路上,他猛然想到,老爷子可能没穿鞋,刹住车扭身看,见老爷子果然没穿鞋,用车上的麻袋片盖着脚。

    那样子去往“一三一”,他的双脚必然冻伤无疑。

    秉昆下了车,也不说话,脱下棉袄将“老爷子”的脚包严了。

    老爷子说:“你不冷?”

    秉昆说:“我年轻,火力旺。”

    老爷子说:“咱俩好有缘。”

    秉昆将平板车蹬到“一三一”时,秋衣的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湿透。

    老爷子说:“我叫马守常,你进去告诉他们,让他们用担架来抬我。只要是医院三十五岁以上的人,见着哪一个告诉哪一个就行。”

    秉昆遵命,老爷子被抬进医院去了。

    秉昆穿上棉袄,坐到车座上,正欲蹬车回家,出来一名军人护士叫住了他,问他名字,哪个单位的。

    秉昆一想,自己长这么大头一回做好事,留名留单位的,太那个了,扭捏地说:“不必了吧?”

    军护却不耐烦地说:“我在执行命令。叫你留你就留,别啰唆。要真实的,快点儿。”

    他只得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心里却对那军人护士生硬的态度很是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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