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我算过,这一年是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时值秋天。到了冬天,太平洋战争爆发,大上海全是小鬼子的,当时还是全世界的,各种租界犬牙交错,各色人种混居,各方势力掣肘,三教九流,男盗女娼,兵匪流寇,黑道青帮,日伪政权,地下组织,鱼龙混杂,打打杀杀,吃喝嫖赌,闹热热,香喷喷,乱蓬蓬,臭醺醺。尤其愚园路一带,三不管,四不辖,灯红酒绿,满大街茶肆酒楼,却是野地一样,英雄好汉,乌龟王八,妖魔鬼怪,贩夫走卒,嘈嘈杂杂,蛮死蛮活的,漫生漫长的,赶不尽,杀不绝。
不老的老保长由年轻的上校领着,走路,翻山,越岭,搭船,乘车,坐火车,两天两夜。第三天凌晨,由一辆黄包车拉着,在黎明的天光中,在淅淅沥沥的雨丝里,拖拖沓沓地出现在冷寞寂静的愚园路上,然后消失在一个巷口,像是被那口子一口吞掉。老保长初来乍到,看新鲜,发现巷子套弄堂,外弄套里弄,暗道一样,曲里拐弯,断头又接头;巷弄两边,有门有窗,却无音无影,死屋一样。天光本来弱,被左遮右蔽,挤在狭促里,不剩几丝。里弄尽头,大墙里伸出半棵黄山栾树,正是花开季节,在一夜雨线抽打下,落满一地花蕊子,粘鞋子。黄包车停在树底下,老保长从车上下来,看到一边屋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头是一个红“十”字,下面是四个黑字:私人诊所。老保长认得字,知道这是看毛病的地方。
老保长讲:“我要看女人,不要看毛病。”
上校解释:“先休息,女人晚上带你去看。”
上校留下一把零钱,告诉他哪里有食铺,哪里上厕所,什么时光来接他去看女人。一番交代,又上黄包车,一眨眼,不见了,只见一通空空的黑弄,像见不到底的黑洞。诊所里有张高脚病床,老保长吃了睡,睡了吃,几次做梦上校来接他。但过了约定钟点,上校迟迟不来,把他急焦得做噩梦。噩梦醒来,见上校从头到脚换一个相,头顶肉色毡帽,脚蹬黑色皮鞋,一身白西服;一只手,指头夹着一根粗壮的旱烟——其实是雪茄;一只手,拎着一只漆藤箱。打开箱盖,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的两套行头。换上行头,老保长也换一个人,像上校,也是西装革履,戴帽系领。老保长看着脱下的衣裳,魂不守舍的样子,迈不动脚步,像魂灵藏在旧衣裳里,没附体。上校教着他走,走给他看,抬头,挺胸,提腹,收屁股,伸直腿,脚跟先着地,目光朝天看。
怎么学,老保长都不得要领,不是丢三就落四,看得上校又气又笑。最后,逼得上校用土话连叫他两声保长,点拨他:
“你就记牢自己是保长,这地方就是你的村子,你要去见的女人就是你的姘头,你说一她不敢二的。”
这样总算得到一些体会,身子挺起来,步子实起来,目光弹出来。上校看有些样子,便拉着他走,门口黄包车一直等着。天晴了,朗朗的月光照出黄山栾树一大片黑影子,像一摊水。
黄包车走原路,却不再是原样,前次死屋一样的门口窗里,亮灯点火,有人在门口生着炉子炒菜,有人在窗洞里嚷嚷、骂娘,人影人声交织杂乱,烟火味十足。越是往外头走,灯火越是旺,开店设铺,人来车往(黄包车),人影绰绰,烟火味越是足。穿出巷口,一路的霓虹彩灯喷薄出来,光光闪闪的,烁得人头晕,也兴奋。大街上人多车挤,铺一层潮汐一样的市声,稀里哗啦的,穿来梭去的,是乱的,又是不乱的;两边橱窗一律亮堂,从吃喝到穿戴、到日用,一应俱全,招摇得搔首弄姿的,像是等你去拿,又是碰不着的,因为有玻璃隔着。玻璃,这么多玻璃!灯光,这么多灯光!像是全世界的玻璃和灯光都被集合到这儿,老保长来不及看,眼前和心里是一团乱,是碎掉的感觉。
黄包车一往直前,碎掉的感觉也是一路跟着。开始老保长是新奇的、兴奋的,后来无端地悲凉起来,是孤单的感觉,被抛弃的感觉,好像要被拉去枪毙,是束手待毙的悲凉。车夫恰似体会到他心思,将车子一个慢下来,然后一个转向,弯进巷子里,那些灯火和穿心的乱便倏地消失了。巷子是新式的,样相比刚才出来的巷子要宽大些,也阔绰些,两边多的是高围墙,有的爬满密麻麻的爬墙虎,有的探出一蓬黑森森的夹竹桃,有的甚至架着刺啦啦的铁丝网,总之是一个字:静。开在墙上的院门,多的是大铁门,关死,闭紧,闭声;有的带岗立哨,等于是更加关紧——得用枪才能打开。就是讲,墙和门是勾结的,加到一起,便是静到芯子里,有一种肃穆的感觉。
路上行人稀少,黄包车又添上速度,老保长听到速度的声音,呼呼的,刮刮的。呼呼的是风声,刮刮的是车篷迎风飘的声音,同时老保长心头冒出一串嘀咕声:这是看女人的地方吗?这是关禁闭的地方还差不多,里头的人被钱财和权势关着,守着,罩着,呵着,宠物一样的。好在两天来,一路上,他同上校已达成谅解,两人交了心,结了盟,上校给了他分量足足的信任和服气,否则他真想回头。巷子这么深,这么阔气,这么森严,他总之是觉得古怪、吊诡,鬼知道前面是什么,反正去看女人的样相是越来越不像了,倒像去看女鬼,吸血鬼,对准你脖颈咬一口,血淋漓地被一根温软的舌头吮出、舔光——据说这是很痛快的,他以前听人讲过。
老保长对爷爷讲:“你是知道的,我那时当着伪保长,虽不直接同鬼子打交道,但鬼子的事总归比你们听的多。据讲鬼子有些女佬是专门干这烂事的,男人死在战场上,给她们留下一大堆钱财和地位,她们整天吃香喝辣,吃喝玩乐,最想玩的当然是男人。哈哈,好吃不如茶泡饭,好玩不如人玩人。老巫头,这个你是没体验的,我有,我闯去上海就是奔着这个去的,最后也是体验足的。但那种玩法,咬脖颈,吮血,这个从没玩过,不敢。谁敢?只有鬼子!为什么叫他们鬼子,因为不是人,是鬼嘛。自古以来,你听见过有像鬼子那么糟蹋女人的?从六七岁的小女孩一直糟蹋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大白天,大街上,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人都糟蹋,畜生都不如。我在县城亲眼见过,真是不要脸的,也是没有脸的,鬼就是没有脸的嘛。那么女鬼呢?更可怕!我刚才讲过,有的女鬼子就专干那事,咬脖颈,吮血吃,哪天厌了,就把你血吮光为止,真正可怕啊。”
这么想着,魑魅魍魉都追着黄包车来,车子跑得快,它们追得快,比黑风快;巷子钻得深,它们潜得深,比阴沟深。甚至遍地都是,墙头,屋角,树枝间,花丛里,阴沟里,随处都伸着根猩红的舌头,随时都可能从背后扑上来,恶狼一样的,对准你脖颈一口咬。这么想着,老保长也开始不大信任上校,甚至想到,他裤裆里空了,所以只能让女鬼咬脖颈。这么想着,老保长越发不信任上校,也是越发地怕了。
“怕到什么地步?”老保长对爷爷讲,“当车子停在一个院门前,下车时我发现腿是软的,踏在地上像踏在棉花上。更吓人的是,我发现自己裤裆里也空了,两个卵蛋不见了,那东西像乌龟头一样缩进去,只有半个拇指大,隔着裤子几乎摸不着。这你该知道,那东西是最胆小的,你受到惊吓时,它总是首先被吓倒的。”
五四
围墙和周边几乎是同样高的,院门大小也是差不多,双开门,又高壮又宽大,只是并非铁门,是木门:厚实的梓木,漆成大红色,门襟嵌着两盘黑色狮子头门环,像煞两只洞悉人世的大黑乌珠。月色毕竟是月色,上校并不觉察到老保长慌张的神色,付掉车钱即掉头去敲门,用衔环敲狮子头,咔咔两下,停一停,又一下,暗号一样的,门就从里面稀开一个人头宽,并探出一个光头。见是上校,门立即开大,放两人进去。光头对上校点头哈腰,像老保长在县城见到鬼子。
院子不大,当中开路,铺的是青石,两边是修剪整齐的冬青;路尽头是一个花坛,花坛后边是一棵阔叶广玉兰树;树两侧是各一栋西式洋楼,一大一小,大的三层,小的两层。树高过三层楼,枝繁叶茂,挤满天空,也被月光铺满院子,院子因此嫌小,满负荷的。两栋楼都亮着灯,大的窗多,显得更亮。上校领着老保长,熟门熟路的,绕过花坛,径直往大的三层楼走去。
像得到通报,两人走到楼前,刚准备上台阶,一门灯光,水一样扑出来,铺满台阶,同时传出一个银亮的声音:
“啊哟哟,你去哪里了,十几天了,都以为你跳黄浦江了。”
声音比朗的月光亮。她是这儿的主人家,一屋子烟花柳女的总管,俗称老鸨,这里人都叫她小妈,涂一脸桃红和白粉。年纪是看不出的,皮肉却随便看,穿的衣裳那个少,衣裳料子的那个薄啊,灯光都照进去,透亮的,透出一身白肉和曲线,也是一身胆量和欲望。走进门,客堂里,沙发上,楼梯上,茶桌前,有站有坐有躺有簇的,散着八九十来个女子,个个是小妈的翻版,穿得少,涂得浓,妖得艳,见了上校,叫得响,像见了亲爹——她们确实也叫他爹:小爹,跟小妈配合的。
小爹也是像足爹,一进门,手上已捏着一沓钞票,啪啪地拍在另一只手掌里,最后拍在茶桌上,转着头,冲四周的人嚷:
“人手一份,不多不少。”
惹得八九十来个女子一齐尖着声又叫又嚷,嘻嘻哈哈,屋子像被火点着似的。
老保长啊啊地发感叹:“啊那个派头啊,啊那个威风啊,你想不到的,也想不通的。这哪是你我认得的那个小木匠!这也不是营长团长的阵势,营长团长只配给他当勤务兵!啊那个夜里啊,我经历了一生世,没见过的钱,没见过的女人,没见过的生死,都活脱脱经历了,一切都像在梦里的梦里。”
上校拍了钱,径直把小妈和老保长领进隔壁一间小屋里。小屋是小妈的私人待客室,弥漫着酒气、香气、胭脂粉、烟味、药水味,混乱得乌烟瘴气,梳妆台上的镜子闪烁出妖气的反光。上校在沙发上坐下,一把将小妈拉在怀里,又一把将那只被老保长掷弃的金元宝嵌入她肥厚的胸沟里。
小妈用手勾住小爹脖颈,嗲着声问:“这什么意思?”一边的薄丝短袖子缩到肩膀上,露出臂膀上绣的一朵牡丹,白肉红花,分外诱人。
上校天花乱坠,把老保长描成自己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对小妈吩咐:这是恩人的嫖资!
小妈咯咯咯笑,笑弯了腰,两只肥奶从蕾丝花边里放荡出来,一口吴侬软语腔调的北方话嗲声嗲气钻出来:你这是要他命呢,我看他年岁也不轻壮了,哪消受得了这宝贝疙瘩?上校讲这你不管,你只管给他消受,享受,是我欠他的。几番来回,小妈正式行使职权,从茶几隔层抽出一本相册,啪啪翻着,对老保长讲:货都在这儿,编了号的,一到十九号,没有四号、十三号、十四号,总共有十六人,除掉九号,其他十五个号,任你在一个月内随便享受;中途也可能送来鲜货,你照样有权享受,只要她们有空档,你有力气,只怕你消受不了。
上校问:“为什么要排掉九号?”
小妈答:“我确定她染上病了。”
上校讲:“那得叫她走,留着害人呢。”
小妈讲:“我就要留她专门用来害人。”
当天夜里,老保长吃了两份夜宵,叫了五个号。清早走时,小妈把他叫去隔壁两层楼吃早饭,一边问他许多事:同上校结交的来历、行业、收入、老家、住的酒店,等等。老保长都照上校事先规定的讲,全是瞎话,不透露一丝真相。两人往来的声音一律小,做贼骨头似的。老保长预感楼上房间里睡着她男人,兴许正是上校。
分手时,小妈对老保长讲,以他这个年岁,一夜能叫五个号,不是饿鬼就是煞佬。如果他能这样坚持三日,说明真是煞佬,那她也是他的,照样也是免费用。
老保长笑道:“这是个大骚货,专挑能干的,那些号都是她的试验田。”
爷爷不高兴:“你同我讲这些做啥?我不要听,快讲事实吧。”
老保长训道:“冤有头,债有主,壳得一层层剥,话得一句句讲,你不听这些哪听得懂事实。你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有多稀奇,我要不经历也理解不了的。”
我连这些都已经理解不了,叫了五个号,什么意思?试验田什么意思?如果不排四号和十四号,是因为“四”“死”音近,不吉利,那为什么不排十三号?还有,九号得的什么病?一定是传染病吧——我想应该是肺病。可肺病是要传染身边所有人的,怎么可以专门用来害人?我理解不了,完全理解不了。当然最不能理解的是上校,他不是在当军统特务嘛,上有上级,下有下级,有组织和使命任务的——专门除鬼杀奸,怎么搞得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跟个大流氓似的?
五五
这一个月——老保长继续讲——我白天就待在他诊所里无所事事,夜里就去那里吃喝玩乐。我可以随便叫吃叫喝,也可以随便叫号,这日子过得真叫舒坦,神仙也不过如此。我不大见得到他人,我是讲太监,他似乎是躲着我,也似乎真是忙,每次见面都匆匆忙忙的,提了箱子就走——手术箱。他的诊所开得怪,通常不开门,却又是名声在外,时不时有人寻上门,要不就把他接走。这些人,寻来的也好,接走的也好,都有来头的,不是大富大贵,就是藏枪带刀的,都有名堂。有些人他不许我见,就临时把我支开,有些可以见的,我就当他配手的角色,负责端茶倒水,迎来送往。这些人多半是非富即贵,出手阔绰,给我小费都是大钞票。
刚才讲了,我晚上都在那儿吃喝玩乐,玩乐什么?就是嫖和赌。嫖赌是一家,有嫖必有赌,我就是在那儿迷上赌博的。怪得很,头些年我都赢的,后来有些小输,最后你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记得清爽,这是抗战最后一年五月里的事,我把祖传的台门屋典给当铺,准备最后一赌,赢了钱去买个县长当,输了就跳黄浦江。最后输个精光又不敢跳江,就回来认-了,猪狗一样活着。世上事就是这么怪,我骨头里是讨厌鬼子的,但命相里鬼子好似是旺我的,他兴我兴,他败我败,赌桌上都是这样的。
爷爷又驳他:“讲这些做啥,我都清爽的。”
是的,这些你都清爽——老保长回头讲——那个月里,头半个月,我把那里的每个号都叫了个几遍,后半个月我只叫一个号——七号,其他人厌了,只对七号好,她也对我好。人就是这样,你好我好,合配的,对上的。就是这七号,把我拉到赌桌上,天天赌,输了我全认,赢了对半分。她赢了很多钱,因此对我愈加好,后来我反复去也是念着她的好去的,这就是我的命,要被她害惨痛。
好了,现在可以讲你要的事实了,就是这个七号,后来对我透露了不少太监的事。先前那半个月,我叫遍每个号,也问遍每个号,想打探太监一些事,没一个号敢对我吐一个字,显明是那个大婊子(小妈)下过死规矩,不准她们讲。后来七号对我好,信我服我,也是被我催着,诱着,慢慢开始对我透露一些事。许多事也是以后一年年长出来的,我就总着给你讲吧,全是稀奇事。
原来太监名义上在开诊所,实质上是军统特务,诊所是掩护身份用的。他的顶头上司是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亲信,一个漂亮到每根眼睫毛、凶狠到每根汗毛的女特务,据讲也是戴笠的姘头。一次她在南京受伤,连夜送出城,送到太监手上,太监不但救了她的大命,还意外送她一条小命,给她当了一回接生婆。这故事太监自己公开讲过。
确实,我听上校讲过这故事,一个女的,肩膀大腿肚皮,身上三处受伤,找他救命结果救下两条命:女人自己并不知道,她肚皮里怀着一个七个月大的婴儿,挖出来,只有拳头的大,像只小猫。
就是这女的——老保长讲——看太监聪明能干又会医术,通过戴笠的权力,把他弄到上海,教成一个高级特务。为什么是上海?因为她在南京出过事,身份败露必须换地方。这我在前面也讲过,他那次回来曾拿枪抵着我脑袋警告我,他现在的职务是除鬼杀奸,我那个……
爷爷劝他:“讲过的不讲了,讲上海的事。”
上海?那个——老保长被突然打断,脑筋一时有些短路,新点一支烟后才接着讲——然后要讲的就是那大骚货,那个小妈,她何止是个大婊子,告诉你,她是个实芯子坏透的大汉奸!专给鬼子拉皮条的。她在那里开一爿窑子,三百米开外还开着另一爿,那是特别给鬼子开的,高级得气死你!我去看过,当然进不了门,门口有两个彪形大汉,是走狗,也有狼狗,你过去,隔着几十米远走狗和狼狗就对你吼,叫你滚开;不听话,不是放狼狗咬你,就是走狗上来扇你耳光。我只是远远看,进出的都是小汽车、大美人,那围墙,那院门,那屋顶,处处包金闪银的,刺你眼,烧你心,恨杀你。
总而言之吧,那大婊子同时开着两爿暗店,一爿是替另一爿打底的,预备的,试验把关的。什么意思?就是一个个四方八方搜来的号,先在这儿培养,训练,试过,挑过,好的派过去,给鬼子用,差的留下,作预备用。预备的意思是,比如临时开来部队,那边的号不够用,这边的号也要顶上去,清场,不准中国人来用,只准鬼子包场用。当然,平时这边主要是中国人在用,你只要有钱,任何人都可以去嫖,去赌。
据七号讲,太监是那年春节后冒出来的,他必是探到情报,那大婊子在替小鬼子开暗店,想通过她接近鬼子,便寻上门来。一来就出了名,出手阔绰不讲,关键是他那个家伙奇特,功夫好得不得了。什么家伙?就是裤裆里的家伙,男人的家伙,他那家伙稀奇,一下在店里出大名。
不用讲,七号是接待过他的,她亲口告诉我,他那个家伙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补过的!头子上像开过花,破掉过,然后被缝好,补过。然后这东西就变了,怪了,跟个狮头核桃壳似的糙,而且大。这你总可以理解吧,受伤的地方总会结疤,结疤总会长出一些新肉,拱起一块或一条,总之是不平整,不光滑,像补过的断墙,总比原先的壮实。七号讲,他那家伙,前半截几乎没一撮好肉,沟沟缝缝的,四周是疤块,然后来事时就七拱八翘的,糙得不行,就像核桃壳。这看是很难看的,但使起来就好啦,这你可以想的。你也可以想,什么七号八号几号,这些人专吃这门饭,自然见得多,比得多,拿七号的话讲,没一个人可以跟他比,那功夫,那滋味,那痛快,七号形容过一句话:叫人活活发癫!
这话编是编不出来的,只有尝过那滋味……
爷爷讨饶似的劝他:“啊呀,这个你就少讲吧。”
好,这个我少讲,总之他那东西确实受过伤。这跟我们当初听到的传闻是一致的,只是我们都是道听途说,不全面,不客观。尤其是我,当初恨死他,硬是造出谣言,讲他是被他们师长活阉的。事实我早知道,他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但之前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它已经被修好,并且因祸得福,反而变成稀奇宝贝了,一去那儿就出了名。那些号都是碎嘴长舌头,爱传话,你传我,我传她,搞得每个号都抢他。他出手阔,东西奇,功夫好,哪个不想尝一下稀奇?七号讲,店里每个号都抢着要他,都不止多少次接待过他。所以你讲他是鸡奸犯,怎么可能?一万个不可能!后头故事还有一大堆呢,都是证明他那东西的稀奇的。
五六
老保长吃足酒,不停吃水,便要撒尿。撒完尿回来,老保长接着讲——
我前面讲过,每个号都是那大婊子的试验田,大家试过是好的,她自然要亲自上阵,尝一尝,验一验。一验,名不虚传啊,也是发癫啊。七号讲,从她验过后,那大婊子就召大家开会,定下两条死规矩:一是所有号不准碰他(身子),二是所有人不准传他(事情)。她一边把他当私货藏起来,自个儿享用,一边将他当宝贝供上去。供给谁?当然是女鬼,女鬼佬。我之前便听闻过,有些女鬼,男人死在战场上,她们要钱有钱——都是男人从我们中国人身上掠夺来的钱财;要地位有地位——也是男人用性命换来的;要空闲有空闲,就是没有男人,在家里守活寡,熬着,饿着,便要胡搞乱来,乌七八糟的。
那大婊子——更是大汉奸——起头是专替男鬼佬拉皮条、做肉生意的,明的,开店摆摊的。但经常同鬼子进出往来,也接触到这样一些女鬼佬,活寡妇,便做起顺水人情。这是暗的,是顺手撩一把的意思,反正她手头有的是这种烂男人,要钱不要命的,志气骨气是更不要的。窑子总的是像一块腐肉,专门聚会烂人的。
太监当然不烂,他一身志气和骨气——也是国气。他恨死小鬼子!你想,小鬼子害死了他亲爹,也差点绝了他男人最根子的东西,能不恨吗?于公于私都恨的。他不在后方当军医,甘愿到大上海这个魔窟来冒生死,当特务,除鬼杀奸,为的就是精忠报国,报仇雪恨。他去那儿接触那大婊子,本是出于特务工作,为国家收集情报,现在有机遇打入敌人内部,他当仁不让,求之不得呢。俗话讲,不……不……怎么讲的?
我知道,他想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因为村里有老虎山(后山),爷爷教过我许多跟老虎有关的成语俗语,比如初生牛犊不怕虎;虎毒不食子;将门出虎子;前怕狼后怕虎;一山不容二虎;有胆子摸老虎屁股;老虎嘴里讨不到肉吃;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兵马不离阵,虎狼不离山;打虎要打头,杀鸡要割喉;人到四十五,正如出山虎;凤凰落架不如鸡,猛虎下山被犬欺;深山藏虎豹,乱世出英雄;擒龙要下海,打虎要上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等等,一大堆。
在爷爷帮助下,老保长前后用了两句:一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另一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对,就是这句——老保长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就是这样子,明知道那大婊子不安好心,在卖他,那帮女鬼佬也不是吃素的,他踏上这条贼船有可能是一条死路。即便不死吧也可能说不清道不白,被人明里暗地骂。人不能吃错饭,更不能睡错床;吃鬼子的饭是汉奸,被人戳脊梁骨骂,睡鬼子的床——要是女人就是汉奸加婊子,罪加一等,要是男人要加十等罪,你讲是不是?这社会就是这样,女人卖×是一分罪,男人卖×是三分罪;如果卖给鬼子,女人是十分罪,男人就是猪狗,猪狗不如,罪不罪都不讲了,因为不是人了,是畜生。鬼子打到家门口,男人就该上战场,上战场死了,一白遮百丑,千错万错都可以原谅;要上了女鬼佬的床,鬼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千秋万代都可能要遭后代吐口水骂的。
你知晓,太监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他不可能不懂。他比谁都懂得,一旦踏上那艘贼船可能临面什么——被人误解,遭人唾骂,人不人鬼不鬼,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为了当好特务,完成任务,他不管不顾,豁出去了。这是合贴太监性子的,他骨头比谁都硬,胆量比谁都大,脾气比谁都犟,认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就那样,他顺着那大婊子安的黑心、铺的黑路,深入虎穴,不时出入鬼子营地,跟一帮子女鬼佬混在一起。我第一次去那儿时,他大体就过着这种日子,一边被那大婊子霸着,一边也被她卖着,同时还要领带一个组工作,还要出诊看病,还要管我,所以是很忙的。同时在那儿,在那些号面前,他地位又蛮高的,派头十足,是那大婊子的心肝宝贝,所以大家叫他小爹,是后台老板的意思。虽然我不大见得到他,但估算他是时常在那儿的,在隔壁那两层楼里。这从那些号的碎嘴里可以得知。
当然,当时我并不知晓他这些底细,包括军统的事,他也总避着我,不对我讲,不准我问。有时我问起,他总是一句话:
“我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更不能让人知道。”
你知晓他讲话蛮风趣的,有一次他特别警告我:
“你在这儿下口可以放肆,上口必须闭紧;下口放肆只伤你身子,上口放肆会要你的性命。”
我觉得这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可不想丢掉性命,所以严格听他的,只放开下口,不放松上口,闭得紧。
什么上口下口,放松闭紧,我完全听不懂。其实,老保长这会儿讲的许多事我都不大听得懂,半懂不懂吧。我最懂的只有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话是形容一个人英雄勇敢的。如果讲这是烂,绝不是腐烂的烂,而是灿烂——阳光灿烂——的烂。我想,老保长大致在讲一个上校光辉灿烂的故事,而不是阴暗腐烂的。
五七
遇到听不懂的内容,注意力会从耳朵溜到眼睛上去。我躺在地板上,窗户含着一个斜的天空,雨线也被风拉斜,往窗户一边倒,感觉都要往窗洞里钻,却又滴水不进,像隔一块玻璃。其实隔的是视觉错误,是我躺着、看不到屋檐的缘故。屋檐有一米多深,除非风力大,雨才飘得进窗,现在风力不够,都散落在屋檐下。
一阵猛烈的咳嗽,把我注意力拉回来。
是爷爷在咳嗽,是老保长抽的烟让他咳嗽的。我都闻得到,楼下一定早已烟雾腾腾,把贫弱的爷爷熏得够呛。但我担心的不是爷爷的身体,而是担心老保长把一包烟抽完又要第二包。真的,不一会儿我听到老保长嚷嚷:
“没烟了,抽完了。好事成双,再来一包。”
爷爷二话不讲,让他自己拿。这烟以前是爷爷的宝贝,都是一根根数着抽的,现在这么爽快送人的样子,好像料定自己要死了。想到爷爷要死,我心里就难过,难过得连上校的故事都不想听,倒是爷爷急着想听。
趁老保长拆烟的工夫,爷爷便催他接着讲,火急火烧的心情,好像马上要死,只怕被耽误,听不完故事就死。老保长却一再耽误,叼着烟又去退堂倒水,可能又去撒尿,反正好一会儿才回来。回来后倒是利落,没坐下就开讲——
现在讲第二年。开过春,我又去(上海),发现情况有变化,变化大得很。首先那些号很少谈起他(上校),见是根本见不到,我去诊所寻他,诊所的样子是老样子,但去十次没一次开门,像个死屋;其次那些号偶尔谈起他,称呼和口气都变了,不再一统叫他小爹,叫法变得五花八门,有的叫“那郎中”,有的叫“那家伙”,有的甚至叫“那个狮子头”“那个核桃壳”,总之是不尊敬的。以前是尊敬又亲热,现在是随便带轻蔑,完全变样子,凤凰变鸡了。正因此,七号才敢对我讲他的一些事,主要是“核桃壳”的事,以前哪敢讲?失宠了才敢的。至于为什么失宠,七号讲不知道,但感觉又是知道的,只是不肯讲。
那年我一共去过四次,是我去那儿最多的一年,也是我在赌桌上运气最旺的一年,去一回,赢一回,把我赌胆越壮越大,也是陷阱越挖越深。应该是第三次吧,有一天我赢了很多钱,开心得要死,跟七号在房间里吃酒,两人都吃个烂醉。她醉成死猪,闷头大睡,我醉成疯狗,跑去隔壁两层楼里找那大婊子打听太监下落,正好撞上76号的一个恶煞。
76号知道不?极司菲而路76号,这是汪精卫的特务组织,当时在上海大名鼎鼎,一帮子流氓汉奸仗着鬼子势力,无法无天,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剥皮。我醉成那样,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醒来时在医院里,照镜子,不认得自己,半张脸跟煮熟的猪头一样紫红绽开,手一戳要破,流出油水。后来知道我撞上的那个恶煞是76号的杀手,杀人跟杀鸡一样的,我坏了他的好事,没丢性命要拜菩萨了。
七号正是由此起了菩提心,怕我再吃醉酒去找那大婊子打听太监,便在一天夜里斗胆对我抖出太监的机密。原来,那些女鬼佬——不止一个,据说有三个——尝过太监那个核桃壳的滋味后,起黑心,要吃独食,想霸占他,禁止他同中国人上床。她们把中国人当狗看,才不想跟狗共用一个东西,包括那大婊子。这便是鬼子的德行,你大婊子对她们好,她们可不领情。但当时太监跟她小爹小妈的,经常出入那里,哪能守得住规定,明的不做暗的做。他们大意了,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那些女鬼佬派人来暗查,买到一个奸细,就是那九号。
前面讲过,她身子染上病,终归生意不好,缺钱花,见钱眼开,把他们的暗事揭发出来,换了钱。他妈的,这还了得,太岁头上动土,找死!那大婊子毕竟交际广,有攀附,从鬼子司令部到76号,都有她的来头,仅凭女鬼佬那点日落西山的势力是治不了她的。她们甚至不如她势力大,何况行的事龌龊,不能明目张胆跟她斗,只好把气撒在太监身上。而太监为了继续搞情报,跑不能跑,躲不能躲,只好认她们罚。怎么罚?就在他肚皮上绣字,教训他,警告他,也是警告那大婊子,不准他们往来。
讲到这里老保长停下来,似乎是存心吊爷爷的胃口。
爷爷确实也被吊起胃口,忍不住问:“什么字呢?”
这个还真不知道——老保长讲——七号跟我讲,从那以后她没有再见过太监,但绣字的事是笃定的,因为是那大婊子亲口讲的,有一次吃醉酒,讲漏嘴的。七号讲,那几个女鬼佬中有一人,以前是专门给人身上绣字作画的,那大婊子臂膀上的牡丹花就是她绣的,我亲眼见过。现在小瞎子,包括你那外孙和肉钳子都这么讲,指明那大婊子确实也没有瞎讲,确实绣着字。至于什么字,绣在那暗地方谁看得见?但我思忖,那字不外乎是一个意思吧,就是把她们立下的规矩——禁止太监跟中国人上床——写明吧。
老保长解释,在身上绣字是小鬼子的风俗,他当保长时年年要去县里开会,每次开会都是岁末年底,大冬天,作为优待、福利,他们几个保长都会被安排去鬼子的澡堂汰浴,是犒劳的意思。汰浴嘛,总赤条条的,他便见识过不少鬼子身上都绣着字,有的是“武”字,有的是“忍”字,有的是“忠”字;有的绣在胸口,有的绣在手臂上,有的绣在背脊上;颜色有的是青,有的是黑,有的是红。
爷爷不要听这些,要他继续讲上校的事。
老保长却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一边讲:“够了,够了,这些都是太监不准讲的,往后的事就更不准啦,你就别害我啦。”走到门口又补充:“好啦,该起床啦,不管太监肚皮上写的是什么,总不会写他是鸡奸犯吧,这你总该放心,称心,而不是被小瞎子气成这个死样。”
讲完就走,不啰唆。
我和爷爷一样遗憾,老保长没有回头。但爷爷回头了,当天夜饭吃了一碗热粥,好似就有了力气,天色暗黑时,摸摸索索下了床,坐到下午老保长坐的椅子上,抽了生病以来的第一支烟。当时父亲在天井里,闻到烟味从厢房里飘出来,对母亲讲:看来你这回寻来的药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