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秋。
一阵风吹散了夜空中遮住月亮的浓云,洒在地面的光芒便亮了些,田地里的稻子映出了暗金色,随着风荡起了浅浅的波浪。
这是凌晨的郊区农田,安静得好像植物都沉睡了般。
而与田埂相连的陈旧柏油路一路追着光亮通向前方,被一条黄漆生生截断,另一边,是恢弘大气的机场跑道。
这个点的机场,与田地截然不同,正灯火通明,人员忙碌,一架波音737平稳落地,十几辆摆渡车有序前行。
阮思娴拉着飞行箱疾步走向朝恒世航空乘务部会议层,脚下生风,额头沁着细汗。
进了电梯,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二点四十一,距离本次航前协作会只剩不到五分钟。
电梯门打开,阮思娴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转向会议室走廊。
B32会议室门口站了几个与她穿着同款蓝色制服的乘务员,正凑在一起闲聊。
“阮思娴,你怎么才来?”
人群中的江子悦回头问道。
阮思娴赶上了点,松了口气,“出门的时候遇到点事儿。”
江子悦是乘务长,不得不提点一下:“下次注意点,别的也就算了,你明知道今天的航班很重要。”
阮思娴点头说好。
今天这趟航班,江城直飞伦敦,属于世航核心国际航班。
特别的地方在于世航副总傅明予也搭乘这趟航班。
平时傅明予出行多是私人飞机,搭乘世航的机会不多,所以江子悦作为乘务长,看到乘客名单的第一时间就在本次乘务组小群里嘱咐了一番。
阮思娴又朝会议室看了一眼,“里面还没出来?”
江子悦:“嗯,不知道这个航班的在磨蹭什么,咱们机长也还在卫生间。”
“那我也去卫生间整理一下丝巾,再补个妆。”
阮思娴离开宿舍的时候害怕迟到,于是小跑了一路,脖子出了汗,腻在丝巾里,很不舒服。
阮思娴说完便匆匆去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个手,食指沾着水把散落的两根发丝别到耳后。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的盘发,端庄修身的制服——还不错,但却毫无特点。
唯有脖子上歪得有点像兔子垂耳的丝巾让她看起来和其他空乘有一丝不动。
但也仅仅是她眼里的不同,不会有别人注意到。
如今这歪得挺有趣的丝巾也不得不被她自己解开,然后重新系正。
垂下手的同时,阮思娴摸到制服内衬包里的一个东西。
她顿了下,解开一颗扣子,伸手掏出那个东西。
是一封信,粉红色的信封上面用红色的蜡封了口。
——这就是导致阮思娴出门晚了的原因。
今天下午,室友司小珍得知傅明予乘坐阮思娴跟飞的航班,便写了这封信,然后嘱咐她一定要找机会交给傅明予。
看阮思娴好像不太愿意的样子,司小珍红着眼睛说:“咱们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准备招飞考试,明明下周就要报名了,结果飞扬计划说取消就取消!你真的不想再争取一下吗?”
飞扬计划是世航的内部招飞计划,每年都会从恒世航空内部员工中挑选出一部分进行飞行员培养,职位不限,性别不限。到了今年,眼看着要到“飞扬计划”报名时段了,掌管飞行部的傅明予却取消了这个计划。
这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改动,但对于阮思娴和司小珍这种奔着这个计划进世航的人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阮思娴张了张嘴,像是要拒绝的样子,司小珍又说:“我给他发了很多封邮件都没有收到回执,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我知道你觉得这个方法很可笑,可是万一呢?万一傅总是一个平易近人又善良的人,他看了我的信就愿意再酌情考虑一下呢?而且……”
阮思娴扬了扬手,打断了司小珍的话,并收下了这封信。
“我只是觉得,你能不能换个信封,这看起来好像是我在送情书一样。”
没想到阮思娴犹豫的却是这个,司小珍羞赧地低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欢粉色,我也没有其他信封了。”
阮思娴还能说什么呢。
反正现在人已经到航站楼了,她也没办法把这信封颜色再换一个。
“你在干什么?”
突然,江子悦推开门,半个身体探进来,“机长来了,赶紧的,开会了。”
阮思娴连忙把信藏到身后,点头道:“好,这就来。”
这个小动作被江子悦捕捉到,目光警觉地扫过,“你拿了什么?”
阮思娴不想被江子悦看见她手里的东西,可是刚刚那个下意识的躲藏动作太过明显,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且江子悦探究的眼神都递过来了,阮思娴只能拿着手里的东西轻轻晃了下。
“就这,没什么。”
待江子悦看清那粉色的信封,紧抿的嘴唇松懈下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快点走吧,别磨蹭了。”
阮思娴把信塞进内衬包里,扣着扣子朝江子悦走去-
这次航前协作会因为要客名单里有傅明予,机长格外重视,比平时多讲了二十分钟。
结束的时候便该登机了,但又接到塔台通知,由于流量管制,他们得延误个把小时。
时间一下又松了下来,机长站起来活泛了一下筋骨,对旁边两个副驾驶说:“去买点吃的?”
三人便起身出去了,留下乘务组的人在会议室里。
又是延误,大家都得等着,还不算飞行时间,会议室里渐渐有了小声的吐槽。
期间阮思娴出去接了个电话。
电话还没挂,阮思娴便听到屋子里的聊天声越来越热烈,好像又在讨论什么开心的事情。
“你们在聊什么呢?”阮思娴推开门,“我在外面都听到你们的声音了。”
江子悦把乘客名单卷起来撑着太阳穴,歪着头笑道:“她们在打赌,看今天谁能去拿到傅总的电话号码。”
阮思娴不解地“嗯”了一声,“要干嘛?”
——“你说呢?当然是泡他泡他!”
——“好不容易遇到跟他同一航班,难得的机会啊,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呢,我就不信找不到机会要联系方式了,实在不行咱就学别人泼个咖啡什么的,哈哈哈哈。”
——“泼咖啡太狠了,我看要不等颠簸的时候趁机摔一跤吧,正好摔到人家怀里去。”
泼咖啡……摔跤……
阮思娴听得眼角直抽抽。
十年前偶像剧都不这么演了好吧。
不过大家既然这么说,也听得出来是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阮思娴笑着坐下来,指甲划了划太阳穴。
“你们做什么梦呢?”
说完就愣了一下。
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会议室里的气氛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很快又因一个满不在乎的说法热烈起来。
“做梦又不犯法,而且啊……”那个人压低声音说,“傅总的哥哥,另一位傅总的未婚妻就是空乘,两人就是在飞机上认识的,这叫什么,一切皆有可能。”
——“话放在这儿了啊,谁以后要是成了老板娘,可别忘了给我升个职,别的不说,先让我当乘务长呗。”
——“哟,就冲你上次帮我临时换班,我要是当了老板娘,你立刻就做乘务长。”
——“那我就先谢谢您了,不过万一我才是未来老板娘呢?”
阮思娴听了半天,越来越懵逼,“不是,你们怎么这么兴奋,万一对方是个肚子比孕妇还大的老头子呢?你们也泡?”
此话一出,大家都笑得花枝乱颤。
阮思娴更迷糊了,“你们笑什么?”
“哎呀,看来我们阮阮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来,姐给你看下照片。”
江子悦一手勾住阮思娴的脖子,一手掏出手机,翻了张照片出来给她看。
这张照片很明显是偷拍的,傅明予穿着一身笔挺高级的西装,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大衣,正疾步朝公司总部大门走去。
他肩宽腿长,脚步迈得很大,挺直的背脊和腿部的流畅线条与服装相得益彰,气场似乎穿透照片抓人眼球,让四周的人物的自动虚化一般。
即便这张照片根本没拍到他的脸。
怪不得空姐这么兴奋,情有可原。
不过只看这么一眼,阮思娴就在心里彻底抹除了“平易近人又善良”这一串形容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两个形容词跟他就没任何关系-
这里面的人放肆地开着玩笑,完全没注意到虚掩的门外,乘务部经理王乐康的脸黑得像关公。
王乐康旁边站的,就是本次话题中心主人公傅明予。
楼层灯光大亮,偶有匆忙的脚步声在冗长的走廊里回荡,清晰可闻。
却也不如这道门内的笑声清晰。
这笑声跟刀子似的,一下下往王乐康耳里钻。
他悄悄瞥了一眼傅明予,只见他低头翻阅着手里的文件,目光沉静,好似没有听见里面的对话。
但若真的没有听见,他又何必停留在这里。
屋子里声音越来越放肆,王乐康如针芒在背,恨不得冲进去喝止里面的人。
可是傅明予不动声色,他哪里敢先动。
片刻,傅明予缓缓合上手里的文件,原封不动地还给王乐康。
王乐康伸手去接,文件却在离手心微毫的地方停滞。
“这就是你近期的整顿效果?”
一句话,让王乐康绷紧了背脊,不知如何应答。
这事儿说来好笑,两个月前,恒世航空的国际核心航班上发生了一件“美谈”。一个双舱空姐不小心洒了咖啡在vip乘客身上。
这位客人身份不一般,是江城钢铁实业大股东的小儿子。
但因为这次服务事故,两人不仅没有结怨,反而结缘,一段恋情来得快且令人艳羡。
自此之后总有空乘悄悄效仿,那段时间服务“事故”率突然飙升。
别的也就不说了,偏偏这种事情被世航的一个小股东遇见,当做笑话说给傅明予听了。
男欢女爱的事情外力不能阻挡,但是以工作之便行私人之欲,这是服务业的大忌。
所以那个月的部门总结会议上,傅明予提及此事,王乐康立刻表示自己会整顿乱象。
谁想就在王乐康汇报工作的当口,这种“乱象”被傅明予撞了个正着。
“如果她们不想干这份工作了,随时提出来,恒世航空向来不强留。”
傅明予松了手上的力道,文件终于停到王乐康手心。
虽然只是几页纸,却重得像一斤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