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汪海成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白泓羽,他一定是在说谎。五年前他盗走了“蜂后”,包括白泓羽在内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冲击。当时白泓羽还是个没毕业的博士生,然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她就证明了自己对构造体有着特殊的敏感,很快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职责。
五年之后,她已经是中心基地的三个副主任之一。这些事情汪海成非常清楚。
看到白泓羽的时候,汪海成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安全部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在地上环球中心布置了重重埋伏,却没有通知中心基地的研究员,让他们以防万一去避难。
汪海成只花了半秒的时候,就猜到了十九国峰会和所有这一切猫鼠游戏的关系,恐怕整个世界的压力都顶在了这次行动的设计者脑门上。在这次构造体利益分配的会议之前如果搞不定“蜂后”,估计会被各国政要要求“提头来见”。五年时间,他见过了太多真实世界的邪恶,但却不知道今天再见的副主任白泓羽女士,是不是还是当年的模样?
只需要在构造体进化阶段搅乱“蜂后”和其他构造体的连接,汪海成的使命就完成了。构造体的阶段进化状态是它们唯一不稳定的时候,旧的结构已经破坏,新的稳定结构还没有成型。就像是一个拆掉重修的机器,只要在重构之前破坏掉它们和枢纽“蜂后”的连接,构造体就会崩坏,但那些足以改变宇宙常数的力量也会从构造体的束缚中泄漏出来,不可控地对这个现世的宇宙造成破坏。
如果失控得很严重,这股力量足以毁灭一切,吞没城市,整个四川盆地,甚至在地球上掏出一个足以埋下青藏高原的洞来。在场的任何人只要沾到那力量的边缘便会被撕成基本粒子。汪海成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思考这些的时候,白泓羽并不在自己面前。
褪去了黑色外壳的构造体开始融汇,它们暗物质化的实体这时候已经看不见,但从它们结构里不断外溢的光流还是勾出构造体的形状来,抛出的湍流一样的光也开始发生变化。之前那些光还像气流一样,撞上实体会散开之后重新聚合,这时候已变得虚化而通透了。不管是保管舱的金属构造还是人体都已经不能再挡住它,再一次的,像是另一个宇宙与这里重叠了,像是暗物质那样不与正常物质发生交互效应,却又不像暗物质那样不可见,光涌穿过了现世的物质,喷发而出,被它穿透的物质内部透亮,能看清里面的丝丝结构。
“不要!”白泓羽呼吸急促,对汪海成大喊。
汪海成犹豫了一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构造体阶段演化只有一个很短的时间窗口,一切开始虚化的时候就是窗口的开启之时,那离结束也不远了。
“五年时间,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吗?”汪海成说。光涌已经穿透了整个保管舱,覆盖了周围几十米的空间,把在场所有人映出诡异的颜色,他们站在怒涛的核心,但这时怒涛还对一切毫无影响,云杉即使被光涌穿过,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好像那些只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觉。
“你这个愚蠢的人类!”白泓羽贝齿紧咬,用尽力气大喊,“没有想明白的不是我,是你啊。你啊!”
舱室狭小,声音冲出去,在走道上都有了回声。
“我到今天也不明白,老板你怎么会变成了像宗教审判官一样的货色?”
“你说什么?”汪海成从未听过这样的指控,“我在努力避免人类毁灭。”
“难道不是吗?你像中世纪的宗教审判官给布鲁诺上火刑一样绞杀真相,像害怕地心说破灭一样害怕真正的宇宙。”构造体展现出新的形状,朝外面拉出来,亮度越来越强,但白泓羽好像看不见一样,双眼紧盯着汪海成,“我们是科学家啊,我们相信的不是正义和公平,我们相信的是真理,不是吗?
“不管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地球是不是宇宙的中心。人类是上帝创造的还是进化而来的,宇宙的规则是自然形成的还是被创造的,那又怎么样?我们在乎的不是真相吗?你现在与害怕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信徒就会道德沦丧堕落的教会判官有什么区别?”
很久没有人这么跟汪海成说过话了。他当然在乎真理,只是这个真理会毁灭人类。咆哮的光流以汪海成的手为中心,或者说以手中的“蜂后”为中心,开始渗出黑色的光。没有光是黑色的,是什么东西在吸收原来流淌的光。
“你为什么想要我们像白痴一样活着?就算整个宇宙都是试验场,那又怎么样?”
“你没有想过,我们宇宙的规则障壁一旦打开会发什么?如果……”一瞬间,汪海成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正在进行一场思辨的讨论,而不是手上拿着随时会在下一秒毁灭一切的东西。
“如果什么?!如果有外星人?如果构造者会把我们解剖?”白泓羽的语速快得像子弹,“那就让它发生啊!让他们来啊!老板,我真的不理解,你想要一辈子都当饲养场里的猪吗?永远不知道真相,永远遮住自己的双眼?只是活着。真相就在那里,被盖着,我们就蒙着自己眼睛,假装不知道。我们是科学家,是追寻真相的人,不是吗?”
汪海成看着自己的学生,五年改变了很多,但很多也改变不了。他答道:“我们是科学家,是追寻真相的人。但在这之前,我们是人。如果追寻真相的代价是人类的末日,我宁可蒙住自己的眼睛。”
白泓羽望着他,“但如果我们就这样蒙住自己的眼睛,那人类的世界就被宇宙规则永远隔离在外了。我们就像生活在幼稚园里,安全,没有风险,但是永远没有长大的机会了。我们未来的一切可能就被限制在这个幼稚园的宇宙规则里面了!”
“蜂后”上的光开始收敛,原本看不见实体,但被不断涌出的光覆盖的桌台上开始有了点点黑斑。另一些光芒开始浮现出现,不是来自构造体的,而是周围所有的一切。在场所有人的身体都开始渗出红润通透的光,“摩西”的力量无比直接地反映出来,构造体的最后演化接近了终点。
要诱发构造体的崩溃,就现在了。毁灭还是改变,就在这一秒的最后窗口。
汪海成没有动。我们未来的一切可能都被限制在这个幼稚园的宇宙规则里面了。他理解白泓羽这句话的意思:这个守护着太阳系的宇宙规则障壁如果不被打破,人类将永远存在于宇宙的一个渺小角落里。
构造体的黑色外衣开始显现,它们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彼此连接了起来,正如汪海成认为的那样,所有的东西虽然独立,但却是一个整体,一个超越这个世界规则的超限机器。这个东西开始从虚空中浮现,很快,它就会把太阳系从隔绝宇宙的规则障壁里拉出来,浮现在群星之中。
值得吗?值得,如果这是唯一让人类活下去的办法。
但是……
他看着白泓羽的眼睛。她当然明白规则障壁的作用,明白外面的规则潮水般淹没进来的时候,我们的世界会发生多大的灾难。但她天真地相信,人类能挺过去。
是的,白泓羽相信人类能挺过去,然后蜕变,破茧成蝶。
这没有什么证据,这只是……天真的信念。
太天真了……天真得可笑,但又天真得……耀眼……
在他迟疑间,忽然惊雷般的三声枪响接连爆起。子弹从右侧穿过汪海成的手掌,正中“蜂后”,碰撞的火光乍现,又被“蜂后”的黑光吞噬,血裹在了“蜂后”的黑衣上,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开枪的是老李。从见到白泓羽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情况有变。他没有说话,暗自掏出了手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汪海成和白泓羽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躲在了角落里。一直等到最后一刻也不见汪海成动手,老李果断地掏枪,瞄准“蜂后”一梭子弹就打了出去。三发子弹一颗打空,两发穿过汪海成的右手,其中一发正中“蜂后”。“蜂后”被子弹击中,并不见破损,只是弹丸一样脱开汪海成开了血洞的手,飞了出去。
骤变突生,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待在一边的茶桓瞬间反应过来,回身对着老李抬手就是两枪。老李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应声倒地,茶桓一把撞开汪海成,赶忙满屋子寻找“蜂后”的下落。
这时才有人发现茶桓脸上的异样,所有一切都在“摩西”影响下透着微微的光,所有的人体都果冻一样泛红,薄薄的脸部皮肤甚至能见到血管,但茶桓没有。他脸上是一层微厚的胶体,一个活灵活现的伪装面具——郭远换上这张脸一直等着。
云杉从洞口冲进来,但此时已经不需要她动手控制汪海成这一伙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滚动的“蜂后”,那黑石虽小,但拉着闪烁的光带与桌面上泛光的构造体群相连。光带开始断裂,一道淡灰色的裂痕出现在构造体群里,随后一道灰色的激波从裂隙爆涌出来,正朝老李倒下的方向喷射过去,然后直冲天际。
刚才老李中弹之后还活着,这时候被激波掠过,瞬间整个人模糊了,然后像无数像素颗粒一样散开,被激波带来的剧烈气流吹起来,化在了空气里。失控的效应露出狰狞的面目,激波光流改变了,不再是无害之物,显出了毁灭的力量。激波朝上冲出几十米,又被构造体牵引着吸了回来,金属和岩石的屋顶上瞬间划出一个巨大环形甬道——没有落灰,激波途经的物质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突然出现的巨大空洞形成惊人的气流,飓风一样把保管舱里的东西吸了上去。
虽然其他人没有被掠到,但瞬间的飓风让他们连站也站不住。汪海成、云杉、郭远、小马本能地朝地上的“蜂后”扑去。云杉仗着超人的反应踢开小马,一手抄住了“蜂后”。
构造体群的灰色裂隙开始扩大,裂纹越来越多,第二波激波涌出来的时候,汪海成大喊了一声:“小心!”环状激波在一米左右的高度横着掠了出去,云杉扑在地上,一手抓着“蜂后”,一手赶忙伸出拽住白泓羽的脚,把她拉倒在地,激波掠过她被吹起来的长发,斩掉了一半。小马却只来得及无谓地用手挡了一下,就和吴主任一起消失殆尽。汪海成被郭远抓住头按在地上,右手的血丝被激波牵引着撒了出去,短短几秒,舱内就只剩下四个人。
“老实待着,乱动老子一枪毙了你!”烈风凛凛,郭远摁着汪海成叫道。见那激波愈发狂乱,他暗骂一句“该死”,手上用力压向汪海成的太阳穴,“一定有什么办法,说!”
“办法?”突然间情势大变,汪海成却并不惊慌,望着远处耀眼的光说:“这就是办法。避免人类毁灭的办法。”
裂痕亮了起来,光芒四射的激波,朝上面火山爆发样喷射出去,所有人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困难,强大的负压把所有东西朝上吹,卷进激波内,消失,形成更大的负压。激波的回荡范围从最开始的几十米不断变大,郭远在他的方向看到了奔流而下、越来越大的瀑布——地上的锦城湖底被挖开,水泄了进来,但还不及落下,就被接连而上的激波切开,吞噬无形。
“你们不该来趟这浑水的,抱歉了。”汪海成语气很真诚。
不到半分钟,激波像盛放的花儿一样,向上掏出巨大的花穴,基地的照明完全熄灭了,但一切都散发着光。激波已经掏空到地表,环球中心地基整个开始朝下陷落,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单体建筑就这样朝他们头顶砸下来,拉动着整个空间颤动的巨响。但这个建筑根本砸不到他们面前,连千万吨的水都泄不下来,巨大的钢筋巨物砸落,好像陷入幻境一样,被真空之刃一刀刀卷入虚空。
四人缩在一处,周围一切都在土崩瓦解,坠入虚空化为粒子,谁也不敢乱动。汪海成低声对白泓羽说了什么,烈风中她却完全听不清,抬眼茫然地望着曾经的老师,他又用力大声喊道:“对不起,我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会把你卷进来。”
白泓羽转过头去盯着顶上,答道:“有什么区别吗?老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这么一个太阳系里,人类穷极整个文明都没有办法走出太阳系,生在这里,死在这里,那我卷不卷进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转回来看着汪海成,好像当年给老师解释自己写的古怪内容一样,“老板,你一直没有明白我们。我们不愿意在这么一个连自己摇篮都走不出去的宇宙里生活。我们想走向群星啊,就算去外面是飞蛾扑火,我们也想走出去。”
白泓羽伸出自己的手,从地底探向天空。就在这时候,占地几十万平方米的环球中心终于整个被掏空,脱开了地面,瞬间如落入黑洞一样被切成粉末,消失不见了。他们与天空之间再无阻隔,夜空突然在头顶展现出来,构造体群向上喷发的激波像翅膀,又像巨手冲向星空。他们身在喷薄冲天的光柱中心,周围的一切都比星星亮得多,看不见夜空中遍布的群星,但它们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白泓羽伸着手,她和群星的距离有千亿光年,她伸出的手让自己和群星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短了半米不到。
汪海成看着她,撑着地板半坐了起来。气流已经弱了下来,地上的东西被不断卷起,地面的负压因此小了很多。他爬过去,想用满是血的右手抓住郭远,腕骨已经碎裂,用不上力。
“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东西吗?”汪海成犹豫地问着郭远。
“有时候怎么活,比活下去本身更重要。”郭远望着越来越大的激波回答道。
蜷缩在宇宙的角落,生在育婴室,死在育婴室,放弃了站立、行走、奔跑、飞行,只是为了不被伤害和威胁,只是为了活得久远。永远活在被保护的茧中,不会被捕食,不需要蜕变,也永远不会有翅膀。
值得吗?相信自己能长大,会破茧成蝶,是不是太天真?
汪海成抬头往云杉那边望了一眼,马上又收回了目光。这一瞬的动作难以察觉,唯独没有逃过郭远的眼睛。
“云杉!”郭远叫道,云杉闻声转过身,手里抓着之前抢来的那颗黑色勾玉。郭远隐隐猜到了什么,一把抓起汪海成的头按在墙上:“这个乌漆嘛黑的东西是什么?还有救!是吗?”
汪海成一言不发,只望着喷薄着光流的核心中央。郭远朝他太阳穴暗下猛力,汪海成只冷哼一声,咬紧牙关。
这时,边上的白泓羽明白了过来,“‘蜂后’!对,‘蜂后’!”
“什么‘蜂后’?”郭远急问。
白泓羽指着云杉手中的黑球说:“‘蜂后’!理论上如果能让‘蜂后’重新跟构造体连接,崩坏的构造体就有修复的可能。”
“理论上?”郭远皱眉。
“是的,现在也只有理论上了。”白泓羽说。
“好吧。”郭远看了汪海成一眼,又抬头望向地表浮上去的构造体群,“怎么操作?怎么重新连上?”
“‘蜂后’和构造体的连接是一种近场效应,最安全的连接方式是接触。如果想办法把它放进那些构造体的中间……”白泓羽快速地说,“但是现在……”
“已经来不及了。”汪海成说,“规则障壁已经安全了。”
“闭嘴!”郭远再施暗劲,对方险些痛晕过去。他望着从构造体群喷射出的激波:与它接触的任何物质都化为虚无,也不知道是撕碎成了微观粒子还是暗物质化了。激波的力量虽然狂暴猛烈,但激波随着不断延伸,竟拉扯得如丝线般纤细,这些“丝线”编织在自己面前,如同一道门。
真实的宇宙就将通过这道纤细的小小的门涌入太阳系,将它隐藏了亿万年、隐藏在外壳之下的真相展现在这个世界面前,脱掉身上那个为了适应世界而扭曲的伪装外壳,在人类面前露出让他们或惊恐,或不安,要费尽心力去掩盖和埋葬的真实面孔。
这是一道破损、撕裂、眼见就要崩坏、眼见就要毁掉这个城市的门。
想靠近,去接触,去修复这道门是绝无可能的。任何接近的物质都会在一瞬间被那看似纤细如丝的光流吞没,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你说的接触,是指把那个黑家伙放在那里?”郭远指着那些构造体问白泓羽。构造体群长成一个占据两三立方米的怪异几何结构,仔细看去,奇怪的交叉和叠合像是从怪梦中长出来一样层层相叠,分不出始终,分不清结构的头尾。如果这是一个因为失去核心蓝图而生长异常的结构,那它的核心该怎么弄回去,怎么把它纠正过来?
涌流开始朝下倾泻,可能跟空间结构有关系,它或许并不打算朝地心进发,所以一直是朝上的,但现在开始出现缓慢的橙色喷涌朝下面冲出来。
“不知道。”白泓羽摇头,“我也没有试验过,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个东西。”
“做不到的。”汪海成在一旁说,“就算找得到位置,你也躲不过激波。”
“嗯,是啊,你说得对!”郭远一脚踹开汪海成,一道激波正穿过他原来的位置,地裂开,留下一条深缝。
没有时间了,这已经是无路可走的巨洞底部。只要再划开几个口子,就算这座城市不化为虚无,自己也会葬身地底。
郭远叹了口气,喊道:“姑娘,靠你了!”
云杉盯着头上这个像是有着无数触手的活物,侧身躲过一道激波,“怎么弄?”
这时,构造体群像爆米花似的,黑色外壳膨胀出无数裂纹,光从裂纹里透着,然后奔涌而出,如果不是任何物质都会在奔流而出的涌流中毁灭,那彩莹流转倒是极美的——像黑洞合并,像超新星爆发,像恒星闪灭,那不属于人类的、来自浩瀚残暴宇宙的美。
“给我。”郭远伸手,云杉疑惑地把“蜂后”递给他。他以为能找到构造体群里的某个中心,喷涌汇集的地方,但根本看不出来。他掂量了一下,想把它扔出去,撞进构造体里。可现在那些黑衣碎裂、光幻流转的东西是实体的吗?还是虚无之体,“蜂后”能直接穿过去?
转瞬之间,构造体群越来越亮,朝下的喷涌变得更加猛烈。
“垫我一步。”郭远说道,没有时间再解释,他加速朝云杉冲过去,云杉眼睛朝后一瞥,明白了他的意思。来不及反对,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她双手交叠,迎上郭远跃起的右脚,把他往后面垫抛了出去。后面本是保管室的合金墙,构造体第二道涌流喷出时把墙齐齐切开,留下齐胸的深痕,这时候变成了一道可以借力的坎,郭远一步踏上去,然后反身一扑,整个人从一侧朝已经离地近三米的构造体群撞了进去。
似乎是察觉了“蜂后”的靠近,喷发的激波接连朝郭远迎了上去,瞬间就把他吞没了。
郭远没有听见下面的尖叫,甚至没有感觉到激波的光,只觉得突然间自己好像轻了一些,呼吸也没有那么艰难了。手上的黑石颜色变了,原来的黑色外衣突然消失,露出了里面。那里面并不是虚空,而是一个经脉盘卷、复杂得不可名状的柔软物,在掌心微微跳动,和眼前的构造体同步呼吸着。
他发现整个地球都消失了,脚底的一切,汪海成、白泓羽、云杉,都消失了。唯有自己和构造体悬在漆黑的星空中,连太阳也不见了。
构造体群那枝丫交错的外形消失了,只留下一座星点相接的长塔,塔体泛着斑斓的微点,而这些点随即衍生成简单的几何图形,如分形般展开,无尽地交叠铺展出去,像显微镜下的集成电路似的。
不对,他顺着那塔望上去,星空并不是漆黑的。太阳是不见了,但苍穹上铺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群星,数倍,甚至数十倍自己曾见过的星空,遮蔽了整个天际。在川西高原稀薄的空气里,他也曾见过无比璀璨的银河,但与此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眼前这惊人的璀璨群星像是假的、人造的,像是贴在孩子摇篮上的灯,遮天蔽日,无穷无尽。
郭远明白过来,自己的整个肉体都已经暗物质化,坠入了构造体的内部。他只觉得身体一轻,仿佛压抑自己几十年的一切终于都随着物质地球一起离他而去,终于不再和自己发生任何关系了。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整个地球,整个太阳系,连所有依托的物质都离自己而去,变得看不见、摸不到,与自己断绝了一切物理效应。以他不多的物理知识,他知道自己身在虚空中,失去了空气,失去了电磁力作用的维持,自己的肉体也很快就会消散,弥失在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引力效应遗留。
但郭远却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慌,没有一点不安。连他自己也未曾想过,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内心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心满意足。
怎么活,比活下去本身更重要。他将像英雄一样死去,在被体内的深渊吞噬之前,在变成一个恶魔之前,就像他最初梦想的那样。但这只是郭远心满意足的一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他得到了自由,从未有过的自由。
束缚,所有的束缚,人类的,社会的,精神的,物质的,电磁力,弱相互效应,全部消失了。他是第一个,也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见到了宇宙真相的人类,整个宇宙将那掩盖了亿万年的真相吐露在郭远面前。在最后的时间里,郭远再也不需要任何伪装。
虽然这样的自由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对于郭远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在这一瞬间,他拥有了人类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最大自由,穿透了物理规则的屏障。
在这一瞬间他见到了构造体的真相,看到“蜂后”在这个最终结构里应该在的位置。丝丝光流在构造体的中央偏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洞,所有东西绕过这里,中断了,逸散,然后喷发出去。
郭远的身形开始消散,他放松了,明白了自己的归处。这不再是责任,而是他的自由、他的选择、他的命运。借着在物质地球最后一跃的那点惯性,郭远飘过去,手中勉强抓住了“蜂后”,把心脏一样跳动的“蜂后”送了进去……
黑色巨塔从地下一百七十三米一直展开到地上四百多米。像是塔,又像是柱子,又像是天线。
端木汇乘着直升机缓缓降入黑色巨塔塔基所在的巨大深洞底部,这时,云杉已经搀着白泓羽站了起来。在这之前,她已经给汪海成上了手铐,汪海成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呆立在那里,仰着头,不知道是在看黑塔,还是在看天。端木汇询问郭远的下落,却没有人能回答。
MIA,行动中失踪,这是郭远档案的最后一笔。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再没有什么东西发光,物质也没有继续向低能态跌落,没有放出能量发出光,一切异样都消失了,和郭远一起消失得彻彻底底,无一丝踪迹。但他们知道,在目光不及的地方,来自无垠宇宙的海啸正向这个小小的太阳系涌进来。我们的星系如同一片浅浅的礁滩,只能漂浮着舢板和独木舟,千百米高的海水被构造伟力挡在了外面,今天这伟力屏障终于消失,潮涌了进来。人类会明白舢板和独木舟在海啸下是多么的无力和脆弱,很多人会被怒涛吞噬,尸骨无存,钢铁巨轮、战舰、航母会驾着海啸来到这片曾经无法驶入的浅滩。
光速和普朗克常数、四大作用力,这个世界的一切底层逻辑都在改变。离开保温箱的人类文明将正视这个真实的宇宙,迎接来自物理底层的挑战。
正如汪海成的“萤火”所恐惧的那样,来自底层的规则海啸一定会带来很多文明级别的灾难。现在的科学、技术、工程,我们几千年来积累的一切都会经历崩溃,其破坏和毁灭的程度或许会大到汪海成和白泓羽无法想象的地步。
人类一定会耗尽自己的全力。
最关键的是,我们会与一千光年外星云的来客、与九千光年外戴森云的主人相遇,会迎接“构造者”不可避免的到来。到时候,人类有能力在那个超然存在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吗?
但总有人贪婪而狂妄地选择希望,希望穿越规则海啸的狂涛之后我们能活下来,然后学着去造巨轮,最后终于能够航向群星。而不是诞生在育婴箱里,灭绝在育婴箱里。
一千四百光年的距离还是一千四百光年的距离,却又不再是一千四百光年的距离。规则之潮涌起,将浩瀚无垠的空间淹没,光速涨了起来,四种基本作用力,宇宙常数重新改变,空间还在那里,但是时空规则已经改变,需要千亿年才能跨过的距离将变得触手可及。汪海成被手铐铐着,人有些恍惚,似乎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浑不在意。他顺着这个通天塔向天顶望去,直至夜空尽头。在巨坑的另一边,白泓羽也抬着头,望着同样的天穹深处。
“去迎接群星吧。”她轻轻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