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瓜分集体财产的狂潮在天牛庙村迅猛地掀了起来。
大队党支部开会宣布了实行大包干的决定之后,各个生产队当天下午就开始丈量土地并给土地评级。那天上午天就阴着,吃过午饭刮起冷风下起了小雨,是各个生产队仍然下了地。下地的不光是队干部,连普通社员也跟着去了。走到地里,人们听见披的蓑衣“唰唰”直响,一看草梢上已经结了冰,便惊呼:“啊呀,要下地丁呀!”。再看地上,已有了一层小冰碴儿了。下“地丁”也就是冻雨的时候不是很多,大约几年才有一次,这一次正好赶在了茬口上。
是没人提出回村,仍然坚持实施分地行动。丈量时两个人拉皮尺就够了,其他人却也跟着他们腚后头跑,帮着他们数一二三四。蓑衣上的冰渐渐厚了,人人都仿佛成了玻璃刺猬,但这丝毫没有降低他们来回跑动的劲头。评级时就更热闹了。因为三个等级要根据这地块的远近、肥瘦以及水浇条件来确定,大家因看法不同,你说该定二级,我说该定三级,争论半天争不出个结果,致使一群玻璃刺猬出的喧闹声在蒙蒙雨雾里传出老远。
第二生产队是在南岭上开始这项工作的,也是到了二十多口子。好不容易弄完三块地,到了第四块时,人们却为定一级还是定二级爆了激烈争吵。队长费小杆突然意识到实行这种大民主不对头,便喝一声:“不要吵吵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说定几级就定几级!”但费金条立即反对:“你一个人说了算能行?这是大事呀,不能马虎呀!”他的意见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费小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七嘴八舌跟狗吵x一样,年前还能分完地不?”封家明想了想说:“这事是不能马虎,是人太多了也真是难定事。我看咱们选一个评级小组,叫他们办这事,别人就不要都在这里了。”听了这意见大家都叫好,于是就推选评级小组成员。费小杆与封家晚两个队长应该是,会计也应该是,另外又选了几个对地确实看得准的社员代表。评级小组产生后,费小杆让别的社员都回家去。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却坚持不走,说:“俺想看看。俺光看不说话还不行?”
有了这么个评级小组,既民主又集中,进度就显得快多了。
弄完岭东坡的一片,转移到岭顶时,忽然现前边地里有一个孤孤单单的玻璃刺猬在慢慢蠕动。走近了,看看那一歪一顿的样子,便认出是大脚老汉。看见他们,老汉也过来了。他精神焕地嚷嚷:“弄不清啦,弄不清啦!反正就在这块地里,你们给我量出二亩四分三就行!”
众人都叫他说得莫名其妙。只有封家明知道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把眼一瞪:“你又胡说八道!”
大脚也对儿子一瞪眼睛:“我胡说?这份‘镰刀把’地还是你老爷爷置下的!”
人们这才明白了大脚老汉的意思。知道他是在被整成“大寨田”的新地块里找自己过去的土地,并要队里还给他。明白了之后众人都哈哈大笑。费小杆说:“大叔,你还真想回到旧社会呀?要是那样的话,咱庄很多地都是宁学祥的,不是得还给你小舅子宁玉?”
老汉说:“不按原先的,就按入社以前的,那样就不孬。”
老笼头在一边反驳道:“按那时的俺家也毁了,俺家的地叫你给买去了。”
听费大肚子的儿子说出这话,大脚老汉不知说什么好了。
封家明道:“爹你怎么老是犯糊涂。要是按那时的,这些年增的人口怎么办?就得喝西北风?再一个,这回是分责任田,是让你种着,地还不是自己的!”
大脚老汉一愣:“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还有个啥意思!”
听老汉这么说,人们又笑。
老汉却不笑,他认真地说:“你们记着,不管是什么东西,是自己的才上心,不是自己的白搭!”
费小杆指点着老汉说:“大叔,你这思想呀,真是够呛!”
老汉想要再说什么,刚挪挪脚步,突然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众人往他脚下一看,原来麦苗子已经成了一根根的玻璃柱儿。有人惊呼:“啊呀,真是下地丁啦!”
人们互相打量一下,现大家更像玻璃刺猬了。同时,更感到扫到脸上的风和雨星儿是那么凉那么凉。费小杆问道:“撤不撤?”回答是众口一辞:“不撤不撤!”
一群玻璃刺猬又在蒙蒙雨雾中跑动起来……
丈量与评级结束以后,各队又向大队请示是否留一部分机动地,以便在日后增人时补给。郭自卫拿不准这事,便去请示老铁头。老铁头自松口让搞大包干之后再也不管村里的事,整天坐在家里吃茶,一天至少吃下去三两茶叶,搞得粪坑里的水都成了茶色。见郭自卫来说这事,他亮着假牙道:“我不是说了吗?要分就分个彻底,叫他们高兴高兴!机动地不留!四七年不留,现在也不留!”郭自卫将这意思传达给各队,各队便将地一点不留地全分了。
老铁头一家在三队,在分地时,老铁头向儿子交代:他的一份不要。封合作说:“怎能不要呢?不要咋办?”老铁头说:“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有吃的我去要饭!”封合作见老头这么大火气,便不敢再说什么。是在去队里分地时,他还是按一家五口人分了。第二天老铁头追问到底分了没分,封合作如实以告。老汉顿时大雷霆:“你这块杂碎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我跟你说,我还是不种我那份!一人多少?一亩一?……你记着,你给我量出一亩一,就搁在那里,谁也不能种它!”封合作只好点头答应。
也就是在这两三天里,天牛庙村突然掀起了一次空前绝后的娶亲**。由于不留机动地,再增人口就有份儿了,所以凡是已经定了亲的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媳妇娶来了。还用查日子吗?甭查啦!能把地分到手就是好日子!快娶快娶!快嫁快嫁!够年龄的还到公社登记,不够年龄的干脆就不把政府放在眼里。结婚的准备当然不够充分,然而这些都不能多加计较了。男方没准备好新房女方原谅,女方没准备好嫁妆男方原谅。没有准备好酒菜亲戚朋友都原谅。大宽容。大理解。在大宽容大理解的气氛里全村不断爆响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那场冻雨下得很大,树上挂满了玻璃,玻璃把一根根树枝坠断掉在了地上。地上也是玻璃般光滑与明亮,人走在上面止不住打滑,村里一天中有三位老人跌断了腿或胳膊。因此,远远近近的新媳妇往天牛庙进的时候,为了保证人脚的沉稳,不把坐车子的新媳妇和她身后的嫁妆摔坏,都派出几名壮汉在前,不断地从路边砸开冰层铲土撒到路面上,一直撒到天牛庙村头,撒到男方家门。新人进门后,老公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到队里报户口。
还有些即将降生的小孩,其父母也心下着急。他们几乎都在拍着那个大肚子叨叨:快出来吧!快出来吧!赶不上这茬口以后没饭吃啦!有些夫妻还动手做促进工作,有的让孕妇长时间走路,有的让孕妇抓着树枝打秋千,还有的干脆叫懂一些门道的老嬷嬷用偏方催生。这样,在这几天里终于有两个生了出来,不过其中一个成活,另一个却生出来就死了,把他的父母坑得死去活来。
封大脚的二孙子封运垒在这两天里也娶来了媳妇。他这门亲事更带闪电色彩。运垒今年二十四,按说是到了定亲娶亲的年龄,是因为他哥运品一直在东北没找下对象,他这当弟弟的也不好先找,就拖下来了。直到分责任田的时刻突然来临,封家明两口子才现犯了个大错误。大脚老汉也上门说这事,嫌家明不抓紧办这事结果吃了大亏。家明只知道叹气,细粉却转着眼珠子道:“不行,就是现抓也得娶来一个!”家明说:“你也想得太简单了,就是买个猪崽子也得赶集呀!”细粉说:“你们等着!”说着就找根棍子拄着出了门去。
直到天黑细粉才回到家来,一进门就嚷嚷:“亲娘哎,俺这腚叫摔成八瓣啦!不过腚成了八瓣找来了儿媳也值!”大脚、家明和运垒祖孙三代忙问她去了哪里,细粉说她去了娘家,在那里找了个远房侄女,叫左爱英,定下明天那边就来送人。大脚老汉这回不得不佩服儿媳的本事,微微颔首表示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