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树木花草最是豁达,人间再大的苦难也妨碍不了它们的生长节律与热情。天牛庙围墙内外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洋槐花就铺天盖地地开了。
这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景。因这里地薄易旱,唯有洋槐树能长得好,村民们在该种树的地方都是种它们,于是每年的春末,村里村外白多绿少,像下了一场大雪。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像成串的白蝴蝶,硬是缀满了树枝,压弯了树枝,招惹得蜜蜂东奔西忙嗡嗡不止。一阵风吹过,树底便落下一阵花雨。那略带香味儿的槐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用不了几阵,地上早是一片白了。
山里的花汛给庄稼人的从来不是审美呼唤,而是一种农事的提醒。满山洋槐花要表达的语言是:种花生的时候到了。于是,天牛庙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走出那场匪祸带来的惊悸,牵着牲口背上种子,到地里播种了。一时间,“喝溜”声响遍了村子四周的每一片田野。
在村东北一个叫做“鳖顶子”的高岗上,封大脚一家四口正在忙活。封二老汉吆牛犁沟,大脚往垄沟里撒粪,绣绣则与婆婆挎了个小箢子点种。本来大脚与他的爹娘是不让绣绣下地的,一则嫌她自小没下地干过农活,二则看她脸上黑蝴蝶一样的孕斑一天天明显,便都让她呆在家里。但绣绣不,坚持要去。封二便深深地受了感动,摸一把红鼻子说:“要去就去吧,三个人种也真是忙不过来。”到了地里,绣绣不会点种,封二老婆就向她示范,只点拨几下她就会了。她从箢子里抓出一把,将指头灵巧地一捻一捻,那红红胖胖的花生米便一对一对地落在垄沟里了。封三老汉吆着牛,瞅见儿媳妇下在垄沟里的种子,又偷偷瞥一眼儿媳妇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股幸福感在他已经变老了的心里轻轻荡漾。他甩一记响鞭,一扬脖子喊起了“喝溜”:
哟嗬嗬……,
咳哟嗬……,
哟嗬嗬嗬咳哟咳哟嗬……!
封二的喝溜声一直持续到第六天的中午。当把九亩地的花生种完,并把它们全部耙平的时候,他现了儿子神色的异常。儿子坐在地头,正一边抠着一大一小两只脚上的泥块子,一边望着远处怔。等封二把牲口卸下,站到离儿子三步远的地方端起烟袋,他听见儿子说:“你看,好多人家都还没种完呢。”
封二便一下子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儿子是在馋人家的地多。看看远远近近,种花生的人确是比前两天少了,喝溜声也只剩下断断续续的东一声西一声,远没有前两天的热闹嘈杂,但就在这种淘汰里,让人十分明显地看出了差别:但凡至今还没种完的户,都是些地多的。你看宁学祥,这几天带着七八个长工短工一直忙活,是还没种完他留给自家种的地,长工小说打了几天喝溜,已经把嗓子都累哑了。宁璧在匪祸中失去了父亲,春种大忙时也终于收住玩心到了地里,这时在向他的长工们指手画脚。除了财主家,还有一些揽地多的佃户也没有种完。往蚂蚁沟的方向望一望,甚至现铁头一家也还在那片由封二父子耕起的地里忙活──他家没有牲口,进度自然就慢得多了。
看到这些,封二有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忍不住拍着黑犍牛的独角道:“咳,你余了力啦,余了力啦。”
这时,封二听见儿子道:“爹,咱去开荒,再弄它几亩地。”
“开荒?开哪里?”封二问。
大脚朝“鳖顶子”最高处一指:“那里。”
那是封二家的四亩山场。因为破土就是石头,只稀稀落落地长了几棵松树和一丛丛只能作烧柴的檗椤。封二老汉朝那里一瞥立即摇头:“不行不行!行的话,我早就刨出来了!”
封二说的是实话。他自从娶妻后在他爹手里分得十八亩地,一直处心积虑要添上一些。他没攒下置地的钱,多次想到过开荒,打过这片山场的主意。然而到那里刨上两镢头,却立即打消了主意:让那片石顶子变成土地,委实太难了。
大脚却说:“我不信,只要舍得花力气,保准能开出地来。”
这话让封二生起气来。他感到儿子的态度对他是一种冒犯。老子没开出地来你能开出来?你难道比我多长了脑袋?他红着鼻子说:“不行就是不行,看你能的!”
大脚却道:“我偏要试试。”
封二见儿子公然与他顶撞,气得说不出话来,便用鞭杆狠狠敲了一下牛腚:“操你娘的x,还不回家!”
第二天,大脚果然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在他扛着镢头出门时,封二没再阻拦,但也没有跟随他去。他只站在牲口棚里,一边假装给牲口添草,一边酸溜溜地偷眼瞧着儿子一歪一顿的背影。之后,他在槽帮上叩叩草筛,用手抚着掉角犍牛的脑门说:“开出开不出都是人家的,咱老啦!咳咳!”
大脚一歪一顿地来到了鳖顶子。春末时的鳖顶子虽然瘠薄却也显示了些微生机:十来棵松树变得翠绿翠绿;一丛丛檗椤出了尺把高的嫩枝;一些野蒿野菜开出了稀稀落落的花儿;大黑蚂蚁们碌碌地爬着;和土石一般颜色的土名叫“蛇溜子”的蜥蜴迅疾地窜来窜去……大脚向这块祖传的山场打量片刻,便高高地抡起了镢头。“嘿”地一声下去,他觉得两只胳膊都被震得麻。看看面前,几星土渣溅起处,露出了硬硬的石头。这时他方明白了他爹所作结论的不妄。
但他不甘心。他知道他要增加土地的话,只能向这个鳖盖似的石顶子要。他瞅着脚下想:你看我刨下的,还是有一点土的,有土就有盼头。还是那句话:只要舍得花力气,保准能开出地来!
大脚信心倍增,又把镢头高高地举了起来。二十多下之后,他刨出了一个鸡窝大的地方。捡掉石头,便剩下了一捧石渣与沙土。大脚抓起一把在手里攥着激动地想:这就是我要的,这就是我要的!
他脱掉身上的破夹袄,让整个上身暴露在融融的春光里,更加起劲地干起来了。
干到中午,大脚收住镢头正要回家吃饭,忽然现绣绣从岭下走来了。绣绣挑着一副钩担,一头是个篮子,一头是个罐子。大脚便知道她是来送饭的。大脚心里顿时充满了感动。他拄着镢柄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媳妇一步一步从岭下走上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莞尔一笑放下了钩担。
绣绣擦擦额头上的汗,便去瞅男人的脚下。看到男人已经刨出了像床那么大的一个坑,坑底有一些沙土与石渣,说道:“这就是你开出来的地?”大脚点点头:“是。”绣绣不说什么了,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里边。她把手在那土上摩挲了几下,苦笑了一下道:“俺要是不呕那口气,从娘家带来十五亩,就不用出这大力气了。”大脚说:“不,那地咱不能要。人是要有志气的。你看,咱自己开出来自己种,心里有多踏实。”说着便也去绣绣身边坐下了。坐下后又小声说:“把咱自己开出的地传给咱的儿,你说有多好吧。”绣绣听了这话又一笑,手就不自觉地放在了小肚子上。
大脚扭头瞅瞅,见旁边几丛檗椤把他们俩挡得严严实实,便嘻笑着向绣绣道:“你躺下。”绣绣说:“躺下干啥?”大脚道:“俺跟俺儿说句话。”绣绣就顺从地躺在了男人刨出的新土上。大脚撩起绣绣的褂襟,将嘴贴到她那白得耀眼的肚皮上说:“儿呀,爹给你开地喽。爹给你开地喽。”绣绣把他一推:“你也真是的,还没见儿的面就讨好。”大脚羞羞地一笑,就势躺在绣绣身边,把她紧紧抱住,在温暖的阳光下闭上了眼睛。这时,大脚只觉得身下暄软,怀中暄软,已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妻子。
但就在此刻,一个念头忽然从内心深处蹦出:惜,这地是我新开出的,妻子却不是我开出的。我在妻子身上不是第一次,妻子的身子早叫马子开过了……唉,我日他祖奶奶哇!
有了心中的这声骂,他环抱妻子的双臂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
一场带着火一样的西南风,很快把麦子烤熟了。封二父子俩用两天时间把自家的几亩麦子割完,垛到了村东头他家那块小小的麦场里。封二老婆与绣绣搓出半瓢,回家用碓捣烂,晚上熬了一锅粥,算是今年尝了新麦了。一家人喝完粥,便商量明天要干的事,封二老汉提出要趁天好赶紧把麦子打完,大脚却说打场忙个啥,还不如趁着麦收大忙做几天工夫去。封二一听,连声说对对对,这会儿不去挣工夫钱啥时挣?你看俺怎么没想到这窍门儿!说着就起身到大户家找活。一会儿回来,说找着了,给费文勋家干,割一天麦给半吊钱。说完这事老汉又道:早知明天早晨到别人家吃饭,今天晚上咱就留着肚子,你看咱不光吃了,还吃了新麦子,这弄了啥事!老汉抱着肚子现出一脸的懊悔,仿佛是未出阁的大闺女怀了孽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