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世纪,李文采又一次来到了湖边,一个强壮的汉子走到他身边,斜着眼盯视着他,他奇怪。然后过来了一组中外老小人员,显然不是普通人,他一眼看到了一位白发老妇人,她仍然窈窕风致,也仍然目光如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老妇的目光。她穿着一件藏蓝色羊绒高领上衣,蓝与绿格间杂着黄色细道道的毛料裙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文采。李文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都来过了,慢慢地去着。
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您是李先生吗?”
她把本应轻声发音的“吗”字说得非常重,和惊叹“我的妈呀”时候的“妈”字一样。李文采知道,这样说话,是海外华人普通话,英语叫作“满大人”的。
他们互相问答了些什么,后来也就忘记了。他两眼发直,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了两个人,聚在一起,相距十万八千里:
房间很深,两扇窗户又正对着一条夹在高楼之间的小巷子,这时房里便已经光线晦暗……
她似乎回答:“我一直保留着您的笔记本。”然后她说:
其实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他们共同说了一句:“史托姆,《茵梦湖》。”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是看着她的口型这样感觉到她的说话的。她应该也是。
他清楚地听到的是她说:“我在胡苏姆,住了三十年……”
他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仉仉问:“什么?”她为什么完全不解?
别的忘却了,都忘却了,他似乎读过一篇散文《忘却的魅力》,人好比一台电脑,它必须释放太多的信息,它每隔几年需要格式化那么一两回,要不死机。他勉勉强强上了一回网,查到了施笃姆、茵梦湖,当时的译者郭沫若、如今的译者杨武能教授,如今的史托姆译作施笃姆……胡苏姆是特奥多尔·施笃姆的故乡。
其后一年多的时间一事无成的李文采脑子里只剩下了仉仉一个人。她飘然而来,她陡然而去,她寂然而息,她凝然而至。她唱着《勿忘我》,她应和着《茵梦湖》。她就是梦中的人头,她就是微波炉里打热了的唱片,她就是外国文学的该死与神奇。胡苏姆是史托姆的故乡。他虽然笨,但是知道。这一切根本不像是真的。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大的想象力,有想象力的话,他早就飞黄腾达达达了。“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那是台湾背景郑愁予先生的著名诗句。
他经常自言自语,此次邂逅以后,孩子们不止一次听他念叨:“当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非礼。”孩子吓坏了,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怎样出现了吓人的呓语。
两年以后,他收到一封德语来信,是仉仉的女儿写来的,说她的妈妈病故了。根据妈妈的遗嘱,把一本笔记寄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所外国语大学,希望李先生能收到这本笔记。另外还附了一本小册子,是妈妈写作的一本德语书。
他给仉仉的女儿回了信,想了解更多一些事。女儿只能提供:据她所知,妈妈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从香港移民到英国,又在英国结识了德国汉学家汉斯教授,迁居德国来的。在女儿出生后,妈妈与汉斯离婚,此后没有再结婚。除了两年前她与妈妈在大湖公园见到李先生,还有此次妈妈病危时谈到要她把笔记本邮寄给李先生以外,妈妈没有谈到过李先生。
李文采纳闷,为什么她们在大风中游大湖其实是小湖有那样的规格气势,他相信那个盯着他看的壮汉是本地警卫人员。他想写封信去问,又觉不妥,便没有问。他想,可能是女儿和女婿有什么特殊身份,也许仍然是由于仉仉的父母,仉仉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天神天星呢?
撕开层层包裹,李文采看到了自己当年胡写八写的笔记与文学“创作”,他兴奋,觉得火烫,又觉得遥远可羞,甚至无聊。一位在出版界混了点模样的老同学劝他将之整理出版,并且论证这样的书请作协分会领导作序,弄好了可以卖五万册,他约莫可以获得十五万元报酬。他拒绝,朋友说服,再拒绝,再说服……终于被说服,而且收了一万元预付订金。
然后是治疗牙周炎,然后是媳妇辞世,悲痛欲绝。李文采说,媳妇是他命运里的贵人,媳妇使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谁能想到,人生就是这样,白驹过隙,不到时候,要多远有多远,到时候,要多快就多快。然后是春节直到元宵节,然后是慢阻肺。最后,他感慨万千地,却又是漠然无所谓地焚香沐浴,理发梳头,泡了一杯据说是真实可靠绝非赝品大红袍,呷了两口,李文采打开电脑,打开半个多世纪前的笔记本,想开始重拾他为之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的文学梦。二十的好梦八十圆,他自嘲说,他笑得傻帽而又无赖,沉稳而又满足。他发现了自己的幽默感,时至八十四岁,他毕竟开始产生了幽默感。如果多一点幽默与游戏精神,也许早就有一点文学成就了。他哼了一声。
……他发现,笔记本上原有字迹已经消失殆尽。天啊,人们常常在不可能再做的时候,才准备停当。
有的说是原来的保存人,即仉仉女士,花了很大力量,将笔记本放到少氧、无光照、恒温、恒湿的条件下,她是用日耳曼人的认真来保护这本笔记的……保存至今。寄到他这里以后,他没有着意保护,很快字迹就氧化淡出。
有的说,五十余年无人问津的文字稿,能留到今天已经千难万难了,您不立刻输入电子版复制保存,您还想干什么呢?
有人说此时无形胜有形,此时无字胜有文,此时仙逝胜坚持。正是他文采,写出了巨著大作,永垂不朽。
孩子则说,略略费点劲,其实能看见字。是爸爸的白内障与青光眼造成了当前困难,他应该立即做无创纳米磁石吸附手术,然后开始他的文学大业。他的小舅子则摇摇头,说姐姐才走,姐夫和一位外籍女人闹得这样不明不白……
据说李文采后来一个人悄悄地哭了一场。不一定是真的。他将订金一万元退还给了出版社倒是不假。他在二○一二年十一月十一号又由孩子帮助网购了一大批外国文学书,包括七大本《追忆似水年华》和《施笃姆小说精选》。后者的一篇小说题为《苹果熟了的时候》,李文采常常对书陷入沉思:“‘苹果熟了的时候’?这不是朝鲜影片的片名吗?它怎么成了施笃姆的名篇?”
他陷入这样的深思,一连几个月,却没有掀动笔记本纸页一次。他想着的是,怎么样去阅读仉仉的德语小册子,那可不像仉仉女儿的信样平顺简易。仉仉的书他独自完全读不懂。他不想找任何人帮忙翻译,翻译就是宰杀,他想起了当年上外国语课时听过的一句怪话。
又过了两年,长寿的他病瘫在床,不能说话。孩子们在他此生唯一的“文学创作”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复得后写下的一句话:“其实挺好。”而这时再看他年轻时候写下的字,一个字也没有了。
他的字写在有作家名言的背景页上,名言说什么“不必要摆放悲哀的安琪儿”。悲哀的天使?儿女们眨一眨眼。
那时的油墨还不错,到现在插画呀、名言呀都能看清,但是墨水不好。“唉,俺们爹也有两下子,他一定经历了不少的事儿”。孩子总结说。